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傅南生稍微喘过气来,便赶紧追出屋子,躲在转角处偷眼看月下的苟珥。

苟珥的身上蒸腾出许多的水汽,不知是冷是热,只看到他脸色惨白,嘴唇乌青,身体也有些微微的颤抖。

若此刻趁机杀了他——

不行。

傅南生想到翎儿说过,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要冒险。

可是他喜欢冒险,因为只有赌得越大,赢面才越大。

苟珥好不容易将体内翻涌的血气压制下去,他一时不想去理那个傅南生,径自回了房间,吹了烛火,躺在床上蒙头盖上被子,身体仍然发着抖。

他的心中如同一把烈火在烧,可身体却十分冰冷,难受得很。

不多久,他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伸手掀被子。掀了两下,没掀开,那手便探了进来,覆盖在他的额头上。

傅南生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苟珥哑着嗓子骂道:“滚!”

傅南生却没有滚,反而努力地把他的被子往下拉,露出他大半张脸,摸了又摸:“你是不是很冷?”

苟珥嫌恶地别开目光,不想理他。

傅南生这才放过他,转身出去了。

然而没多久,傅南生又回了屋子里,将小暖炉塞进了被子里,道:“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苟珥反手把他推开:“我让你滚!”

傅南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及时站稳,讪讪地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了。”

苟珥突然冷笑起来:“你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企图?我刚才想杀了你,你居然一点也不怕,你到底是什么人?”

傅南生犹豫了一下,道:“可是我觉得你不会杀我。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可能是我说错了话,也可能是我话太多了,但是你是个好人,我想亲近你,我觉得你不像大王子说的那样可怕。”

苟珥嗤笑道:“你倒是嘴甜,说真话。”

傅南生道:“真话是我喜欢你。”

苟珥眯着眼睛看他,见他坦率的样子,想了会儿,问:“你怕我杀你?”

傅南生道:“其实有一点怕,但你如果想杀我,我怕也没有用。反正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能怎么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你若真的杀了我,也是我的命。可你若不杀我,我就要好好的活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天真烂漫的模样,浑然是个不知世事的乐天少年般。

苟珥冷冷地看了他一阵子,道:“你对大王子还有用,我不会杀你,你不必刻意讨好我,现在马上滚出去。”

傅南生听了这话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却没有滚出去,反倒上前两步,脱了鞋子往床上爬。

苟珥讶异地伸手要推他下床,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抱住了。

苟珥骂道:“松手!滚开!”

傅南生道:“我小时候冷的话,我大哥就是抱着我睡的,说两个人会比较暖和。”

苟珥:“我不是你大哥,滚!”

傅南生却抱着他不肯松手,反而哄小孩儿似的道:“你乖,睡觉了,睡一觉可能就没这么难受了。”

苟珥快被他气炸了,哪里还睡得着,抬脚便将他踹了下去,道:“你若再碰我,我就立刻杀了你。”

傅南生嘟囔道:“你这人说话不算数,刚还说不杀我。”

苟珥骂道:“因为你蹬鼻子上脸!”

傅南生讪讪地摸了摸脖子,道:“那我不碰你,你好好休息。”

可傅南生也没有出去,他坐到床边的八仙桌旁,单手杵着脸,专注地盯着苟珥看。

苟珥:“……”

苟珥忍了一会儿,实在是在他的目光下睡不着,便问:“你看什么?”

傅南生道:“我怕你等会儿又不舒服,我守着你。”

苟珥:“不用!你走。”

傅南生道:“不走,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苟珥:“……”

傅南生又道:“你睡你的,我又不打扰你,但是你如果不舒服的话,我马上就可以照顾你。”

苟珥道:“不需要。”

傅南生道:“可是我想照顾你。我看到你就觉得你可能比我还要可怜——”

苟珥骂道:“闭嘴,我不可怜。”

傅南生仍然杵着脸,不慌不忙地道:“好,你不可怜,但是我就想照顾你,你有那么多妻妾,却没一个人照顾你,看起来也没有其他的亲人和朋友,和我一样。我难受的时候就希望有人能够这样陪着我,但没有人这样做,我那样一想,就更难受了。所以我想,可能你会和我一样难受,又和我一样不肯说出来。”

