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翎儿正跟几个女子在争论昨晚的马吊算不算她胡了,就见苟珥又走了进来,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放到了桌面上。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

苟珥道:“这些银票,你们自己分。”

翎儿向来最胆大,此时便问:“爷这是什么意思?”

苟珥道:“你们拿了银票便离开。”

几个人都震惊了,看看银票,又看看苟珥,最后看向翎儿。

翎儿心想你们看我我看谁!

她干笑道:“爷这是说笑呢?”

苟珥用一脸“你看我会不会跟你说笑”的脸色看她,然后便转身出去了,走到门口还加了一句:“天黑之前就走。”

众人看着他离开,面面相觑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人开口说话:“我们这是被扫地出门?”

“不算吧,算重获新生。”

“但我不想走,外头我有很多仇家。”

“你不想走我想走。”

“先把钱分了。”

“慢着,我觉得这是爷在考验我们。”

“考验个屁,好像我们跟他有什么值得考验的关系似的。”

“分钱分钱。”

“不是,我们分了钱往哪里去?”

“爱去哪里去哪里。”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不要用这些银票跟爷把房子买下来?仔细想想这房子都是我们打理出来的,凭什么让我们走就走?”

“你胆子真大,那你去吧。”

傅南生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下沏茶喝,瞥见翎儿在走廊那端犹豫地徘徊。

他笑了笑,道:“他有事出去了。”

翎儿这才过来,来到他面前便径直问:“这都是怎么回事?”

傅南生道:“你们自由了。”

翎儿问:“可是你——”

傅南生沏了一杯茶,递到翎儿面前,道:“我挺好的。”

翎儿左右看了看,挨着他坐下,低声问:“究竟怎么回事,你就告诉我吧。”

傅南生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既然是好事,就不需要多问。”

翎儿道:“事情太突然,我们不敢相信这是好事。他让我们天黑前就走,可我们一群女人能去哪里?漠国不比中原,我们也不敢乱跑。傅公子,我心想是你帮了我们,可却不得不说,这太仓促了。”

傅南生轻轻地叹了一声气,道:“那你们就先待着。”

翎儿问:“没关系?”

傅南生勾唇一笑:“我说没关系,但信与不信就随你了。”

翎儿看了他半天,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傅南生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喝了一口,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女子中有人走了,有人还住在原处,可苟珥却当没看到似的,将住宅划出了两处,左边住他和傅南生,右边住那群还没有离开的女子,泾渭分明,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

傅南生认真地跟着苟珥学武功,却进展不大。

他多少挫败起来,像是问苟珥,又像是问自己:“为什么我学起来这么难?”

苟珥犹豫了一下,将那句“习武要看慧根”吞回肚子里,安慰道:“一般人都是从小习武,毕竟现在筋骨都已经长结实了。”

傅南生郁闷地点了点头:“照我这么练,岂不是十年也练不成?”

苟珥犹豫地道:“有我在,你无须担心再被欺负,练不成也没关系。”

傅南生在心里冷笑一声,骂了句丑八怪自作多情,面上却扬起笑脸,问:“那你哪一天欺负我怎么办?”

苟珥道:“不会。”

傅南生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有点恼怒地道:“你昨天就想欺负我。”

苟珥脸上一热,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傅南生皱了皱眉头,道:“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苟珥欲言又止:“但——”

傅南生打断他的话,问:“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苟珥道:“很好,但——”

傅南生又打断他的话,道:“而且我还小,我才十六。”

苟珥:“……”

傅南生脸不红心不乱跳地问:“怎么?看起来不像?”

苟珥艰难地道:“是长得比寻常十六的人高一些。”

傅南生道:“看着也老一些。”

苟珥小幅度地摆摆手。

傅南生却不以为意道:“我吃的苦多,所以看起来糙一点。”

苟珥:“……”

傅南生道:“我没骗你,真的。”

苟珥道:“你看起来不糙。”

傅南生自顾自地说:“穷人家孩子早当家,十六看着跟二十似的,这也怪不了我。”

苟珥道:“嗯。”

傅南生又朝他笑了笑:“还好以后有苟大哥。那我们继续练功吧,你是不是故意藏了要紧的地方没告诉我?不然我怎么进展这么慢?你告诉我快一点的功法,我不要这么慢的。”

苟珥想了想,正色道:“速成之法容易走火入魔,我不会教你。”

傅南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那你为何要那样练?你也是因为急着学武才走火入魔的吗?那天你是走火入魔了吗?”

苟珥不愿意提这件事,便一语带过:“早年出了岔子,并无大碍。”

傅南生问:“那你每次发作的时候岂不是很危险?都是用什么法子才能好?你告诉我,我那天实在是吓怕了,以后能帮你。”

苟珥看了他一会儿,有几分犹豫,还没开口,就听到傅南生道:“算了,这种事情应该是你们习武之人最要紧的辛密,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苟珥有些愧疚地摸了摸他的脸。

傅南生不再纠结这件事,转而道:“那你快一些教我稍微能学得快一点的功夫,我学好了要跟你打架,你会成为我第一个能打赢的人。”

苟珥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疤痕都皱成了一团。

傅南生觉得恶心,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漠国以往称得上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但这些年来仿着中原建王城,设百官,便也仿了一些节日,取了名字为天神节、天神祭、天神灯会及天神等等,被鲁鼎嘲笑过许多次。

如今天神节快到了,王城的百姓也都非常期待,热火朝天地筹备起来。

傅南生却有些郁郁寡欢。

苟珥大概猜得到他为何寡欢,却也不想说破。

他或许是想出去,但苟珥不愿放他出去。

或许他一出去,就会像他的姐姐一样跑掉。

苟珥心想,在这宅子里挺好的,其他的人都过得挺好的,他也能过得挺好。

傅南生见苟珥没有反应,便连饭也懒得多吃了,应付了两口便说身子困乏想休息,隔日睡到日晒三竿也不起来。

苟珥去叫他起床,他就恹恹的,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似的。

苟珥斟酌着道:“毕竟是在王城,到处都是大王子的人,我担心若被他知道了,会对你不利。”

