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鲁鼎与众人冲进大帐的时候,只见傅南生一身狼狈地倒在地上,周围一片狼藉,饭菜与扔在地上的东西混在一起,乱七八糟。

傅南生焦急道:“有人躲在大帐里被我发现了,若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恐怕我已经被他杀了。”

鲁鼎皱着眉头看了看他,又抬头去看帘子,问:“是什么人?”

傅南生摇了摇头:“仓促之间没有看清楚,只知道他的身形非常诡异。”

鲁鼎缓缓地收回目光看向他,又看向打翻在地的饭菜,好半晌,眉宇间渐渐地浮起了一层不易被察觉的戾色。

傅南生必须死,必须要在陈飞卿回来之前杀掉傅南生。

因为他直觉的认为,傅南生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

傅南生因这“意外”的伤又休养了几天,所幸这次没有大碍,只是精神不太振作。

也难怪如此,他夜里睡得极不安稳,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惊醒过来,防备地握紧了枕头下面的匕首。

什么人也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更加的难受起来,仿佛被东西堵住了喉咙眼儿,一口气下不去也上不来。

已经一个多月了,陈飞卿似乎没有再回来的迹象。

他清楚地知道,陈飞卿一定会回来,但那是什么时候呢?半年?一年?当他死了以后?

傅南生不想死。他从来都不想死,只想活。

可是如今有人要他死。

他不知道那碗有毒的饭菜是不是宁王派人做的,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受制于人,随时都可能会被暗处的人杀死。

他不信任鲁鼎,说不上哪里的原因,鲁鼎平日里对他也挺热情爽快的,但他总是有着没有来由的不信任。

他只信陈飞卿和陈树,然而两人都在千里以外。

傅南生想了半天,再次闭上眼睛,又半梦半醒着,想起来小时候。

那是很小的时候,他还很不懂事的时候,在外面被别的小孩子骂了,回去便推开他娘的恩客,将人都赶出门去,不准他娘再做生意。

两母子吵了好几次,终于,他娘不耐烦了,找了个借口领着他坐马车出了城,去了一个对当时的他而言很远的县城里,让他坐在馄饨摊上吃东西等着她回来。

傅南生问:“娘,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娘拍了拍他的头,道:“你不是不喜欢那里吗?以后就住这里。你慢慢吃,娘去看房子。”

傅南生很高兴地点了点头,说:“我不会乱跑的。”

他娘就走了。

再也没有回来。

傅南生一直坐在那里,吃完了整碗馄饨,帮馄饨摊的老板洗了几十个碗,天都黑了,老板要收摊儿了,他娘还没有回来。

最后那老板看不过去了,对他说:“你娘不要你了,你这孩子长得精神又懂事,不然跟我回家算了,也有口饭吃,好过做流浪儿。”

傅南生防备地看着他,说:“你骗人。”

老板摇了摇头:“我听到你娘和那赶车的说话,说要不把你扔远点,你就总能自己找回去。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但我要回家了,你愿意就跟我回去住两天,不愿意我也不能强迫你,看你自己的命。”

傅南生摇摇头,执拗的要在原地等。

老板见他这样,也没多说什么,又给他做了一碗馄饨,就收摊儿走了。

傅南生抱着那碗馄饨坐在路边屋檐下的台阶上,没舍得吃。他心想着等娘回来了还能给她吃。

馄饨渐渐的凉了。

街上渐渐的没有了第二个人。

小县城里半夜不点路灯,周围都黑漆漆的。

傅南生渐渐的怕了起来,他将身体又缩了缩,畏惧地打量着四周。

有一条狗走了过来,和他对视。

傅南生紧张地看着它,几乎就要哭了。

在他哭出来之前,狗摇了摇尾巴,转身走了。

傅南生出了一身的冷汗,被风一吹,整个人都是虚的。

他想了又想,低头慢慢的吃起了馄饨。

他突然意识到,他娘不会回来吃这碗馄饨了。

傅南生决定去找他娘。

他确实记得路,只不过从这里回京城太远了,很难找到人愿意带他去,他只好自己问了人走着去。

他走走停停,倒也绝不肯放弃。

一路上他想好了,见了面就立刻认错,他错了,虽然不知道错在哪里,但就是错了,不然娘不会舍得扔下他的,因为他只有娘一个亲人,娘也只有他一个亲人,他俩不在一起,就都没有亲人了。

黄昏时,傅南生在郊外找到了一个破庙安身,他打算在这里休息一晚再继续走。

但这庙里也不知供的是什么神像,不像一般的菩萨佛那么慈眉善目,这里面的神像怒目而视,青面獠牙,持着□□大刀向前倾斜,夜里便显得更加吓人。

傅南生躲在门口,畏惧地看看神像,又立刻别开了目光。

他更加的害怕了,一怕,就更加的想念他娘,更加的悔恨自己做错了事。

做错了事就会得到这样的惩罚,他这样想着,迷迷糊糊的在恐惧中睡去,大半夜就被吵醒了。

几个结伴的流浪儿进了庙里,吵闹一阵,生起了火,四处找柴,就找到了蜷缩在门后面的傅南生。

“你爷爷的,吓老子一跳!你是什么人?”

