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上了马车,陈飞卿将车帘子撂下来,回头就见傅南生已经没了醉态,正从车窗帘子缝隙里往外看。

待傅南生收回目光后,陈飞卿便朝他竖了个大拇指,无声地说:干得好。

傅南生朝他笑了笑,见他坐过来了,便侧头去他耳边低声问:“有线索吗?”

陈飞卿摇了摇头,也放低了声音,道:“回去再说。不过你装醉就装醉,扮那么浮夸做什么?”

傅南生沉默了一下,道:“黑店里要启程前的最后一夜不要睡,青楼里要提前告辞时的最后一杯酒不要喝,冤案要开审前的最后一碗饭不要吃,这是我娘教我的。”

陈飞卿:“……”

陈飞卿片刻之后省了过来,扭头就将手指探进口里催吐,想当然已经吐不出来。

他顾忌着马夫,只能转身揪着傅南生的衣襟,压低声音道:“你不早说?!”

傅南生皱着眉头看他,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抢过那杯酒喝了。这老鸨我看是以后用得上的,也不敢得罪,她有意给我敬酒,若我直接回绝,日后就不好跟她再有瓜葛了,万一她又并没有坏心思呢?我又不能确定,所以只能装傻装成一不小心把酒洒了。老鸨眼睛尖,我还没把握一下子能糊弄过去,这刚开始登台还没开始唱戏,你就把酒抢了。”

陈飞卿抓狂道:“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当时就想赶紧走了,鲁鼎也没跟我说过这些啊!”

傅南生慢吞吞地道:“少爷也不必太担心,他们打开门做生意,也不会刻意取人性命,一般而言不会下太伤身的药,不过是戏弄客人罢了,不然我哪怕拼着被发现的风险也会阻止您的。现在您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陈飞卿本来还没觉得,这时候被他一问,再细心感受了一下,往后靠了靠,道:“完了,中招了,还真有那么点不舒服,但还不算很严重。”

傅南生道:“或许她见我体弱,不会下太多剂量。其实也没有您想的那样可怖,剂量小,您又是从小习武的,这杯酒对您而言也就是助兴的东西。”

陈飞卿苦恼的想,然而我没有兴要助啊,难道大半夜的让我耍一道枪法?关键我枪也没带剑也没带,若鲁鼎跟来了我还能赤手空拳跟他打一架。

傅南生接着道:“您自己回去洗个澡躺一躺,睡一觉,明日准什么事都没了,最多闹两天肚子。”

陈飞卿讶异地问:“等等,难道你说的是她给我下了泻药?”

他今夜先陪着漠国国王喝了一轮烈酒,还没醒完就又来这里被灌了一肚子酒,虽没有醉,也有些眼前发飘了,身体都有些沉甸甸的,掐自己一把都有些麻木,弄不清是哪里痛。此时他听了傅南生的话,捂着肚子,一时之间也摸不准究竟是哪里不舒服了。

傅南生靠在车框上,微微仰着头看他,眼睛半眯着,勾着嘴角笑了笑,倒还真有些酒的后劲儿上来的迷醉样子,说话也没刚才那样尊重,没大没小道:“这种地方就专骗你这种小傻子。”

陈飞卿:“我知道你没醉,你别假醉骂我。”

傅南生摆摆手:“我倒也不是全装的,我喝不了漠国的烈酒,真有点头晕了。”

陈飞卿道:“那你先跟我说我要怎么办吧?”

傅南生有点不耐烦了,道:“说了没事,回去洗个澡往被子里蒙一蒙,睡一觉就好了,又没骗你,我都死不了你怎么可能会有事。”

说完,他就闭着眼睛,打死也不睁开了。

陈飞卿还能怎么样,从自己喉咙往下来回摸了半天,研究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可身体的感受在此刻传递得很慢,脑子里也不太清醒,一紧张觉得哪儿都不舒服,尤其是心口里仿佛憋着一股气无处消散,非常难受。

若不是傅南生信誓旦旦不会有性命之忧,陈飞卿都要怀疑自己是吃了烧心挠肺的毒药。

马车在深夜的街上慢悠悠地走着,马夫或许是担心惊了客人,将马赶得极慢。

陈飞卿撩起车帘子让马夫快一些,可马夫根本听不懂中原话,陈飞卿又不懂怎么用漠国话催促马夫快点,只好悻悻然作罢,搁下帘子坐回去,可那股烦闷的感觉却越来越厉害了。

陈飞卿看一眼趴在那里小憩的傅南生,又看一眼车帘子,强自静下心来,盘腿而坐,运气调息。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有用,但师父说过是平心静气的心法,想必在这种时候是有用的。

