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陈飞卿反问:“难道你俩还真这样想?”

“陈飞卿!”安国侯斥责道,“出去野了这么久,倒是懂得嬉皮笑脸了!”

陈飞卿便不说话了。

安国侯缓了缓,又道:“你若非得问个清楚明白,今日我就跟你说个清楚明白。自古都是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姚氏死透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们。”

陈飞卿想了半天才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安国侯摇了摇头:“我不是让你与皇上反目,他确实也并非是出于私心。相反,他就是太懂身为天子该做什么了。太后是他的亲娘,他尚且能下得了手,对你我更是如此。他是皇上,外头人说什么,千百年后也不过是多一些风流轶事的谈头,对你而言,便是上佞臣传的好机会。”

安国侯见陈飞卿仍有些犹疑的样子,便觉得头疼:“我看你是野傻了。还不明白?姚家要死,安国侯府也要元气大伤,这就是皇上的目的。任何一个脑筋清明的皇上都不会愿意看见一碗水偏了的局面。所以我问你,他究竟病重到什么地步?若他下个月就要死,信不信这个月你就能成为天下闻名的佞幸?他不能动安国侯府,也不想动安国侯府,或许是忌惮你老子年轻时候的脾气,或许是为了跟你的那点子交情,但他也必须让你成不了第二个我,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下一个皇帝不会做成他这样子受重臣挟制难以翻身。”

陈飞卿沉默片刻,道:“这都是你猜的。第一,姚家没了,安国侯府也元气大伤,那下一个皇帝靠什么?第二,哪儿来的下一个皇帝?”

安国侯气得往他胳膊上狠狠地拍了几巴掌:“老子养了个傻子!”

陈飞卿委屈地看着他:“你们每次什么事都不告诉我,现在还嫌我傻。”

安国侯气得反倒平静下来:“下一个皇帝仍然可以倚靠安国侯府,但朝廷重臣的人心,你就难以收拢了。而有下一个皇帝自然会有,只是皇上没把这事告诉你。”

陈飞卿追问:“谁?”

安国侯道:“你管是谁?肯定会有就是了。”

陈飞卿问:“你也不知道是谁吗?”

安国侯瞪他一眼:“你以为就我们联手瞒你一个人?互相也都在瞒着。所以我说你傻,你能不能不要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从小老子就跟你说,说了一万遍,别人的话听一半,自己想一半,就连你亲爹亲娘也要如此,你怎么就是不听!”

陈飞卿不太服气地道:“你还跟我说用人不疑。”

“让你用谁了?你现在是用人吗?你是被人用。”安国侯揉了揉额角。

陈飞卿又问:“那假设已经有了太子人选,皇上又要铲除姚家,又要压制我们家,难道他想传位给宁王?”

安国侯冷笑了一声:“恭喜小侯爷的脑子终于赶上了五年前的皇上。”

陈飞卿:“……”

安国侯道:“他虽然没说过,但我看得出来,他这样考虑过。但宁王是不可能的,因为先帝已经绝了这条路。”

陈飞卿一怔。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的了,安国侯朝陈飞卿叹了一声气:“事已至此,不需要再粉饰太平了。你往日里有许多的问题,今日就一起都问了吧,问完,你就知道了。”

陈飞卿问:“你刚才说宁王……”

安国侯道:“当年宁王还是皇子,他与先帝都是继位的大热之选,你以为他出那桩丑事是偶然?”

陈飞卿讶异地看着他:“是先帝做的?”

安国侯道:“算是顺水推舟。一开始,确实是外邦细作故意接近梁玉——哦,那时候梁玉和你差不多是个傻子。不过好歹他还比你知道的军国大事多一点。你看看你,连他都不如。”

陈飞卿:“……”

安国侯骂完陈飞卿,继续说起往事:“但先帝很快就发现了那细作的端倪,他只是没打算告诉梁玉,就这样看着梁玉一步步陷进去。”

陈飞卿一时间百感交集。他一直以为,宁王与先帝感情深厚,所以宁王对皇上也非常的好。

他又想了想那些传言:“我听说,爹你和这件事也有关系。”

安国侯沉默了一阵,道:“对。”

陈飞卿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你当时为了帮先帝,故意揭露宁王,是吗?”

安国侯不说话,算是默认。

陈飞卿突然什么也不想问了。他爹今日说了太多的实话,尤其是那句“很多事情不知道也不算坏事”。

他突然很想去见一见宁王。

他又突然想起来,傅南生曾说过,年少时所见到的那个游侠就是宁王。

其实陈飞卿一度不是很相信这句话,因为傅南生所说的那个时候见到的那个仗剑行走的白衣侠客,和陈飞卿见到的宁王不像。

陈飞卿又恍然地想到,似乎有很多人和自己眼中的人都不像,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半晌,陈飞卿问:“宁王知道吗?”

