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陈飞卿正要答辩,又听到宁王道:“人去了外面,也是衣食住行,人在宫里,同样是衣食住行。在宫里,一个小小的宫娥太监也有一间房一张床,在外面,乞丐却连个遮头的棚子也没有。”

陈飞卿摇摇头,道:“叔这样说,似乎大家出去都是做乞丐似的。”

宁王没好气地拿扇子敲了敲他的手:“你呀,越长大越不好玩,小时候好玩多了,现在怎么越来越愣了?”

陈飞卿扮了个鬼脸:“这得问我爹,他教出来的。”

宁王道:“你爹还总觉得是本王教坏了你呢。他的儿子怪本王没教好,他也说得出这种话。”

陈飞卿察言观色,问:“您又和我爹因为什么事儿吵架了?”

“本王是爱吵架的人吗?跟你爹吵得起来吗?”宁王尚且有些不忿。

陈飞卿心想你俩那确实不叫爱吵架,两个人一言不合就一个拂袖冷笑不屑争辩,另一个说要血溅三尺以证丹心。

得亏陈飞卿知道他俩没有私心,不然还真容易信了朝野当中说的他俩争权斗势都打算造反。

不过他俩本人似乎也有点儿认定对方有这想法,冷嘲热讽起来好几次宁王都暗示说“本王倒是孑然一身,无妻无儿无女”,而陈飞卿他爹则堵回去一句“所以无牵无挂都无需担心事败了”。

还好是关起门来吵,当场只有四个人,两个人在那里吵,陈飞卿和皇上在旁边劝架,劝来劝去的,总要有台阶下,于是最后的错总在陈飞卿身上。

陈飞卿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哪路神仙,只好忍辱负重地认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自己的错。

唉,弱势群体。

皇上说:“没有朕。”

哦,弱势个人。

陈飞卿委屈之极。

如今想起往事,陈飞卿忍俊不禁。

两人已经来到值班房,小太监点好了烛火,奉上了茶水,便恭敬地退下去了。

偶尔皇上会与臣子们谈事到深夜,臣子回家不便,就在这里休息。今日正好无人在此,便来了宁王与陈飞卿。

陈飞卿将茶水抱在怀里暖手,听到宁王继续道:“说回刚才的话,你也觉得外面比较好吗?”

陈飞卿想了想,说:“还是外面好吧,皇宫确实有富贵,但外面也有。我觉得富贵来回也就是那些东西,房子,权势,女人,珠宝,古董,字画,差不多得了,要太多也没什么意思。”

宁王笑道:“若所有人都是你这样想就好了。不过本王希望你不要继续这样想。”

陈飞卿讶异地看着他:“为什么?”

宁王道:“若有一天,社稷到了需要你放弃外面那些自由,非得把皇宫的富贵送给你的时候,本王希望你还是不要拒之门外。”

陈飞卿一怔,透过烛火看他,只觉得那烛火十分的闪烁。

转瞬之后,他回过神来,急忙看向窗外。

宁王不慌不忙地道:“不必看,本王敢在这里跟你说,除了你之外就不会有人再听得到。”

陈飞卿震惊地看着他:“叔——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宁王喝了一口茶,道:“本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又知不知道本王在说什么呢?”

当然知道,你在怂恿我造反?!

陈飞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宁王见他如此表情,叹了声气,道:“本王不是让你起兵谋反。”

陈飞卿问:“那您是什么意思,我从小读书不好,您就别跟我卖关子。”

宁王又叹了一声气,道:“皇上无子,可也时日无多,即算他此时有了幼子,也绝不能立,否则天下就会成为太后的天下。飞卿,本王从江南赶回来,江南一向是富庶之地,国库每年存入税银十之有五来自江南几个城,这几座城倒是没有少交税银,然而本王去了才知道,他们每交一两,就收了三两,飞卿,你猜是谁敢这么做?”

陈飞卿向来都在京城与边塞奔波,对江南那片地方不甚熟悉,如今听宁王这样一说,却也猜得出来。

他低声问:“姚氏的人?”

宁王点了点头。

陈飞卿想起皇上的担忧,也叹了一声气:“皇上定然已经知道了此事。”

宁王又喝了一口茶,道:“这种事,他必须知道。”

陈飞卿想了又想,突然想起来了:“年初我记得南边好像是死了几个官,但也没多想,当时会说巡省的时候被江洋大盗给杀了——”

他看着宁王默然不语的样子,猛然想通了:“叔——”

宁王用拇指指腹摩挲着茶盏边缘,看向他:“皇上知道此事。”

言下之意,就是默认了此事。

宁王又道:“本王不得不这样做。”

陈飞卿点点头,坐到他身边,道:“我知道。那太后那边难道毫无反应?”