傅南生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仍然是一副乖巧的恹恹状,道:“我没事,可能是感染风寒了,休息两天就好。”

话这么说,他看起来更无精打采了,一刻比一刻沉默。

苟珥动摇起来,但他想要先确定一些事情。他和傅南生之间细想起来什么干系都没有,他想确定两人是有一些干系的。

可是当他试图要亲近傅南生的时候,傅南生再次躲了过去,脸上比往常多了些薄弱的烦躁。

苟珥心中一动,讪讪地看着他,有些不安。

苟珥忽然想到,傅南生确实和那些女人不一样,那些女人喜欢待在宅子里,却不喜欢和他来往,而傅南生喜欢和他来往,那么不喜欢整天待在宅子里似乎并不是一件很难令人理解的事情。

傅南生低着头道:“苟大哥,曾经有一个员外想要买下我放在他新置的宅子里面,他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只是不准我出门。你和他是一样的吗?”

苟珥没有说话。

傅南生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道:“其实你和他一样的也没什么,因为我喜欢你,你是真心对我好。”

苟珥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傅南生道:“所以我没事,我只是真的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前段日子练功太勤快了,确实也不合适习武。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好像我什么都不会做。”

苟珥讪讪地道:“你也不用做什么。”

傅南生道:“但我想做点什么。我以前吃不饱饭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能有的吃有的穿,又不用做事,那该多好。但是……”

苟珥犹豫了一下,问:“但是你后悔了?”

傅南生摇了摇头:“我真的没事,也不后悔。”顿了顿,他低声说,“只是……我会更高兴。”

苟珥沉默了许久,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摸着傅南生的脸,道:“我带你去。”

傅南生眼前一亮,却听到苟珥接着道:“明晚,明晚我带你去,今晚你……”

傅南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一变,挥开苟珥的手,骂道:“你混蛋!”

苟珥一怔,被拒绝也算是意料当中的事,可却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

傅南生却遭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愤愤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既然这样,不需要你放我出门,你不如给我一千两银票。哦,或许我不值一千两,三个铜板就行了。”

苟珥平日里所见的傅南生或烂漫温柔或刁蛮伶俐,却从未见过这样近乎尖酸刻薄的模样,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南生气急了,伸手就把胸前衣服一扒,道:“随便你!”

苟珥被他这样子吓着了,手忙脚乱的拦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样。”

傅南生还要再闹,却一不小心打到了苟珥的脸上。

苟珥如今在家时从不戴面具,被傅南生直接打到了脸上,两个人都没料到。

苟珥被他这么一打,有些清醒过来,猛然问道:“你在吓唬我?”

傅南生讶异地看着他。

苟珥冷笑了一声,道:“你果然还是想逃。这些时日装得不错啊,我倒都没看得出你的能耐。”

傅南生却一点也不慌,他点点头:“对,我都是装的,装给狗看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杀了我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苟珥能被他气死,骂道:“你能别跟泼妇一样吗?”

傅南生气急反笑:“你见过泼妇吗?我告诉你,我傅南生比泼妇难缠多了,你赶紧杀了我,赶紧的!不然早晚有你后悔的一天。”

苟珥气上了头,手攥成了拳头,捏得作响。

傅南生心知不妙,侧了侧头,委屈起来,眼泪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轻声道:“我就是跟女人一样,我还比泼妇更不讲道理,你若被人卖去窑子里过,你也是这样,不然我早就被打死了,你根本见不到我。”

苟珥一怔,拳头渐渐地没了那么大力气。

傅南生道:“我不愿意讲这些,因为我不想你怜悯我,我不需要怜悯。我是个男人,就算从来没有人帮我,我也活到了现在,反正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个人活着也从未有人真正关心过我,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想你和我都没有家人,我们或许会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但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你想杀我或者是想做其他的事,都悉听尊便,我不过是个谁也打不过的人,弱肉强食,我活该。”

苟珥松开了拳头,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傅南生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说完,他就转身进屋,砰的将门关上,靠着门板,委屈的神情消失无踪,只有满脸的嫌恶和不耐烦。

他已经受够了留在这里,本还想学个武功,可苟珥摆明了就在敷衍他,教的全是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一问内功心法就说容易走火入魔,去他大爷的走火入魔,那么多人练都没走火入魔,偏偏他傅南生练就说走火入魔,这种情况的话,问苟珥还不如回去问陈树,就算陈树的功夫没那么好,至少还肯教真正的东西。

傅南生越来越想走了。

他已经来到这里很久了,却从来没人来找过他,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越发烦躁,也越发痛恨苟珥。

他想了又想,一定是鲁鼎没有将自己失踪的消息告诉陈飞卿。

或许,也有可能,陈飞卿知道了却并不在乎。

傅南生咬着牙,眼圈又红了,这次却是确实的委屈。

小皇帝可以随意将陈飞卿叫来叫去,可他快死了也没人管。就因为那是皇帝,而他傅南生什么也不是。

宁王的那句话又在他的脑海里响了起来。

“你和皇上相比,算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也不算。

傅南生恨得顺不过气来,慢慢地坐到地上,双手杵着地面,用力地往下摁,磨得手破了皮也毫无感觉。

总有一天,他要让所有人知道傅南生是个什么东西。

屋外的苟珥站了一会儿,踟蹰着要不要拍门,或者是破门而入,就听到有人叫他:“苟珥,大王子有事请你过去一趟。”

苟珥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道:“我马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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