安国侯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你最好不要去让他知道。”

陈飞卿不做声。

安国侯又道:“告诉你这件事,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今日的你,就是那时候的宁王。皇上与先帝是亲父子,秉性一脉相承,先帝用过的法子,皇上如今再用一次,如此罢了。”

陈飞卿道:“我又不能和他抢皇位。”

安国侯反问:“不能吗?”

陈飞卿一怔:“爹你还真想——”

“闭嘴!”安国侯斥道,“老子是自保!做官做到这地步,有几个能善终的?老子不想做皇帝,但也不想卖了一辈子命到老来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陈飞卿犹豫着,没将嘴里的话说出口。

安国侯却帮他说出了口:“你想让我告老还乡是吗?我告了,告了几个月,皇上答应了吗?太后答应了吗?他们不答应,为了这个不答应,又送了老子一块地。”

陈飞卿当然知道,做官做到他爹这个地步,即便是告老还乡,也很难打消比人的顾虑。谁知道这是告老还乡还是故意试探?说不定答应了告老还乡,人还没回乡,半路就黄袍加身了。自古良将不见白头,除了死在战场上,还有许多是死在官场上。

但他仍然不想相信皇上会那样做。

仔细说起来,倒也不是直接说信就信了,而是他首先信自己不会是个喜欢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群臣的人,其次信皇上了解自己。所以,皇上没有必要那样做。

安国侯冷笑道:“人心是会变的。”

陈飞卿却更愿意相信坏的心能变好,不信好的心能变坏。

安国侯想揍他。

陈飞卿又问他:“今日你和我说这些话,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安国侯看了他很久,忽然长叹了一道气,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用很少有的和蔼的语气道:“只是觉得你娘说得对,你长大了,我不该,也不能再拿你当个孩子看待。”

陈飞卿讶异地看着他:“爹?”

安国侯道:“你自小我就对你格外严厉,因为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人这样对你,比你爹尊贵的皇族要拉拢你爹,比你爹官小的要奉承你爹,他们只会捧着你惯着你,最好你能做个纨绔子弟把自己折腾死。”

陈飞卿点了点头:“我知道。”

安国侯却摇了摇头:“他们却还是得逞了。或许我也做错了。总之,你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陈飞卿犹豫着道:“你说我今天什么都可以问,我一直想问,你到底对我哪里不满意?”

安国侯道:“你问得够多了。”

陈飞卿便不问了,转身打算出去。

此时,安国侯在他身后道:“我不满意的就是让你走你就走,让你别问你就不问。这满屋子都是兵器,你就不能随手拿一样试试能不能打赢我,然后逼着我回答你吗?”

陈飞卿回过头去,十分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爹,半晌才解释:“我只是觉得,这不是一件必要做到这种地步的事情。”

安国侯道:“你太迎合别人的想法了。”

陈飞卿道:“我不认为是这样,也从来没有刻意迎合过谁,我做的事都是我认为是对的。”

城郊的无名庙里,香烟没有几支,僧人们也不做早课,零零散散地在院子里扫地,或逗猫狗儿,或坐在屋檐下头晒着太阳看着书,几只鸟在树枝头跳跃着。

陈飞卿如约而至,爬了长长的山阶,站在庙门前四处张望,却没见着约他来的宁王。

三天前,宁王派身边的人给他送信,说是约他今日来此。

陈飞卿着实也想见一见宁王。他昨日听安国侯说了那些话,总觉得心中十分的难受。宁王不算是个豁达好相与的人,但自小便对陈飞卿好得很,陈飞卿常以他为自己半个老师。

陈飞卿站了会儿,回头从院中望过去,大殿里似乎有人要剃度,一个男人披头散发地跪在那里,旁边有个老和尚在念经。

“施主可是有事?”一个扫地僧见他站了好一会儿,便提着扫帚过来问他。

陈飞卿笑了笑:“是,一个朋友约我在这里相见。”

扫地僧又打量了他一番,问:“你可是姓陈?”

陈飞卿点点头:“是。”

扫地僧便道:“你的那位朋友说起过,若你来了,便去大殿。”

陈飞卿有些疑惑,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朝僧人略微颔首,便朝大殿走去。一边走,他一边看那个跪在那儿的男子,心里胡乱地猜想着,这背影并不是宁王,也不可能是宁王要请自己来观赏剃度吧。

走近一些,陈飞卿忽然回过神来,叫道:“小鼎?”

跪在那儿的男子却没动。

陈飞卿三两步踏进大殿,不好意思地朝旁边的年迈和尚行了行礼,便绕到前面去看那男子的脸。

不是鲁鼎,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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