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翎儿很快就抱着瓶瓶罐罐回来了。她将那些东西放到傅南生身边的茶几上,道:“这些跌打药金疮药先给你用着,回头你自己去多买一点放着。还有,”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油脂膏我也不知道你要不要用,可能需要,是我涂手的,你先拿着用,我又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样的。”

傅南生:“……”

他干笑道:“在下不知道翎儿姐姐的意思。说起来,似乎从刚才开始,各位姐姐就误会了什么。”

翎儿同情地看着他:“不会误会的,你反正听我们的吧,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真的很一家人了。不过我们还好,反正我们以前也过不下去,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好赖就这么过了,你是个书生,恐怕要比我们更难接受现实。”

她的话音刚落,那个面容愁苦的女子便嘤嘤地哭了起来:“你们以前过不下去,可我过得下去,我好不容易等着那死鬼过世,好不容易有了钱可以过逍遥日子。”

傅南生:“……”

翎儿拍了拍那女子的肩膀,朝傅南生道:“你也别想着下毒这些,爷他什么都见过,若被他发现了,下场就只有一个。平日里他除了有些事很难缠之外,别的倒也没什么,但若真发火,谁也救不了你。”

傅南生欲言又止,过了会儿道:“谢谢你们。”

又说了会儿话,各人就散了,翎儿领着傅南生去空闲的房间。

一路上,傅南生犹豫着问:“你们为什么不逃?”

翎儿笑了笑:“我们能逃去哪里?我们几乎都没有家,赫连姐姐是家中获罪,她不藏在这里也没地方能躲了。大姐姐是村里都被屠了,被别人抢去也差不多是这个下场。我是觉得没地方可去,这儿除了爷比较讨人厌以外没别的不好,忍忍就过去了,反正其他的男人也不见得就不打人。”

傅南生问:“他打你们?”

翎儿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但反正我爹也是这样的人,我爹还天天打,至少爷不天天打。”

傅南生心中一动,道:“我帮你们逃出去。”

翎儿问:“你打得过爷吗?”

傅南生道:“我跟他讲道理。”

翎儿笑得更欢了,她看着傅南生,问:“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傅南生一怔。

翎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见过的人不算少,你可不像那些傻乎乎的书生。不过我相信你想帮我们的心思,因为帮我们也是帮你自己。但我劝你一句,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要冒险,人最好还是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若连命都没有了,说什么都没用。”

傅南生得到了一间不大也不小的房间,房间里的东西不多也不少,但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

他向翎儿道过谢,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生活起居事宜,便独自坐在房间里出神。

他始终觉得苟珥这个名字很熟悉,却一直没能想起来在哪里听到过。若说那半张脸,他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更不要说那半块面具。

难道只是想多了?

傅南生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件事,想起了另一件事:如何逃走。

他之所以没有留在军营里伺乱逃跑,是因为若那样就很难在事后向陈飞卿说通道理,可如今他可以说是在途中遇难,辗转之下被迫逃回了京城。

问题在于,要如何逃回京城。

一开始傅南生其实并没有计划得很周详,他做很多事情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因为很多事情他即算从一开始计算好了,也绝不会照他算的走,就算是看起来再如何简单的走向,也会出乱子,仿佛天生就要跟他作对一样。

想了又想,他叹了一声气。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老天爷总要留着他这条命看他苟延残喘为乐,那就没什么怕的了。

傅南生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又抬起手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气味,皱了皱眉。

他出门找到翎儿的院子里,问到女子们有一处洗浴的地方,苟珥也有一处洗浴的地方,并且为了方便放了许多衣物在那里。

傅南生自然不便与女子们一同洗浴,便朝苟珥洗浴的房间走去,反正翎儿说苟珥总是深夜里才去那里。

所以,当傅南生推开洗浴房的门,与正在脱衣的苟珥四目相对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责骂自己大意轻信了翎儿。

但他也没有展露出来,仍旧镇定地看过去。这定睛一看,心中再度大吃一惊。

苟珥的面具被取下搁在了一旁的小桌子上,衣服也已经脱去了大半,露出了被遮挡着不见天日的部分。

他那半边常年被面具遮住的脸已经不能看了,密密麻麻的伤痕一路蔓延到了上身,前胸及手臂上都是被灼烧过后的可怖痕迹,看起来犹如地狱归来。

苟珥冷漠地收回了目光,并没有继续理他,转身进了温泉池里。

水声响起来,傅南生恍然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

他想起来了,苟珥是谁。

不是在哪里随便听到的,他当真认识这个人。

那个领头的流浪儿!

