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比起他与Robert的私下会晤,公司的年会平和顺利得多了,公布了09年的财报,向股东陈述了下一个财年的目标。大股东们对于未来高层的变动心里有数了,自然不会再拿下滑的业绩上做文章,小股东们对2.3%的下滑并不敏感,即便有个别人提出疑问,GMJ也一一给予了满意的答复。
三月下旬,顾靖扬带着交接的任务回到中国,连倒时差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投入工作中。董事会暗示他最好能在新年之前接受任命,这也就意味着他只剩下8个月左右的时间,既要保证公司正常的运作、给Max时间适应成长,还要兼顾美国的项目,他不得不暂时打破四点下班的作息,加班成了家常便饭。
“Boss,需要帮您订一个晚餐吗?” 行政助理Christine打电话进来问。
靖扬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晚上七点了。他看文件看得忘了时间,甚至没注意到办公室的灯是什么时候亮的。
他翻了下剩余的资料,紧急的基本已经处理完:“不用了,我等下自己出去吃。”
“好的,那我先下班了。”
“OK。”
懒得费脑筋去想吃什么的时候,鼎泰丰永远是顾靖扬的第一选择。七点多正是餐厅人最多的时候,门口站着许多拿号的人,他放弃了堂食的打算,走到外带点餐区。
“蟹粉小笼一份,菌菇的半份,还要一份培根高丽菜,不用给餐具,谢谢。”
“总共191元,谢谢。”
顾靖扬会了钞,点餐的小姑娘善意地提醒他:“今天排队的人比较多,请拿着小票在那边稍等一会儿,做好的时候会叫您的号。”
靖扬看了一下,他前面至少还有5个人在等。转念一想,不如趁这个时间到楼下去看看紫灵的店铺。
赵紫灵的店正对着B1的手扶梯,位置很好,顾靖扬一下来就找到了。用餐时间这一层没什么人,紫灵的两个售货员在那里聊些什么。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失望,但是……他在期待些什么呢?
此时B1人少,顾靖扬又是那么醒目的一个存在,两个女孩儿立刻注意到了他。
“诶,你看那个人,长得好帅啊。”一个女孩儿捅捅另一个,小声地说。
“真的诶,是不是哪个明星?你有印象不?”
“他如果是明星,我们怎么可能不认识?应该是模特儿吧?你看他那么高……”
顾靖扬背对着她们,站在一个泡芙店的玻璃柜前,做出选甜点的样子。两个女孩子小声的谈话飘进顾靖扬的耳朵,虽然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议论自己,这次却不知怎的莫名觉得有点狼狈,转身就要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那个看起来比较年长的女孩儿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别说啦,他好像听到了。”
年轻的那个女孩子吐了吐舌头,不吭声了。
年长的那个女孩四处看了看:“小琴,趁现在没什么人,你先去吃饭吧,快点回来换我。”
“店长你先去吧,我看着。”
“让你去你就去呗。” 年长的女孩突然顿住,暧昧地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想等陈非过来对不对?”
听到熟悉的名字,顾靖扬的脚步顿了一顿。
“没有啦,店长,你别乱说。” 叫小琴的女孩儿小声地辩解。
女孩儿的声音娇嫩嫩的,带着一点儿羞涩,是任何少女提到喜欢的人时都会有的口吻,听在靖扬的耳里,却莫名的刺耳。
“好好好,当我什么都没说。” 许店长笑着说完,又正色道,“那我先去了,等下陈非来,记得把这三盒蛋糕退给他,赵总交代过,马上要过期的产品全部都要回收,不能卖给顾客。”
顾靖扬正犹豫要不要离开,突然听到小琴瞬间变得甜美的声音:“陈非,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公司里有点事耽搁了。” 那个清润熟悉的声音,还是那样不疾不徐带着礼貌的语气。顾靖扬忍不住转过头去,正好陈非也朝他的方向望过来,视线交会,两人皆是一愣。
“陈非,你认识那个帅哥?” 顺着陈非的视线看过去,许店长好奇地问。
“请稍等一下。” 陈非对两个女孩儿交代了一声,向顾靖扬走过去。
“Andrew。”
“陈非,这么巧。”
“我过来送货,你呢?”
