年龄
经常听上了年纪的人说,“眼下是最好的时候”,但我并不是很同意。每个年龄段都有属于该年龄段的迷惘与懊悔,没人敢肯定地说自己从不后悔。
那些严格制订各阶段人生计划,在重要节点做出恰当选择的人,我无法理解。我不可能变成胜间(胜间和代[1]女士),也不羡慕像田中美津[2]女士那样,坚信一切人生选择都是“老天授意”的人。在我眼里,她们跟外星人没有两样。
从某个时期开始,我会有意识地结交比我年长十岁左右的人。虽然无法想象自己的将来,但通过他们,我多少能勾勒出十年后的自己。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则超出了我能想象的极限。四十岁之前,我问一位比我大十岁、我很尊敬的女性:“四十岁以后会比较轻松吗?”
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说:
“这个嘛,完全不会变轻松哦。三十多岁有三十多岁的辛苦,四十多岁也有四十多岁的辛苦呀。”
我时常迷茫、后悔,丢过脸,也有想要抹掉的黑历史。好在我忘性大,才能一路走到现在。仔细想想,我也有过坐立难安的经历。
活着,就要学会忘记。
认知障碍的老年人罹患记忆障碍,或许也是一种上天的恩赐。
我眼下已经如此健忘,将来有很大可能性患上认知障碍。
但就算忘记,那些记忆和经验也无可置疑地塑造了现在的我。
虽然我不认为“眼下是最好的时候”,但也觉得眼下的自己至少胜过从前的自己。首先,我的耐性变好了,变得宽容了,对他人的想象力也比从前有深度了。我写过一句话:“所谓成熟,就是他人在自己心里的吃水线变高。”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有所成长。虽然没人过了花甲之年才觉得自己“有所成长”。
我曾经探访过安昙野的CHIHIRO美术馆。
虽然我本就喜欢CHIHIRO女士的作品,但访问美术馆以前,对她的生涯并不太了解。在名为“CHIHIRO的人生”的展示厅入口,有一篇介绍文章写道:
绘本作家岩崎知弘(CHIHIRO女士,1918—1974)在去世前两年的1972年(五十四岁)写过一篇文章。
“人们总说年轻的时候好,尤其是女人,十五六岁最为美丽。可我回顾自己的人生,完全不觉得少女时期有多好。”
CHIHIRO女士回顾自己的青春岁月,说“那时的自己肤浅得好笑”,觉得“眼下的自己胜过从前”,并写道:
“我花了二十多年,日复一日地努力,才走到今天,能说出这句‘胜过从前’。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浑身冷汗,才终于渐渐地有所领悟。为什么要回到从前呢?”
充满迷惘、后悔的岁月与经验,塑造出如今的我。所以我觉得,现在的我要胜过从前。是啊,“为什么要回到从前呢”。
说年轻人柔软,这是谎言。再没有比年轻时更加固执、自以为是、受限于固有观念的时候了。随着年龄增长,那些僵硬、固执才会慢慢化解开来,变得柔软。既已至此,“为什么要回到从前呢”。
这么说来,我中年以后交到的朋友,大都经过岁月的淬炼,自带成熟的韵味。说起如果在更年轻的时候遇见,大家都相视一笑:“那我们一定不会变成朋友了。”
年轻时就认识的朋友一直维系到现在,也不只是因为我们认识得早。而是因为对方在每个人生阶段的选择、一路走来的人生轨迹令我尊敬、心生共鸣,我们的友情才得以延续。若非如此,我们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自然而然地疏远。我最不擅长应付那些自称是我“同学”的人。即使读过同一所学校,之后的人生也毫无交集,既然几十年都没见过面,事到如今还参加同学会做什么。
如果有人说:“年轻时的朋友是一辈子的朋友。要好好对待哦。”我会不自觉地想,这个人成年后就交不到朋友了啊,真可怜。还想告诉对方,朋友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想,就能交到的。
上了年纪以后交到的朋友,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象他们的过去。是什么样的经历和挫折造就了这个人的现在呢?这种想象非常有趣。有时候会觉得,“啊,原来你也受过这么多苦啊”,有时候也会想说,“你吃的苦还不够,别出现在我眼前了”。如果对方是男人,很容易就能看出他过去与异性的关系质量如何。
人存在于人与人之“间”。觉得自己“胜过从前”,是因为与人相处时更加游刃有余了。友情没有固定的形式,也不分男女。我想与那些历经沧桑、走到如今的同性和异性朋友分享余生,一起充实地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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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胜间和代(1968— ):日本经济评论家。高中时期就开始准备注册会计师的考试,十九岁第二次考试合格,成为旧制度下的最年轻合格者。先后就职于安达信会计事务所、麦肯锡咨询公司、摩根大通等企业,后成为独立评论家。2005年被《华尔街日报》评选为“世界最为人瞩目的50位女性”之一。此外,她还是一位职业麻将选手。
[2]田中美津(1943— ):日本哲学家,女性主义者,针灸师。20世纪70年代女性解放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