傅南生揉着睡眼醒来,来不及回答,就被他们扯着到了火堆边。

“是个女的!”

傅南生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可看起来都是些十来岁的大孩子,又生着火,心里就没那么害怕了,忍不住还朝他们示好的笑了笑。

傅南生打小长得好看,笑起来就跟画儿上的年娃娃似的。

那几个流浪儿见状果然也都没了怒气,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你一个人?”

傅南生点了点头,却还是有几分警惕,便没有开口说话。

不料那几个流浪儿见他能笑能点头就是不说话,却误会了:“你难道是个哑巴?”

傅南生一愣,刚要解释,肚子就叫了起来。

他闻到一阵香味儿,是这几个流浪儿在烤野兔子。

傅南生眼巴巴地看着半熟的野兔子,咽了咽口水。

流浪儿见状,问:“饿了?”

傅南生点点头。

流浪儿笑了笑:“你亲我一口,我就给你吃。”

其他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骂道:“二狗你还是个人吗?”

“二狗想媳妇想疯了!”

二狗骂回去:“说八百遍了,老子叫苟珥!你们什么狗记性!”

其他人笑得更厉害了:“你那什么名字啊,就叫二狗好听多了!”

二狗懒得理他们,专心致志地调戏傅南生:“我不嫌弃你是个哑巴,给我做媳妇呗,我就对你好,给你吃兔子腿。”

傅南生也不打算解释自己是男的,看了看兔子腿,点了点头。

二狗大喜:“真的啊?”

“她只是想吃兔腿儿!”

“二狗你冷静点!”

二狗呸他们:“我媳妇儿想吃什么都行,她就是想吃嫦娥那只兔子的腿儿,我也给她烤了!”

傅南生闻言,赶紧就要去掰兔子腿吃,却被二狗拦住了。

二狗道:“等等。还没熟呢,你别急,说了给你就给你。那你先亲我一口。”

傅南生一点也不想亲他,反而有点想翻白眼。

但为了兔子腿,傅南生忍了,他摇了摇头,低下头不说话。

二狗等了一阵子,见“媳妇”害羞,就嘿嘿地笑了笑,说:“她害羞呢,你们别看。”

“得了吧她是恶心。”

“二狗要再没媳妇我估计他得疯,还好这里捡了一个。”

二狗被同伴再三奚落,也不高兴了,朝傅南生道:“那我亲你一口也行。”

傅南生吓了一跳,见他朝自己亲过来就赶紧躲开。

这一躲,二狗栽了个跟头,虽然不痛,却引得哄堂大笑。

二狗终于恼羞成怒,拽着傅南生来硬的。

傅南生更怕了,用力朝他脸上抓了一把。

傅南生这几天没剪指甲,一把抓下去,差点把二狗眼睛都给抓瞎,皮都给抓破了。

二狗痛得尖叫了一声。

傅南生心里一凉,牙一咬,知道那兔腿是没得吃了,说不定还要被打。

但他不甘心这样,一不做二不休,抬脚朝二狗□□踹了一脚,捡起火堆里的一根棍子朝看热闹的几个人扔过去,趁着混乱捞起那只半熟的兔子就跑。

几个流浪儿终于反应过来了,大骂着朝外追。

外头是一片茫野,深夜里望不见头。

傅南生顾不上那些,只顾得上揣着那只烤兔子往前跑,他心想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一旦停下就会死,会被愤怒的那群人打死,所以他只能往前跑。

可是他跑得没有那些流浪儿快,二狗很快就追了上来,从后面扑到他背上,两人往地上滚了过去。

二狗把傅南生摁在地上坐着,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骂道:“老子让你跑!”

傅南生先是竭力挣扎,见挣不脱对方的力气,便渐渐地消停下来,撇下眉头委屈地哭了起来,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链子似的往下掉,看得二狗愣了愣,有几分心软了,问:“你还跑不跑?”