慢慢地,他确实平静了下来,虽然身体越来越难受得明显起来,但心里却静了下来。

他闭着眼睛默诵心法,回想起他爹训过的话: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禽兽畜类,就因人懂得自控,自制,自抑。若人一味耽于逸乐,知一件事是不好的却还要去做那件事,这人便不齿为人。

当时陈飞卿还小,反问道:“可我看很多人都是你说的那样耽于逸乐,他们也还是人啊。”

他爹瞪他一眼:“人分三六九等,你若甘心做下等人,就立刻出府去,我不管你。”

陈飞卿特别委屈,这总是一言不合就赶人走算怎么回事,是不是亲生的?

他忍辱负重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泰王伯伯天天吃喝嫖赌还滥杀无辜,难道他就是下等人?”

他爹看了他一阵,看得他心里发毛的时候才道:“在我眼里,他还算不上人。”

什么是人,人与山川草木飞禽走兽有什么不一样,三六九等究竟是靠什么划分,人这一生不过短暂几十年,来到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完成什么。

这些都是他爹让他从小便去思索的问题,并且从未给过他完整的答案。

他极力探索,也不会有人告诉他如何选是对的如何选是错的,只让他做选择的时候多想想他爹挂在祠堂里的荆条就是。

他当时觉得不服气,坐在侯府门口的台阶上生闷气,被路过的宁王给看到了。

宁王一见他气鼓鼓的小模样就笑了,问:“坐在这里干什么?”

陈飞卿沮丧地道:“我爹让我想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可我总也想不明白。”

宁王微微挑眉,想了想,问他:“你吃桂花糖吗?”

陈飞卿:“哎?”

宁王给他买了一包桂花糖,领着他去茶馆里,看着他吃糖,缓缓地道:“你爹早就给了你答案,那荆条已经是答案了。”

陈飞卿刚咬碎一颗桂花糖,嘴里甜得腻人,他赶紧喝一口茶,不服气的道:“那是什么答案?”

宁王道:“你说你爹喜欢眼睁睁看着你犯错,事后再责罚你,却从不在事先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是你真的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吗?”

陈飞卿一怔,捏了颗桂花糖放进嘴里,边咬边歪着头看宁王。

宁王笑着道:“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只不过很多人明知那是错的,却还要去做,就是这样而已。这样或许你就听得明白了,譬如你很缺钱的时候,有一个人从你面前走过去,遗落了一锭金子,你会怎么做?”

陈飞卿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叫住他,还给他。”

宁王摇了摇头:“你平日里又不缺衣少食,自然不需要这一锭金子。可若你想想,你是一个很贫穷的孩子,爹早亡,母亲病重,家徒四壁,若没有这一锭金子给你娘买药,你娘或许明日就会过世。这个时候,你要如何做?”

陈飞卿一怔,低着头思索起来。

宁王微笑着看他:“你看,世事是很复杂的,没有那么理所当然,很多时候人都是情非得已。不过其实剖开来看,抛开那些繁琐的东西,我们再来看这件事,这件事不过就是有人掉了金子,你要不要还。还,当然要还,这是唯一正确的道理,你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然而若你很需要它,或许你就不会想还了,并且对自己对别人都振振有辞,‘我是要救我娘,我拿了这锭金子又不是因为我贪财,我是要救人啊’。

世间的人或许不是为了给母亲治病,但总有他们各自的理由,理由非常多,成千上万,便有成千上万的人决定不还。这些人难道真的不知道路不拾遗的道理吗?不可能不知道的,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善恶从来都是两立的,除非是傻子,否则没有人能不知道偷窃是错的助人是对的,不可能不知道的。这些道理每个人都知道,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

陈飞卿似乎明白了一些,却又不是特别明白,若有所思地看着宁王。

宁王拿扇子在他头上敲了敲:“这些你以后会慢慢懂,不用着急。本王只是想告诉你,你爹之所以用荆条责罚你,不是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是因为你知道什么是错的,却依旧那样做了。你明知道太子不应该吃外来的东西,却还偷偷带糖葫芦给他吃,难道不该罚吗?”