苟珥听他胡说八道了一通,心中的感觉十分复杂,索性不说话了,闭上眼睛专心入眠。

苟珥倒是难得的睡了个好觉,翌日清早醒来时心情都莫名舒畅了些。

他下床见着本该趴在八仙桌上的傅南生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又有些莫名的不爽,想了想去还是找傅南生撒气比较好。

昨晚他没精力多想其他事,可傅南生是那个罪魁祸首的弟弟,既然那个哑巴已经死了,仇就该找她的弟弟来还。

苟珥在心里这么想着,穿好了衣服正要出去抓人,就见门自己开了。

傅南生端着早饭进来,道:“正好,你醒了,来吃东西吧。”

苟珥:“……”

傅南生笑道:“我想你今天也要早起练功,就先做了早饭,你吃了再练比较好。你尝尝味道喜不喜欢,若喜欢我天天给你做。”

苟珥没理他,目不斜视地朝门外走去。

傅南生忙道:“没下毒,你别怕,我不敢下毒。”

苟珥不想理他,却也没有杀他。

苟珥很快就为自己一时莫名的仁慈后悔了,他身后仿佛多了一个小尾巴,去哪儿都跟着,甩都甩不掉。吃饭就算了,练武也算了,就连洗澡睡觉他都跟着。

苟珥就不明白了,傅南生看着那么天真,胆子怎么这么大,大半夜迷糊的醒来看到自己没戴面具的脸居然不会被吓到。

苟珥知道自己那半边脸有多么可怖,别说那些女人,就是他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手下偶尔见着了都会别开目光不愿多看,大半夜看起来就更像是鬼了。

可傅南生不一样,他不但不害怕这半张脸,还常常趁着苟珥睡着的时候轻轻地摸那半张脸上的伤痕。

当然,苟珥并没有真的睡着,所以他能听到傅南生心疼的叹息声。

苟珥心烦意乱得很,无数次想杀掉他一了百了,可又不愿意这么便宜了他。毕竟苟珥曾在痛苦的时候想过很多遍要如何慢慢地把那个哑巴折磨至死,决不能轻易放过她。现在既然由她弟弟来还债,也应该是一样。

傅南生坐在他对面,双手杵在桌面上,捧着脸,好奇地问:“你在笑什么?很高兴吗?”

苟珥:“……”

苟珥低头继续吃面。

高兴你大爷,老子一点也不高兴!

傅南生继续道:“谢谢你给我买的书。”

苟珥头也不抬地说:“那不是给你买的。”

傅南生笑着问:“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

苟珥继续奉行沉默是金的原则。

他算是彻底发现了,和傅南生不能说话,一旦说话,不管说什么,对方都能顺着杆子往上爬。

傅南生见他不搭理自己,便无聊地在桌子下面踩他的脚。

苟珥先是忍,忍无可忍的时候便反脚踩住傅南生的脚。

傅南生想把脚撤回来,却被苟珥踩住不能动弹。他生起气来,拎起桌上的醋瓶往苟珥的面条里面倒。

苟珥:“……”

傅南生给他倒了满满一碗醋,这才又高兴起来,重新捧着脸看他。

苟珥犹豫着放下筷子,余光瞥见傅南生不笑了。他又犹豫着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口面,憋着气吃下去。

傅南生重新笑起来,道:“苟大哥,你真的好有趣。”