怪不得,难怪,原来如此。

傅南生心慌起来,却强自命令自己不能露出马脚,不能惊慌失措地转身跑掉,绝对不能。

苟珥如今还没有发作,恐怕也是还没认出自己来。

毕竟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苟珥虽然记得当时傅南生的相貌,但人的相貌随着年岁的增长是变化了的,更何况苟珥当时以为那个“小哑巴”是女孩儿。

傅南生轻声道:“我不知你在这里,翎儿姐姐说你通常夜里才会过来。那我等会儿再来。”

苟珥没理他,靠坐在水池子里,闭着眼睛,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见他这样,傅南生便当他默许了,转身离开。

苟珥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开,又缓缓地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窗子。

他确实是常常深夜里才来泡浴,因为夜里若不点蜡烛,他自己便可以也看不到身上那些丑陋凶恶的烧痕。

他始终无法忘记破庙那场大火,没办法忘记事后为了活下去他遭受过的一切折磨,更没有办法忘记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最记得那双眼睛,也最恨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露出的光可以比谁都无辜,也可以比谁都狠毒。

或许是和鲁鼎一战过于激烈,苟珥这两日总觉得气血涌动,难以平静下来。

他练的功并非正派所传,甚至可以说是邪魔外道,当年他又急于求成留下了许多隐患,稍有不慎便会遭受五脏俱焚之痛,更甚则会死于非命。

他深深地吐息着,重新闭上眼睛调休内力。

在军营里待了数月,傅南生习惯了早起,翌日天才蒙蒙亮,他就醒了,起身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果然没见着任何人。

先前翎儿就跟他说过,在这里没什么规矩,没有下人,几个女人都起得晚,他若想吃早饭就得自己做。

傅南生去大门看了看,一把很重的大锁挂在上面,他只好暂且放弃,转到厨房里下了一碗面垫肚子。

吃完见时候还早,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左右看看,搬来梯子上了房顶。

此时天快亮了,从房顶上能见着东方的日出,虽然还没几层云遮着,但很快就遮不住了。

傅南生看着日出,又转头打量着周围,一回头,看到屋顶下面的另一个院子里,早起练武的苟珥正仰头看着他。

傅南生急忙笑道:“我不是想逃,我起得早,没事做,你家里又没有书看,只好到处逛逛。”

苟珥没再理他,收回了目光,继续练武。

傅南生看了他一会儿,想了想,赶紧顺着梯子爬下去,跑到了那个院子里,大声问:“你能不能教我?”

苟珥还是没理他。

傅南生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你教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我也不一定学得会,何况要学会也需要很多年,你不必担心我拿来对付你。我只是很无聊,我一个男子,又不好和你的妻妾们多来往,你又不会让我出门,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看你一个人也很无聊,不如你教教我,也当打发时间。”

苟珥仍然当做没听到,又练了一阵,他终于停下来,去一旁的石桌前倒水喝。

傅南生正坐在那里,见他过来忙倒了一杯水,将拧好的帕子递给他,殷勤地问:“你吃了吗?”