傅南生轻轻地摇了摇头。

二狗胡乱地在他脸上抹了一把,道:“别哭了,我不打你了,但是你先打我的。你好好的我不打你,我又不是不对你好,你那样干什么?”

傅南生仍然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二狗从他身上起来,又扶着他站起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身后那几个流浪儿终于追了过来,见状七嘴八舌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二狗你别信啊,爷爷的刚才差点把老子烧死。”

“装的,二狗别信她,哑巴心眼儿多着呢。”

二狗有点犹豫地看了看同伴,又看了看傅南生。

傅南生怯怯地往他身后躲了躲,伸手抓住他的衣角,挨着他站着,像在寻求保护。

二狗啐了口唾沫,挥挥手道:“一个小姑娘跑又跑不动,怕什么,要不然把她绑起来好了。”

傅南生惊讶地看着他,拼命摇头。

二狗放软了声音哄他:“不绑太紧,松一点,做个样子哄他们,这不刚才也是你不对吗?”

傅南生松开他的衣角,往后退了两步,咬着嘴唇抗拒地摇头。

可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他了,二狗招招手,几个流浪儿便不知从何处扯出根绳子,将傅南生的手和脚绑住了。

绑完之后众人又发愁了:“这怎么走路?难道给她找一顶轿子?”

二狗道:“要你愁了吗?我背!”

二狗便这样背着傅南生回到了破庙里。

那只烤兔子在刚才的追逐中掉到地上沾了不少灰,可几个流浪儿显然已经习惯了,随手擦了擦,便各自掰下肉狼吞虎咽起来。他们本来就等着开饭,却在饭前跑了那么一阵子,早就饿得要发狂了。

二狗将兔子腿儿掰下来一只,拍了拍泥土,递到傅南生嘴边。

傅南生有几分嫌弃地看着脏兮兮的兔腿儿,不是很想吃。但再一想,不管做什么都需要力气,就还是张嘴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起来。

几个人狠狠吃了几口垫肚子,也没那么饿了,此时一边吃一边调侃:“二狗,这娃儿还挺讲究,不是个大户小姐吧?”

“听你胡说,谁家小姐跑这地方来?”

“你还别说,她这细皮嫩肉的,真不像逃荒的。”

“你见过打人那么狠的小姐?”

二狗喂傅南生吃了一口,自己也咬了一口兔子腿儿,嘿嘿地笑了:“是哪儿的也都是我的了。”

“喂,她还小。”

“那先养着呗,没听过童养媳?”

“那能一样吗?”

“别说了别说了,二狗听不进去的,你看他就差流口水了,奶奶的。”

傅南生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低眉顺眼,看似毫无脾气。

吃完了烤兔子,众人打着呵欠,纷纷找了舒服的地方睡觉去了,约定先由二狗来守夜。

二狗朝傅南生道:“你睡吧,我守着火。”

傅南生努力地抬手指了指脸。

二狗笑嘻嘻地问:“要我亲你?”

傅南生摇了摇头,举起被绑在一起的双手,竭力地擦了擦自己的脸,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二狗。

二狗猜了猜,问:“你想洗脸?”

傅南生点了点头。

二狗为难道:“这大半夜的我去哪儿给你打水洗脸?你还是睡吧。”

一个还没睡着的流浪儿嘻嘻地笑起来:“这女娃儿好难伺候,你还是重新捡一个吧。”

二狗骂道:“睡你的吧,插什么嘴。”

骂完之后,二狗皱着眉头道:“不洗,你赶紧睡。”

傅南生见他凶巴巴的,多少有些发憷,却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凑过去,举起手擦了擦二狗的脸。

二狗愣了愣,随即吃痛地闷哼一声。

他从小到处流浪乞讨,架没少打,受伤那是常有的事儿,因此寻常的伤痛都习以为常了,便没有把傅南生先前挠他的伤口放在心上。此刻松懈下来,又被傅南生用手蹭了蹭,才觉出痛来。

傅南生愧疚地看着他,指了指他的脸。

二狗惊讶地指着自己的脸:“你是要给我擦擦?”

傅南生点了点头。

二狗受宠若惊地说:“不用不用,我没事,我习惯了。”

傅南生却执着地盯着他看,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

二狗挠着头笑了笑,到底也只是半大的孩子,第一次被人这么关心,还是个长得好看的“女娃儿”,心里美滋滋的,都要不记得这伤是谁闹出来的了。

他拍了拍傅南生的头,放低了声音:“真没事,以后你别这么凶了,我会对你好的。”

傅南生在心里想,对我好你还绑我,把我当傻子,□□祖宗十八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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