宁王笑道:“当然有反应,可本王是先帝亲弟,家中一把尚方宝剑一禀丹书铁券,她敢查也不敢查到本王头上。私底下倒是做了许多事,但本王这条命就在这里,她养的那些条狗若能咬得到本王,就尽管来咬。”

陈飞卿又叹了一声气,道:“怪不得我觉得皇上越来越多心事了,你和太后都是他所剩不多的血亲,难怪他。他也没跟我说,除此之外或许也没有别人能说了,都在心里憋着。”

宁王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道:“这,就是本王今晚和你说这些话的原因。”

陈飞卿心中一凛,立刻摆手:“之前的话我当您没说过,我更没听到过,到此为止。我姓陈,王爷您才姓梁。更何况,如今野参也找了回来,皇上一定能养好身体。”

宁王皱了皱眉头:“若治不好——”

“宁王叔!”陈飞卿缓了缓,道,“他一定治得好,若野参不管用,我们再去给他找别的药,他一定治得好。”

宁王沉默了一阵,轻轻地道:“抱歉。”

陈飞卿摇了摇头:“如今外患刚消,内忧又起,难怪您会想多。”

宁王低头笑了笑:“外患也不见得就消了。”

或许是受到宁王那一席话的触动,陈飞卿睡下后不久就梦回了小时候。

小时候的太子那真是当之无愧的太子,或许称得上是全天下孩童的楷模,他和陈飞卿一样性情开朗,却又比陈飞卿好学,无论是诗书或是马术,都在一众王公贵族的子弟当中遥遥领先,更难得的是他天性善良,也从不以此倨傲。

也因为这份善良,才有了后来的事。

陈飞卿记得那是冬天,那年冬天格外的冷,大雪下了半个月才停。这半个月里,太傅摔断了腿休课,陈飞卿就被关在家里读了半个月的书,脸都读青了,心想着还不如去上学,至少太傅发现他偷懒不会直接家法伺候。

半个月后,雪一停,陈飞卿也终于解禁了,赶紧往宫里跑去找太子玩。

太子没他憋得这么厉害,但也早想出宫活动活动,毕竟这半个月里大家怕他跟太傅一样踩雪摔断腿,死活不让他出门。

两个人便满皇宫乱窜去了。

窜着窜着,便想多拉几个人来一起窜,齐齐朝年纪相近的三皇子宫里走去。

三皇子是宫女生的,那宫女一点也不得宠,只是皇上喝醉了之后一夜怀胎才封了个嫔,之后就再也没怎么打理过。还是这两年三皇子自己努力,在学堂连连得太傅称赞,才让皇上高看了两眼,偶尔去三皇子宫里看看,毕竟皇上子嗣薄,碰上个不错的倒也心中宽慰。

三皇子母子不得宠,宫中平时就没什么下人专心守卫,可今日却尤其的冷清。

太子和陈飞卿都以为是太监宫女们趁着天冷又偷懒去了,倒也没多想,径直朝三皇子寝殿后窗那里过去,躲在草丛里学猫叫。

这是他们与三皇子的暗号,因为三皇子他娘胆小又敏感,成天逼着三皇子读书,不喜欢三皇子跑出去玩,更不让三皇子和太子、陈飞卿走得太近。

在皇宫里,除了太子和陈飞卿之外,三皇子也没别的朋友和乐趣了,时时刻刻都待在房里读书,因此几乎从来都是叫一声他就开窗户来应,就算偶尔碰上他娘在,他也会找借口开窗户回个提示。

可今日,两人猫叫了好几声,那扇窗户也没有丝毫的动静。

陈飞卿道:“他有事去了,不在房里吧。”

太子点点头:“那咱们是等等还是等等再过来?”

陈飞卿想了想:“这里太冷了,我们先回去吧,我估计他要不在房里,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等下你要吹冻着了我爹能扒了我的皮。”

太子笑着推他一把:“你别总把你爹说得那么可怕,他也是为你好,我要是冻着了难道你就不会冻着了?”

陈飞卿挠挠头:“我也就是跟你抱怨一下,又没真的对他生嫌隙。反正我们先去玩我们的,等会儿再来找他,干等着多无聊。”

两人笑嘻嘻地往回走,没走两步,就听到了屋里传来打碎东西的声音,接着有一声短促的叫声。

两个人的脚步同时一顿,互相看了一眼。

太子抬手制止陈飞卿轻举妄动,压低声音道:“悄悄过去,别出声。”

陈飞卿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头。

两人蹑手蹑脚地来到窗下面,见那窗户关得紧密,陈飞卿便舔了舔手指,轻轻地按在窗户纸的角落上,很快有了一个小洞。

太子看他一眼,有样学样,也这么按出一个小洞。

陈飞卿朝他嘚瑟地笑了笑,便跟着他凑到洞前去看。

可陈飞卿还没来得及看到什么,就被太子一把捂住了眼睛和嘴。

陈飞卿吓了一大跳,但没反抗。

太子捂着他往旁边拖了好几步,他也跟着走。

走远一些,太子才松开他,将身上的袍子解开朝他手上塞,急切地说:“你赶紧往御书房跑,就说我跟你捉迷藏可不见了人影,只在冷宫旁找到了我的袍子,冷宫闹鬼你不敢进去,让我父皇派人去找我。把事情闹大一点,让整个宫里都知道我失踪了。”

陈飞卿见他这样,疑惑地问:“怎么了?”

御书房和冷宫离这里很远,这是为了什么?

