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陈飞卿赶回京城,策马经过安国候府外的时候也没顾得上停一下,便朝着皇宫长驱直入。

许多人都围在皇上的寝宫里,见着陈飞卿之后松了一口气,低声告诉他:“万幸皇上洪福齐天,已经好转很多,也逐渐地认出人了,小侯爷不必过于担心。”

陈飞卿点了点头,却还是放心不下,正要进去,就见到一位锦衣华服的女子在侍女拥簇下自室内走了出来,正是当朝太后,皇上的生母。太后人入中年,容颜却保养得极好,美丽得夺目。

陈飞卿与其他人忙向她行礼。

太后陪了皇上整天,此时有些疲倦地道:“都起来吧。皇上刚喝了药,好不容易入睡了,你们也别去吵醒他。”

众人称是。

太后又朝陈飞卿和蔼地说:“飞卿一路赶回京城,风尘仆仆,想必累了,先去沐浴用膳再陪皇上。皇上与你自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弟却也胜似兄弟,病中也一直挂念着你。”

陈飞卿却答道:“皇上这病突发得有些蹊跷。”

太后点了点头:“哀家也这样觉得,已经令人去查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太后便让人扶着回去了。

陈飞卿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有些异样的情愫。

太后年轻时便是个明艳照人的绝世佳人,她也不似一般女子温顺胆小,反而颇为精干,也因此令先帝宠爱有加。陈飞卿自小出入宫里和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同进同出,经常能见到太后。太后那个时候只是贵妃,却因为后位虚悬而顺理成章地统御后宫,很有些雷厉风行的手段。

而如今,她也渐渐的老去了,脂粉也掩盖不住憔悴与疲倦,与当年到底是不同了。也许是操多了心,她对唯一的儿子不可谓不费尽心力,从当初的太子之位到后来太子登位,再到为了皇上的身体担忧,想是心力交瘁。

陈飞卿同情地叹息了一声,随太监去暖阁里沐浴换衣,又用了一些太监送来的糕点,便陪在皇上的病榻前静静地看书。

傍晚时分,皇上终于醒了过来,侧着头看窗边被夕阳笼罩着的陈飞卿,轻轻地叫了一声:“皇弟。”

陈飞卿一怔,随即起身走到床前,蹲下身温柔地道:“我是飞卿。”

皇上的神色逐渐黯然下去,半晌才道:“朕又梦到皇兄与皇弟了。”

都说先帝子息薄弱,其实是有过好几位皇子的,只不过有的意外身故,有的夭折,留下一个太子也因掉入过池里而留下终身不愈的寒症。

陈飞卿很温柔地看着他,劝道:“皇上在休养的时候不要多想。”

皇上问:“你找人的事如何了?可有眉目了?”

陈飞卿扶着他靠在软枕上,道:“我照着皇上给的线索去找,苏州确实有过一位花名叫白飘飘的女子,但她十七年前就离开了苏州北上,说是要去寻人,并未留下其他的话。鲁鼎也在京城的花街都问过,都不知道白飘飘这个人。”

皇上闭了闭眼睛,道:“你一定要将她找出来,朕的身子朕比谁都清楚,一日不如一日,已是勉力吊着命。朕来不及有子嗣,便也不造孽连累其他女子了。一旦朕驾崩,皇位虚悬,便是一场无妄之灾。母后她已经在寻觅宗室家的孩子,她一生好强,绝不肯大权落入旁人之手,可外戚专政从未有过好果子吃,到时只会引起朝臣反感,朕其实也是不愿让她晚景凄凉。

当年父皇在苏州与白飘飘相伴数月,是确实留下了一个孩子的,只是当时有些意外,父皇才没让人将那孩子接进宫来,后来父皇再让人去找,已经找不到了。父皇驾崩前一直对朕说,那是朕唯一的亲弟弟了,朕一定要保住他。飞卿,母后那边或许早晚都会察觉,或许已经察觉了,我们一定要在她之前将人找到。朕不放心将此事由身边的人转告你,又正好体感不适,只好出此下策将你召回来。”