此话一出,陈非惊讶地发现顾靖扬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难道……
“你……咳!微服私访?” 突然想到这个可能性,陈非忍住笑问。
看到他忍俊不禁的样子,顾靖扬刚才心里的一点不快立刻烟消云散。一个多月没见,陈非好像更白了一点,衬着黑眉黑眼珠,一张脸更显干净清秀。
顾靖扬很想伸出手去揉揉他的头发,为了掩饰,他把双手插进裤袋,却摸到了鼎泰丰的发票,于是掏出来:“我在等我的晚饭。”
等晚饭等到B1来了,不是微服私访是什么?陈非觉得莫名好笑,但是他也看出了顾靖扬的不自在,很厚道地岔开话题:“这么晚才吃饭?”
“刚加完班。你吃过了?”
“也还没,下了班回家吃。”
“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还得回公司一趟,下次吧?”
“那不是正好?你先回公司,我上去加两个菜,时间刚刚好。”
陈非觉得这样有点太麻烦了,正要拒绝,一抬头,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隐隐含着期待,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那好吧,20分钟后在公司楼下见,先到先等,行吗?”
陈非从公司下来的时候,顾靖扬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一身精英气质的打扮,手里却提着两个大塑料袋,看着着实有点滑稽。
陈非想也没想就伸出手:“给我吧。”
顾靖扬没让,只说道:“我这阵子没开车,走过去行吗?大概15分钟。”
“听你的。” 陈非很干脆,一只手还是伸过去,“一人一袋。”
顾靖扬无奈,只好把手上的袋子分了他一只。
马路上车水马龙,两人并肩走着,顾靖扬走在左边,左手提着袋子,陈非走在右边,袋子恰好提在右手,从后面看,这两人似乎有一种暧昧的和谐,空出来的两只手,正好可以用来交握。
但实际上,两个人都没有这种暧昧的觉悟,一个是心情太简单压根没往那边想,一个心情太复杂还来不及想。
三月底的北京夜晚气温凉爽,本来应该是很适合散步的温度,陈非深吸了一口气,却吸了满腔的尾气,不禁笑道:“北京的空气似乎不太适合步行。”
刚从加州回来的顾靖扬当然十分心有戚戚焉:“没办法,最近要加班,下班的时候会赶上高峰,就像现在,” 顾靖扬指了指马路上大排长龙一动不动的车阵,“开车不如走路快。”
堵在路上或者吸土,二选一。陈非苦笑,没有继续纠结这种无解的话题:“你不加班的时候几点下班?”
“三、四点吧。”
陈非立刻想到他那个非常规的上班时间,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穿过大马路,蓝堡那一带都是居民社区和办公楼,机动车很少,相对也安静了很多。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气氛融洽得像多年的老友。
顾靖扬在北京的住所是公司统一配的,是一个涉外公寓的高层studio,公寓采用全酒店式管理,每天都有清洁工打扫维护。
全开放式的studio一开门进去,黑白基调的空间一目了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边一台黑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以及墙壁上挂着的超大尺寸液晶电视,电视机前摆着一组简欧式白色真皮沙发和纯黑色原木茶几,一张黑色躺椅斜斜摆在旁边。沙发后面以一排巨大的黑色木质橱柜象征性地隔开卧室的空间,设计简洁的黑色双人大床上面铺着同色系的床单,衬着雪白的墙壁,整洁得跟酒店没两样。卧室旁边是整个空间里唯一一个隔间,黑色磨砂玻璃门关着,想必是浴室。
进门右手边就是餐桌,顾靖扬接过陈非手上的塑料袋放在餐桌上,把食物往外搬:“你想喝什么饮料?”