太子低声道:“你听我的,飞卿,快去。”

太子一向是大家的头儿,陈飞卿也习惯了听他的话,闻言也不多问,转身就跑,却又被太子一把拽住。

太子犹豫了一下,道:“飞卿,你记住,你今日从未来过这边,你和我从我宫中出来后便在捉迷藏,你只去过御花园和冷宫,绝对没有来过这边,记住了吗?任何人问你,你都这样说,便是你爹吓唬说要打死你,你也咬定了这么说。”

陈飞卿一怔:“到底怎么了?”

太子却把他往前面一推,道:“快去!”

陈飞卿狐疑地看向三皇子的窗口。

太子又推了他一把:“我让你快去!”

陈飞卿见他急得眼睛都红了,心里隐隐约约察觉到那房里有猫腻,道:“屋里怎么了?我留下,你去。”

太子急了,朝他脸上揍了一拳,骂道:“让你赶紧去,没人敢动我,要死的是你!”

陈飞卿更加莫名其妙,但牙一咬,还是决定听他的话,转身奋力地朝御书房跑。

后来的事陈飞卿没有亲眼看到,他只是听别人说的。

他听说三皇子的娘和侍卫通奸时被宫娥撞见,想要杀人灭口却反倒意外地滑倒被自己所杀。

三皇子的身份受到怀疑,查验之下并非皇上的亲生子,皇上大怒,要将他乱棍打死。

而太子不知何故掉进了冰冷的池子里,捞上来之后治了一个月。

这些事,都发生在那天。

陈飞卿想尽了办法再次入宫去见太子,追问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太子脸色苍白,握着陈飞卿的手想了很久才开口:“你记住,这件事与你毫无干系,你什么都不知道。”

陈飞卿道:“我爹打了我两天,我听你的什么都没说,但你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子摇了摇头:“你再去做一件事,三皇弟没被父皇打死,我把他藏在我宫里了,他是被冤枉的,但此时说出去并没有用。你去我父皇和母妃面前说话,随便你怎么说,让母妃出宫替我去祈福,去得越久越好,她不在,我才有机会替三皇弟伸冤。”

陈飞卿一时之间脑子里面更乱了,道:“这都什么跟什么?为什么要丽妃娘娘——”他猛地想到了关窍所在,震惊地问,“难道那天——”

太子喝道:“住嘴!”

陈飞卿住了嘴,狐疑地看着他。

太子缓了缓,看起来似乎是想哭,却又忍着没哭出来:“我知道她做错了,但她是我娘。”

这句话说出口,陈飞卿全明白了。

他低声道:“那天你看到丽妃娘娘也在那里,你想出声帮忙,但因我也在,你怕我被丽妃娘娘记恨,所以让我离开。”

太子道:“此事无需再提,飞卿,杨嫔是无辜的,三皇弟也是无辜的,杨嫔已经去了,我得保住三皇弟。灯下最黑,所以我将他藏在了我这里,但我不能藏他一世,要不然我就得去父皇面前帮他伸冤,要不然,我就得将他送出宫去。我姑且先去父皇面前一试,但母妃她不能在宫中。”

陈飞卿道:“确实,她若在宫中,你会行动不便。”

太子摇了摇头,道:“不,我要她再也回不了宫里。”

陈飞卿一怔:“你难道想——”

“当然不是!”太子气急反笑,“她是我娘!但若父皇彻查此事追究到她身上,难免她也会遭到不测。这样或许对杨嫔不公,但我身为人子,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想来想去,只有让她从此离开宫中。她当然不会肯,所以在她出宫为我祈福之后,我会让人传一封信给她,信中我会说明一切,她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陈飞卿欲言又止。

太子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千万记住,那天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母妃无论如何也不会杀我,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我,可你不一样。”

陈飞卿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思来想去,也只能握紧了太子的手。

然而,三皇子还是死了,他死于被下了毒的饭菜。

饭菜在明面上是送给太子吃的,被太子转送给了藏在宫中的三皇子吃,却不料里面竟然有剧毒。

三皇子已死,也无所谓继续瞒下去,此事便公开了。

皇上并未责怪太子,只是下毒一事必须彻查,查出来说是针对太子的。

同时三皇子与杨嫔一事也有了转机,原是和下毒太子的同一个凶手所为,那凶手是皇子局里的一个嬷嬷,为了陈年旧仇要报复丽妃,因此设计了杨嫔一事嫁祸给丽妃,并且给太子下了毒,想要一箭双雕。

事发之后,那嬷嬷畏罪自杀。

丽妃心疼得守在太子床前一天一夜,一天一夜后,太子突然郁结呕血,从此一病不起,太医只说是寒症反复,别无它由。

陈飞卿从梦里醒来,望着黑漆漆的床顶发呆。

那个时候他与太子的年纪都还很小,可到了如今,想起此事,还是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人有远近亲疏,事情也是一样的。对的事便做,不对的事便不做,这句话说来简单,可在事上磨炼时,往往令人为难。

那件事虽然发生在他身边,但毕竟不是感同身受,他不知道太子究竟是在如何痛苦的心境下做出那样的决定,自然也就不能确定若换成是自己,又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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