皇上一口气撑着说完,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白得彷如一张纸。

陈飞卿是知道皇上性情的,皇上自幼便温和善良,极重感情,他既然答应了先帝,便当真是拼死也要做到的。

只不过人海茫茫,又过去了这么多年,烟花之地更是混乱,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但他不得不劝慰道:“皇上不要担心,如今我与小王子已经谈妥,边塞也有宁王坐镇,想是暂时不会有什么事,我便暂且留在京城找人。那白飘飘当年若带着孩子来到了京城,或许是改了名姓,虽然不好找,但也不算毫无头绪,大不了就是一个一个问过去,问那些差不多年岁的老鸨子们,当年白飘飘带着一个孩子,在□□中也不常见。但我想,或许她也可能从良了,这就比较麻烦。”

皇上点了点头,想了会儿,又道:“你说,朕的皇弟会是什么样子。若他一直长在那样的地方……”

陈飞卿忽然想到了傅南生,摇了摇头,道:“我们不必往最坏的地方想,那白飘飘遇到皇上前也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白身,到底是被官府贩卖的富家女,我想她在那之后恐怕为了孩子也不会愿意堕落下去。”

陈飞卿认为傅南生会长歪成之前那样子,全都是他娘养出来的。这世上像傅南生他娘那样的母亲,恐怕很难再找到第二个。这也能被傅南生碰上,真是很背了。不过傅南生是真背,什么坏事儿都能碰上,真该去庙里拜拜。

皇上担忧地问:“可她一个女子单独带着孩子,要如何生存下来?”

陈飞卿安抚他:“总有别的法子,人只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一口饭给穷死。”

皇上又道:“不知道他性情如何,若能像你一样就最好不过。”

陈飞卿哑然失笑:“像我有什么好?”

皇上道:“像你,就没什么不好的。”

陈飞卿道:“是,我没什么不好的,可细想起来也没什么很好的。”

皇上笑道:“这样最好不过,做人坦荡开心,父皇想必也希望皇弟过这样的日子,若不是朕这身子不争气,倒想让皇弟做个富贵闲人,最好不过。可惜,朕是一个没用的哥哥。”

傅南生在边塞等了一个月,陈飞卿只传了一次音讯回来,说是有急事留在京城,要鲁鼎替他担责任别趁机偷懒。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了。

鲁鼎看完便将纸条揉成一团随手扔在营帐里,转身出去吃饭了。

却没料到傅南生悄悄地进来,从地上捡起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用手指摩挲着。

“你在干什么?”

傅南生背脊一僵,迅速将纸条揉回去一团,攥在掌心,起身转过去,朝去而复返的鲁鼎笑道:“我先前在你这里休养,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便想帮忙收拾一下,把药气散散,也把被褥换洗一下。”

鲁鼎望着他,也笑了笑:“我没大哥那么金贵,扔着不用管,一起吃饭去吧。”

傅南生点了点头,从鲁鼎身边走过去,却被鲁鼎突然扣住肩膀。

鲁鼎眯着眼睛笑:“手里拿着什么?”

傅南生没做声。

鲁鼎掰开他的手,掏出那个纸团,展开看了看,不由得一怔,半晌过后有些惊讶地看向傅南生,问:“你拿这个干什么?”

傅南生道:“我刚准备给你收拾,见你把它扔在地上,想是不要了,便打算带出去扔了。你总喜欢把东西随手乱扔,乱糟糟的。”

鲁鼎倒确实有这个毛病,不是很爱干净,但他此时此刻绝不会相信傅南生的话。

他打量了傅南生一会儿,傅南生也坦然地任由他打量,好像说的全都是真话一样。

一会儿过后,鲁鼎笑嘻嘻地勾住傅南生的肩膀,道:“先吃饭去,吃完了你再帮我把那堆衣服洗了。”

深夜里,鲁鼎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他手里捏着那个纸团,反复地展开看,从有字的那一面看到没有字的那一面,却怎么也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他自然是不信傅南生真为了帮他打扫屋子,那傅南生偷拿这个字条定然有别的目的,目的何在呢?

陈飞卿与鲁鼎若要传递秘密消息,不可能鲁鼎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傅南生很不可能是为了偷窃机密。

但也说不一定,可能是傅南生以为里面有机密。

也不对。

鲁鼎心想,傅南生无论如何想得到,若里面有机密,鬼才会随手扔在地上。

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将纸条烧掉,一了百了。

然而此事虽了,他却仍然睡不着,心里像是憋着一股气儿,顺不下去,也上不来。

鲁鼎实在也睡不着,干脆起身去瞧瞧傅南生到底又想搞什么鬼。

这几日,傅南生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便忙不迭的搬回了陈飞卿的大帐。外头撤了几个卫兵,只留了一个守夜的,也打着瞌睡,并不是很认真,毕竟他们本就是为陈飞卿守卫大帐的,而不是为了傅南生。