苟珥:“……”

苟珥喝完水,转身就走,却被傅南生缠上了。

傅南生紧跟着他,边走边说:“你只要随便教教我就好,只要能防身就好,或者轻功也好,比如一飞就能上房顶,我一直觉得很厉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一飞就能上去?嗖地一下,人就不见了。”

苟珥猛地停住脚步,道:“你再多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夜里,苟珥又去泡浴,却没平静一会儿,就听到傅南生的脚步声。

傅南生走到他身后,蹲了下来。

苟珥警惕地听着,却没有睁开眼睛,料傅南生也不会做出什么蠢事。

过了会儿,一双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

苟珥不由得背脊一凛。

傅南生低声说:“别怕,我就给你按按,我学过的。”

苟珥:“……”

傅南生果真给他在背上又按又捏又捶,卖力得很。只不过那些陈年旧伤和新伤被他这么一通互动,隐隐的痛了起来。

苟珥先还忍耐着,后来终于忍不住了,道:“住手。”

傅南生满意的看着苟珥背上迸裂开的伤口,语气却十分讶异,朝前伸着脖子,凑到苟珥的脸侧,问:“怎么了?我力气太大了,你痛了吗?”

苟珥:“……”

苟珥想了想,把“痛”吞了回去,道:“你出去。”

傅南生依依不舍地说:“可是我想讨好你,你说不定会愿意教我武功。”

傅南生说话的时候,离苟珥的侧脸很近,是苟珥摘下了面具的那半边脸,蜿蜒可怖的伤痕近在眼前,可傅南生却面不改色,仍然很是亲热,专注又热切地盯着苟珥的眼睛看。

苟珥有点不自然地侧了侧脸,重复了一遍:“出去。”

傅南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口气,将下巴靠在苟珥的肩膀上,挫败地说:“你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很喜欢你,你很像我哥哥。”

苟珥:“……”

傅南生靠着他的肩膀,继续说:“我有一个哥哥,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可是他很早就过世了。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我娘去世的早,我爹娶了二娘,但二娘对我们很不好,动辄打骂我们,还要将我姐姐卖到青楼去,就因为我姐姐是个哑巴,却又长得好看。那个时候我姐姐还那么小,却也懂得廉耻,她宁可死也不愿意被卖去那种地方。”

苟珥一怔,猛地转头过来看着他。

傅南生仿佛什么都没感受到似的,仍然在那里自说自话:“我和我哥哥便想带着我姐姐逃跑,但我们三人在逃跑的途中失散了,后来过了很久,我们三人才又重逢。若不是因为我和我姐姐长得特别相像,我们差点就认不出彼此了。可那个时候,我姐姐还是沦落到了青楼里,并且得了很重的病,没多久就去世了。为了给她治病,大哥去偷药,被衙门的人抓住,拿他正好去给一个富人家的孩子顶罪,判了斩刑。”

苟珥放在水里的手攥了起来,攥得太用力,微微地发着抖。

傅南生轻轻地说:“虽然你曾经想杀我,可是你到底没有杀我。你是这世上除了他俩之外,对我最好的人,给我饭吃,给我房子住,还不打我,还这么厉害,谁也不能欺负你,你要是我大哥就好了,你也不会让人欺负我。”

他的话音刚落,苟珥便腾地从水中伸出手来,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傅南生讶异地看着他,痛苦地挣扎了两下,似乎很不理解他为何突然这样做。

可傅南生挣扎的力气太弱,比小猫挠爪子还不如,用在苟珥身上毫无作用。

苟珥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只要再一用力,就能把他的脖子掐断。

傅南生讶异的表情渐渐地变成了委屈与惶恐,他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垂着手,安静地流着眼泪,像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人,像他的姐姐。

苟珥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涌,顷刻之间便上了头,他眼前一阵缭乱发黑,强自镇定住,松开傅南生,从池子里站起身,扯过中衣胡乱穿上,便大步朝外走。

此时此刻他必须要冷静下来,否则会浑身经脉逆行爆裂而亡。

那个哑巴已经死了,她的弟弟不值得他再赔上一条命,他已经为了她赔上够多的东西了。

那个哑巴,已经死了。

她居然死了。

死得太便宜了,她应该被他亲手折磨至死。

不行,不能继续想下去。

苟珥走到院中,从井里提出一桶水来,抬手从头顶倾倒而出,再将水桶扔到一旁的地上,盘腿坐在井边的麻石地上运功调息,压抑住身体里面乱窜的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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