陈飞卿讪讪地摸了摸头,道:“也不是什么不能吃的东西,吃不坏。如果不是他非得说不能一次吃太多糖,非得把剩下大半串藏在枕头底下招来蚂蚁,也不会被人发现。”

宁王被他逗笑了,又拿扇子敲了敲他的头:“你说得倒确实没错,许多人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就是像你想的这样侥幸,反正捡了别人的金子,别人也不会为此倾家荡产,反正打了一个人,那个人也不会因此死掉,反正我杀了一个人,官府也抓不到我,所以我就可以做了,是吗?”

陈飞卿辩解道:“这又不是一回事!我不过是给太子带个糖葫芦,也没那么严重吧?”

宁王道:“没有借口可言,因为人最狡猾,可以为自己的举动找出无数个借口,可一万个借口也无法掩盖他就是做错了这件事。这世上的善恶对错不分大小,太傅难道没教你们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这句话?你上课的时候是不是又打瞌睡去了?我跟你说,我要是你爹,我也得罚你。跟着太子读书是多少人几辈子也没有的好处,周太傅是举朝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大儒,多少读书人想求得见他一面,他作的文章一出来便洛阳纸贵,你啊,你真是荒废了。”

陈飞卿越听越惭愧,桂花糖都吃不下去了,低着头道:“我知错了,宁王叔。”

宁王道:“知道了就好,吃完糖和茶,我就送你回府去。”

陈飞卿突然想到:“那宁王叔你还给我买糖吃,我娘也不让我多吃糖。”

宁王笑了笑:“然而没有人责罚本王啊。”

陈飞卿:“……”

陈飞卿嚷道:“你这不就成了刚刚说的侥幸吗?”

宁王将扇子收拢,慢慢地用掌心平整它,低着头道:“当然正是因为我们都是侥幸之人,所以才让你做一个不侥幸的人。你和太子还很小,还有很长的时间和很多的可能,而我们已经不可能。”

陈飞卿问:“为什么?”

宁王看着他的眼睛,道:“因为这世间还没有安逸到让我们也能做个天真孩童的地步,但我希望以后能有这样一天,更希望这一天是你和太子带来的。”

陈飞卿永远都记得宁王那一日的眼神,那双眼睛里面满溢着他所见过最温柔的希冀。

陈飞卿睁开眼睛,低下头正好对上傅南生黑得发亮的眼眸。

傅南生讪讪地道:“我看您好像非常难受,脸都烫手了,或许我刚才说错了,没我说得那么简单。”

陈飞卿伸手钳住傅南生的下颚,逼着他张开口抬起头来,缓缓地道:“我救你,是因为王家人确实是我奉圣谕所杀,你在那桩案子里的确是冤枉的。我帮你,是因为我看过你的策论,觉得你倒也有一番向上之心,我食朝廷俸禄,俸禄无非国库所出,国库皆是民脂民膏,你是百姓,我是官,帮你是我分内之事。或许你不相信,但我确实从不期待我帮过的人对我有所回报,因为都只是举手之劳。若你一定要报恩,就做一个于国于民有用之人,报效朝廷,忠君爱国,于我而言,就足够了。”

傅南生说不出话来,垂在身侧的手渐渐地蜷缩起来。

此时,马车停了下来,马夫在外头叫了一声,或许是终于到了驿馆外头。

陈飞卿松开手,整了整衣裳,便要下车。

傅南生终于能说话了,他咽了口唾沫,道:“我不是报恩,我钦慕你。”

陈飞卿下车的动作停在那里,侧头看他。

傅南生仍然跪坐在那里,仰着头,也没有看他,梗着脖子道:“我没有任何目的,不是为了你的钱,也不是为了你的权势,我只是钦慕你,我喜欢你,我想成为你的人,没名没分也好,你将来要娶妻生子也罢,我会不甘心,但不会后悔。但我若不争取就放弃,我一定会没日没夜都痛恨自己。我不需要你给我任何东西,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你若不喜欢,我扮作女人也行。”

陈飞卿道:“够了,不要再讲下去,如果你只是想要争取一下,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已经争取过了,而我非常明确的拒绝了你。”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甚至于接近温柔。

傅南生从这样的声音中却听出了怜悯和鄙夷。

傅南生又想起了宁王的那一番话,他忍不住转头去看陈飞卿,问:“我娘是妓女,所以我连喜欢你都错了?”

陈飞卿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牵扯到身世了,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头,声音却仍然很温和,道:“我没有说你有错,你也没有错,只是我无法接受,抱歉。”

傅南生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道:“我知道那酒里有东西,我故意让你喝的。”

陈飞卿一怔。

傅南生的眼里忍不住有些恶毒,问:“你难道就完全没怀疑吗?”