简直傻得脱俗。

傅南生在心里这样想。

苟珥练功的时候,傅南生又不安分起来,他四处看了看,跑到一棵树底下,搓了搓手,开始爬树。

苟珥趁着空隙瞥了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装作没看到。

傅南生爬了半天才爬上去,坐在树干上无聊的晃着腿看他练功。

看了一会儿,傅南生扯下树上不知名的小果子,咬了两口,皱了皱眉,随手将果子朝树下的苟珥扔过去。

苟珥转手劈开了那个小果子,冷冷地抬头看了傅南生一眼,意在警告。

傅南生朝他笑了笑,然后往怀里攒了一堆果子,一股脑儿地朝他扔了过来,一边扔一边恶作剧得逞的哈哈大笑。

苟珥急忙躲着果子,却还是被溅出的果汁沾到了脸上。他看到傅南生更得意的大笑,不由得心中气恼,捡起一枚果子朝傅南生扔了过去。

苟珥扔果子与傅南生不同,那枚果子在他手上如同暗器一般,嗖地从傅南生耳边飞了过去,耳垂顿时擦破了皮,痛得傅南生闷哼了一声,急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忘了自己还坐在树上,一个不稳往下掉落。

苟珥怔了怔,急忙飞身过去接住他,却一时忘了松手,只顾盯着傅南生看。

那果子鲜红多汁,染在了傅南生的嘴唇上,显得尤为鲜艳,仿若涂了口脂一般。

傅南生抬手用拇指擦了擦苟珥脸上沾到的果汁,又收回手来舔了舔,低声道:“好奇怪,刚才我吃的那个是苦的,现在变成甜的了。”

苟珥定定地看着他,仿佛他是那个果子一般。

过了会儿,傅南生道:“你的刀柄杵着我了。”

苟珥一怔,反应过来后几乎便要失去理智,可他却终究是保持住了,手一松,看着傅南生摔到地上。

傅南生吃痛地叫了一声,坐在地上揉腰:“你松手也说一声,好痛!”

苟珥又看了他几眼,转身匆匆离去。

傅南生边扶着树站起来,边看向苟珥离去的身影,无声地笑了笑,笑意却到不了眼中。

他想,果然像娘说的那样,许多男人的脑子都不长在脑子里面。

晚饭过后,傅南生如前几日一般跟在苟珥身后,却见苟珥径直去了翎儿的房中。

傅南生讶异地叫了一声“苟大哥”,苟珥便在房门前略停了一下,侧眼瞥他,很快收回目光,伸手去推门。

傅南生有些气急败坏地叫道:“苟珥!”

苟珥没理他,推开门,大步进房。

房里翎儿与三个女子闲得无聊正在打马吊,乍一见苟珥黑着脸进来,都大吃一惊,翎儿抓着牌不知该不该把那个“胡”字说出口。

这几日傅南生和苟珥算得上形影不离,几个女子虽然摸不清头脑,却多少松了口气,懒得管也管不了,关起门来玩自己的,没料到那两人才好了没几日就看起来闹别扭了。

苟珥冷声道:“出去。”

翎儿急忙推着几个人往外走:“走走走,我们出去。”

苟珥看着她:“你留下。”

翎儿脚步一顿,迎着几个姐妹同情的目光,无声地叹了声气,将门一关,转头扬起笑容:“爷这是跟傅公子怎么了?”

苟珥盯着她的嘴唇看了又看,突然伸手将她拽到梳妆台前,摸了一指艳红的口脂朝她嘴唇上胡乱抹去。

翎儿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反抗,只好任由着他来。

苟珥又盯着她看了许久,听到傅南生在拍门,拍着拍着就变成了踹门。

苟珥在翎儿的房里坐了整整一夜。

翎儿本来也不敢自己先睡,后来实在困得不行,见苟珥也没搭理自己,便偷偷摸摸地爬上床,盖好被子,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装着装着就睡着了。

傅南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本还想做戏做全套抱着腿在台阶下坐到天明,可今夜的风太凉,傅南生抬头瞅了瞅天,担心会下雨,并不想淋湿新买的衣裳,便回自己房去了,心想今晚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不用对着那个丑八怪。

翌日清晨,苟珥离开了翎儿的房间,先去洗漱,又去练武,再去厨房里自己做吃食。

很难得如此清净,没有人在耳边叽叽喳喳,也没有人故意捣蛋,没有人亲热地跑过来递这个递那个。

他度过了一个很清净的早晨,如同一个月前的许多年来的早晨,许多年来他的每一天都是那么度过,没有人愿意和他多说话,也没有人会关心他,更没有人会故意想要逗他笑,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多看一眼,就会做噩梦似的。