陈非往那个开放式厨房看过去,其实就是一条三米左右的白色流理台,以陈非的标准,那儿简陋得不能被称为“厨房”,除了一台咖啡机、一个微波炉、一个嵌入式电炉,就只有一个晾碗架,架子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马克杯和一只白色餐盘。
顾靖扬顺着陈非的眼光看去,似乎猜到他心里所想,笑道:“你放心,饮料还是有的,冰箱里有矿泉水、可乐和啤酒,那边——”他指了指流理台下面,“酒柜里红酒白酒都有。或者你想喝茶也行。”
陈非这才注意到流理台下面还有一个迷你酒柜,里面的酒还不少。
“你这儿能泡茶?” 陈非随口问了一句。他左看右看,别说茶叶了,连烧水壶都没看到。
顾靖扬走过去,拉开琉璃台左侧下方的一个抽屉:“茶叶都在这里。”
又打开抽屉下面的柜子,拿出一个烧水壶和一个随手泡,看出来有一段时间没用了,上面都落了灰。
陈非往抽屉一看,里面胡乱摆着几个罐子盒子,一个锡罐上刻着“金骏眉”的字样;还有几个不同样式的红色铁盒,有“政和功夫”,有“坦洋功夫”,全是红茶。
“你呢?想喝什么?”
顾靖扬略一沉吟:“红酒?”
“那我跟你一样吧。”
“再泡一壶茶?” 顾靖扬虽是地道的美国人,却十分了解中国文化中关于做客礼仪的精髓,原因无他,别的小朋友看蜘蛛侠钢铁人的漫画时,他却在爷爷的教导下读林语堂的《吾国吾民》。
“不用不用,我刚才就是随口一问。”
看顾靖扬挑着眉不太相信的样子,陈非只好解释道:“配小笼包最好是乌龙茶,如果有台湾的青心乌龙就更好,红茶却不太合适。”
这个人还真不是一般的讲究……顾靖扬心里忍不住腹诽,又觉得他那煞有介事的认真模样真是可爱。他弯下腰,打开酒柜看了看:“GUZIYD.COM Sauvignon,Grenache,Pinot Noir……” 仔细看了一会儿,“我还有一支Rioja的Tempranillo。”
如果要比较笼统地说,新旧世界的消费者对葡萄酒的态度最大的差异就是,新世界的消费者习惯以葡萄品种来区分葡萄酒的风味,简单明了也相对粗糙,旧世界则更加讲究产地和风土,细致是细致,但是未免琐屑啰嗦,也难懂。
陈非在旧世界的法国接受葡萄酒课程的训练,却也在新世界的美国住了好多年,两边的思维和立场他都能理解,在他看来,各有利弊,无所谓谁更好。他不像有些自诩权威的人一样,总觉得旧世界的规则高人一等似的,一听到以葡萄品种来选酒,就打从心底里觉得对方不懂酒。
“Pinot Noir吧。” 陈非没怎么犹豫,小笼包这种香气轻盈的中餐,搭配同样轻盈的pinot noir最合适不过。
说着走到餐桌边,看着满桌的快餐盒,陈非叹了一口气:“太不环保了。”
靖扬点的菜其实并不算多,但鼎泰丰以服务出名,连外带的包装都非常周到,这也就意味着不环保:两笼小笼包,两个炒菜,两个鸡汤,用了8个塑料盒,还有四副餐具、以及厚厚一叠餐巾纸,摆出来效果惊人。
顾靖扬看了一眼:“每次都让他们不用给餐具,但每次他们还是会给。”——而且还总是多给。
看他拿着酒和开瓶器过来,陈非好奇地问: “哪个产区的?”
“Burgundy.” 靖扬把东西递给他,又转过去找酒杯和醒酒器。
陈非接过来,正要打开,看到酒标,手顿住了——95年的DRC,每年只有四、五千支的产量,是真正有钱也买不到的顶级红酒。
“换一支吧?” 陈非建议。
“怎么?” 靖扬拿着东西走过来,一脸不解。
“只是一顿便饭而已,喝这样的酒不太合适吧?”
陈非也不是小家子气,可能是太了解这支酒的珍贵不止是在价格层面,才令他觉得有些不安。
“喝什么酒,关键是看跟什么人、搭配什么食物。” 顾靖扬接过陈非手里的酒,利落地开了瓶,笑道,“难道我自斟自饮就比较合适?”