陈飞卿确实怀疑过,但这样的疑虑一闪而过,并没有深究。

他朝傅南生道:“我这样想过,但你曾经对我说过,你会对我忠心。”

傅南生几乎是含着恨意问他:“我说了你就信,你是傻子吗?什么人的话你都信,你怎么活到今天的?”

陈飞卿很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眼中的温柔渐渐地消散了,他说:“我并非什么人都相信,所以我活到了今天。但我相信了你,而你却告诉我,我是一个傻子。”

傅南生的手攥得越发紧,指甲狠狠地掐进了肉里。

他忽然惶恐地叫道:“我错了,我刚刚说的是气话,我今天喝了酒才这样。”

陈飞卿摇了摇头:“你先下车,和我进驿馆,早点休息,有什么话都明日再说。”

说完,陈飞卿就下了马车。

他也几乎已经支撑不住了,抬手点了自己几处穴,侧头见傅南生还不肯下来,又看一眼身形强壮的漠国车夫,皱着眉头沉声喝道:“傅南生!下车!”

傅南生浑身一震,犹豫了一下,下了车,红着眼睛看他。

陈飞卿掏出几个碎银子扔给马夫,拽着傅南生进了驿馆,将他推进陈树的房间,再将房门一关,便如一阵风似的回了自己房间,抖开被子往里面钻。

陈树睡得正香,就听到哐啷一声巨响,吓得他从床上弹了起来,扭头一看,傅南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陈树:“……”

他急忙问:“怎么了?少爷呢?”

傅南生不管他,继续哭,哭得撕心裂肺。

陈树急了,开门往外跑,跑到隔壁房敲门:“少爷,您回来了吗?”

陈飞卿在房里怒声道:“回你自己房里去,别管我!”

陈树:“……”

陈树郁闷地回到屋里,问:“小南你到底怎么了?你们遇到什么人了?你说话别光哭啊,不是,你别哭了,你说话啊!”

傅南生渐渐地不哭了,他抽噎着茫然地环顾屋内,突然眼神一定,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拿起陈树放在床头防身的匕首,抽出来朝自己脸上划去。

陈树魂都被他吓没了,还好有点身手,赶紧劈手打开匕首,喝道:“你再这样我把你绑起来啊!有事你说啊!哪儿来一哭二闹三上吊?!”

傅南生被他这么一喝,越发茫然了,望着他,忽然道:“我喜欢他。”

陈树:“啊?你喜欢谁?”

傅南生道:“我喜欢陈飞卿。”

陈树:“……”

陈树想了好一会儿“陈飞卿”是谁:“你说谁啊?”

傅南生仰面朝着隔壁屋叫道:“我喜欢安国候府小侯爷陈飞卿!”

陈树:“……”

陈树赶紧捂住他的嘴,咋舌道:“你说什么?!不行不行不行。”

傅南生挣脱开,问:“为什么不行?”

陈树道:“他都要成亲了!”

傅南生一怔,问:“他要成亲了?他要跟谁成亲?”

陈树道:“婷公主啊。少爷没跟你说吗?就上个月正式定的亲。其实他俩早就定了亲,不过少爷那木头脑袋不解风情,公主也年纪小,贪玩又有些女孩儿的小脾气,所以以前嚷嚷着不肯成亲,但其实都是说的气话。皇上又疼公主,舍不得她嫁,所以打算两年后……”

陈树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傅南生却听不进去了,他低声问:“他是因为要成亲了才拒绝我吗?”

陈树:“虽然不是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应该不是吧。不是我说,少爷他对这种事儿不管谁都没什么兴趣。”

傅南生眼里微弱的光又飘忽不定起来,他缓缓地扶着床梁坐下,呆呆地看着对面的那堵墙。

墙的另一面,就是陈飞卿的房间,今夜他本该和以往一样陪睡在那边的,但是他把一切都弄砸了,简直是个废物。

陈树道:“要不然你先睡睡吧,我觉得你是不是喝醉了?都说胡话了。你身上酒味儿这么大,你先休息,我给你打水洗洗脸。少爷那边我都不敢过去,算了他自己弄吧。”

陈树是真没当回事儿,絮絮叨叨地去打水了,傅南生往后一躺,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床顶。

他想,他不该这么急躁的。

但陈飞卿皱着眉头忍耐的样子太好看了,好看到他几乎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

真的很好看,好看到他想把陈飞卿藏起来,不准别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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