苟珥觉得自己本应习惯了,可如今却乍然发现自己习惯的竟然是有人喋喋不休地跟在身边。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有人陪在身边,从小便喜欢。

他从小便是个到处流浪的孤儿,没有家,没有亲人,只有一些说不上是不是朋友的同伴,聚聚散散,都成了生活常态。

苟珥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为什么活着,人若如浮萍飘摇不定,世上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没人惦记,那他为什么要忍受那么多的痛苦求生。

唯一的答案是他不想死,可是不死又能做什么。

他杀过许多人,每一个死在他手底下的人都会求饶。他曾经问那些人为什么怕死,那些人无外乎说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妻儿幼小。

苟珥便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们,因为他没有父母,没有妻儿,什么也没有。

抢来的女人们很识时务,不敢反抗不敢叛逆,平时抱团过得很好。她们的生活安逸舒服,唯一的不好就是苟珥回来的那几天。苟珥打她们,她们也忍耐着,居然也没有别的反应。

有一次苟珥偷听到她们夜话谈到此事,都很看得开,说王宫里当差的侍卫还得冒生命危险呢,她们就当工伤了。

他与她们,只不过是这样的关系,一个供养与索取,一个在当做工。

她们将院落打理得很好,到处种了瓜果和鲜花,有时候苟珥觉得,在她们的眼中,那些瓜果和鲜花比他更像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容忍她们,或许是她们在容忍他,但总之似乎对彼此来说,彼此都不过是这个屋子里的摆设,唯一的区别在于对苟珥来说,她们是有用的摆设,而对于她们来说,苟珥是多余的摆设。

苟珥进到厨房里,正好遇上在煮面的傅南生。

两人四目相对,傅南生立刻移开了目光,捧着面低着头往外走。

苟珥忍不住冷冷地道:“这还是在我家,你的命还在我手上。”

傅南生停住了脚步,站了片刻,突然将面碗朝地上一扔,面无表情地道:“那你杀了我吧。”

苟珥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气道:“你当我不敢?”

傅南生冷笑一声:“我怎敢?你也只敢杀人了,除了杀人你还敢干什么?”

苟珥一时语塞,只好默不作声地弯腰去捡碗。

不料他刚捡起碗,就被傅南生用扫帚打了一下背。

苟珥:“……”

他有点震惊地回头看着傅南生。

傅南生紧张地抓着扫帚护在胸前,道:“我生气起来也打人的。”

苟珥:“……”

傅南生更紧张地说:“你要动手我不会求饶了,我再也不跟你求饶了,我也会打架的,就算打不过你,至少也不让你好过。”

苟珥:“……”

苟珥郁闷了半天,问:“你打赢过吗?”

傅南生欲言又止,似乎被戳中痛处。

苟珥忽然又觉得想笑,他忽然觉得心里很舒坦,慢慢地站起来,将碗放到一边的灶台上,伸手抓住了扫帚的另一边,朝傅南生道:“我教你怎么打赢别人。”

傅南生一怔。

苟珥道:“我教你武功,你原谅我。”

傅南生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他低着头想了想,道:“我不想学了,你放我走吧。”

苟珥的脸色立刻紧绷起来,黑着脸道:“不可能。”

傅南生道:“你这里住了太多人,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就算你生气,就算你要杀了我,我也不想再留在这里。”

苟珥想了想,问:“没这么多人就可以?”

傅南生眨了眨眼睛,道:“没这么多人,我就考虑一下要不要原谅你,要不要给你机会教我武功。”

苟珥看着他,愣了愣,半晌过后哑然失笑,没料到他居然还能这么谈条件,仿佛让他跟自己学武功倒是便宜了自己一般,真是一如既往的给根杆子立刻往上爬。

傅南生却突然专注地盯着他看,恍然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似的,道:“你居然也会这么笑。”

苟珥一怔,立刻紧抿唇角。

傅南生却摸了摸他的脸,很温柔地说:“你多笑一笑,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丑死了,好难看,像鬼在哭。

傅南生心里恶狠狠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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