他一点都不意外陈非选酒的老练,也不意外他认得这支酒,或许是因为,陈非总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他很乐意、甚至是享受着他带给自己的惊喜。
既然对方一副不在乎的神气,陈非也就放开了。他是富家子弟出身,那点不知人间疾苦的脾性是刻在骨子里的,虽然现在受到挫折,他总是提醒自己在金钱上要克制一些,但太刻意的事总是难持久,本质上的他其实没有什么改变。这点他本人或许没注意到,但走得近的人却都很容易发现,所以不了解底细的人认为他“宠辱不惊”,说白了其实是纨绔气质尚存。
顾靖扬把红酒缓缓倒进醒酒器,一股混着成熟莓果、红茶、橡木和淡淡玫瑰花香瓣的复杂香气溢出来,陈非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脸享受的样子。
这个表情配上他的娃娃脸,显得特别孩子气,顾靖扬看着有点好笑,手势顿住:“你来?”
陈非赶紧摇头:“别停,要一气呵成。”
顾靖扬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手腕微微施力,酒液毫无滞碍地继续流出,不急不缓,仿佛刚才的停顿没有发生,一点渣滓也没有浮上来。
“漂亮!” 陈非由衷地称赞。
红酒放在一边,两人坐下来,顾靖扬端了一碗鸡汤给陈非:“你经常加班?”
“这段时间公司是比较忙。”
“不是只有这段时间吧?我每次遇见你,好像都是在晚上七点以后。”
陈非一想还真是的:“这说明公司生意好。你作为大股东,不是应该高兴?”
美酒美食在前,他心情很好,笑眯眯地夹了一颗小笼包放进嘴里,一点汁液也没溅出来。他的餐桌礼仪是打小训练出来的,即使吃起小笼包这种高难度的东西也是斯文优雅,整颗下去也不显得吃相难看。
“你也知道我只是挂个名,没出多少力,这个公司还是算紫灵的。” 顾靖扬随意地说。
“嗯,赵总确实很努力。”
他那口气怎么听都更像一个上司,而不像一个员工。顾靖扬笑:“这就是你愿意签卖身契给她的原因?”
这话要是放在一个月前,顾靖扬可能不会说,但是今天却很轻易就出口了。两人一段时间没见,不知为什么,再聚的时候反而感觉比之前更加熟稔,这是一种很难表述清楚的感觉,就好像时间只带走了他们之间的生疏,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清晰的友谊。
所谓的一见如故,大概就是这样吧。
陈非似乎也有相同的感觉,听到顾靖扬这么说,他认真地想了想,道:“也是也不是,虽然我确实是面试时才临时决定签长约的。”
“我对赵总的第一印象很好,但面试这种东西你也知道,短短一二十分钟,只能得出一个很粗浅的判断,实际如何还要真正工作起来才知道。最重要的原因……” 陈非顿了顿,坦诚相告:“主要是我目前对未来没有什么具体的规划。”
顾靖扬听得很认真,陈非的回答证实了他之前的一个猜测,却也令他产生一个新的疑问。但他知道分寸,没有再追问,只避重就轻道:“其实你可以胜任更好的工作。”
陈非笑笑:“也许吧,但工作越好压力越高,我没兴趣。”
很耳熟的论调。顾靖扬还记得第一次听到紫灵转述这句话时,心里对这个人是有些轻视的。而这次从陈非本人口中亲耳听到这个答案,他却只剩下无奈和不解,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陈非并不是担不起责任的人。能力和自信,看起来他都不缺乏。
“为什么?”
“我得想想我将来要干什么,太忙了会没空想。”
“……” 顾靖扬黑线了,他没想到会从陈非口中听到这么任性的话,他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一个无所追求、得过且过的人。
“就这样?”
“就这样。”
陈非还是笑眯眯的,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的眼睛里却闪着太复杂的光芒,灯光下一照,显得流光溢彩。顾靖扬被那光芒吸引得一时忘了言语,却忽略了,耀眼的光彩往往是因为背后有浓重的阴影作为衬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