鲁鼎没有吵醒那个打瞌睡的小兵,他纵身一跃,便悄无声息地上了树,低头从顶上卷起的帘子看进了大帐里面。

这顶大帐的顶端开了一个帘子,是以前的主人喜欢夜观星象给特意开的,后来陈飞卿也懒得补,说这样也好,夜里还能看看星星吹吹风,没那么憋闷。

现在,就方便了鲁鼎偷看。

傅南生果然不安分,他正在陈飞卿的柜子里翻东西。

鲁鼎眯着眼睛看,看傅南生将陈飞卿的东西一样样从柜子里面拿出来摆在桌上,一样样地摸了摸,又一样样地摆回去。

随后,傅南生打开衣箱,将陈飞卿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展开,一件件重新折好,又一件件放回去。

最后,傅南生一头扎进了衣服丛里,很久才起来。

傅南生起身后,又抱起了两件衣服在怀里,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腼腆,低头亲了亲。

过了会儿,傅南生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他有些彷徨地抱着衣服坐在床沿上,喃喃自语着什么。

鲁鼎只觉得一阵夜风吹过背脊,毛骨悚然。

他想起了全家被杀的王石,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傅南生睡了一个好觉,他梦到陈飞卿回来了。

虽然醒来时发现陈飞卿并没有回来,但他还是很心情雀跃,去库房里帮了会儿忙,临走时还捡了一只小猫。

也不知道这只小猫崽是怎么来的,脏兮兮的,小小一团,躲在粮草角落里哼哼。

傅南生其实一向不大喜欢小猫小狗,可今日见着了却想抱一抱摸一摸。

他把小猫揣在怀里,问:“你娘呢?”

小猫哼哼了两声。

傅南生自问自答:“它不要你了,我要你。”

小猫又哼哼了两声,傅南生就当它答应了,揣着它回了大帐里,打算吃完午饭就带小猫去河边洗干净,养一养很快就会胖起来,胖起来会很好玩,陈飞卿回来时一定会喜欢。

傅南生平日里喜欢看书,尤其是陈飞卿走了之后没人管他,他就更是肆无忌惮,常常托人将饭菜打了带回来,就坐在大帐里独自吃独自看书,所幸大家都由着他。

因此他揣着猫回来时,看到饭菜已经打好了放在桌上,还倒扣了碟子防止冷掉。

傅南生笑了笑,将小猫放到地上,揭开碟子放到猫的面前,拨了些菜和饭到里面,低声道:“吃吧。”

小猫闻了闻,也是饿了,便小口小口地舔起来。

傅南生饶有趣味地看着小猫吃东西,看了好一阵子才察觉自己的肚子也开始叫唤了,这才拿起筷子准备也吃。

就在这个时候,小猫忽然往碟子里一倒,挣扎了几下,再也没动了。

傅南生一愣,忙搁下筷子去摸猫:“怎么了?”

他摸到了满手的血。

傅南生出神地看着已经气绝的猫,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冰凉。

过了会儿,他好不容易回过了神,目光冷淡又后怕地看向那碗饭菜。

有人在里面下了毒。

有人要杀他。

傅南生猛地站起来,端起那碗饭菜就要往外走,却走了两步就停下来。

不能就这样出去告诉别人这件事,甚至不能装作没事一样把饭菜倒掉。

他不知道下毒的人是谁,或许是宁王的人,也或许是其他人,但无论如何,都是敌在暗他在明,说不定此刻在大帐之外,就有一双眼睛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对方用下毒这一招,而不是直接刺杀,证明尚且有所忌惮,并不敢大张旗鼓动手,所以他也不能打草惊蛇。

傅南生将饭菜放回了桌上,又看向了那只小猫的尸体。

想了想,他揣起小猫的尸身,用旧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然后他吃力地拖开陈飞卿的衣箱,找来工具在地上刨坑,刨了一个很深的坑,将猫放了进去,填好土,做旧了土痕,又把衣箱恢复原样。

做完这一切,他拔出陈飞卿留给他的匕首,狠狠地往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割完尚嫌不够,又要往自己脸上割,却犹豫了一下,没能下手,最终朝大腿上割了一刀。

他将匕首上的血擦去藏好,打开大帐上的帘子,将饭菜往地上推去,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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