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砚堂的麻烦远不止这些,在第三十周的时候,沈黎发现他的血清胆酸异常升高,她头疼的厉害,要求李砚堂马上住院。

李砚堂淡淡问:“住哪个医院?”

沈黎大胆说:“去我实验室。”

李砚堂说:“怕我去了,你就做不了主了。”那毕竟不是她的实验室,他去了,就要真的沦为一个试验品了。

沈黎火了,说:“李砚堂,你现在没得挑你知道吗?ICP的话你的小孩随时可能胎死腹中!你宁可现在跟他同归于尽都不肯走这一趟险路吗?!”

李砚堂很固执:“再拖一拖,用点药,拖过三十二周,多一天是一天,实在不行的话到时再剖腹。”

沈黎跳脚:“我上哪儿找人给你剖腹?!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手术风险多大?有多少根血管要离断,胎盘剥离时的大出血又该怎么办?!谁做谁倒霉!你死了倒干脆,他们上哪儿给你赔命去?!有哪个白痴愿意给你做剖腹产?!”

李砚堂冷静看她:“你别慌,安静听我说。”

沈黎喘着粗气看他,李砚堂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这里有两百五十万,你帮我找家诊所,我相信有愿意做这个手术的人,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再加,你找个熟悉的你还信得过的,我会签字,生死自有天命,绝对不会连累他们,当然,沈黎,你必须在场,你必须上这台手术,算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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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瞪着他,束手无策,丢下:“疯子!”便甩门走了。

李砚堂摸着隆起的肚子感受孩子的胎动,趟了一会儿,站起来去卫生间。

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呆了一会儿,慢慢动手脱光了衣服,注视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怪物。他浮肿、肥胖、黄疸,乳房饱 满,腹部隆起,点缀着几条妊娠纹。两腿之间垂着一个可笑的小玩意,在这几个月里,那东西是个废物,他用手捋了捋,毫无感觉。他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有出门,面容憔悴眼神呆滞,像个麻木的丧尸。他突然想起小学时候学的生物课,有种生物叫做蚁后,肥胖的身体,活着的意义就是繁殖。

几个月的封闭生活只有书籍和音乐陪着他,他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思考,也不爱说话,行动迟缓,上个卫生间都需要很长时间。

好几次房东太太透过门缝偷窥他,他都弄出很大声响告诉她里面的人很好,但不让她见到他,以免吓到她。

这时候他的体重已经增加了近四十公斤了,这种病态的增长使他很吃力,有时候跟沈黎说话都费劲,喘不上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再坚持两个星期。

他摸着肚子对镜子里的人说:“加油!”

李举一隔着肚皮踢了他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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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依言去办这件事,回来跟李砚堂说,有人愿意做,信得过,但他全部的钱。

“你身上还有钱吗?”沈黎不报任何希望,她疲惫而绝望。

李砚堂沉吟片刻,说:“有。”

他给陆鸿昌打电话。

陆鸿昌没想到李砚堂会给他打电话,他正在开会,很重要的会议,一听是李砚堂,霍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把旁边的秘书吓一跳。

他示意会议暂停,匆匆回办公室接电话。

李砚堂说:“鸿昌,不好意思打扰你。”

陆鸿昌不跟他废话,只问:“你在哪儿?!”

“纽约。”

“具体地址。”

“……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鸿昌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骗我?!你根本不是去进修学习,你是辞职走的,还有你根本没有女友,为什么骗我说要结婚?!”

李砚堂的反应很快:“……我确实是要结婚,我已经结婚了,我跟我的妻子在纽约,你要跟她说两句吗?”

陆鸿昌的脑子嗡的一声,一咬牙说:“好!”

李砚堂盖住了话筒对沈黎说:“拜托你。”

沈黎不肯接,可拗不过他,只好接了。

陆鸿昌喂了一声。

沈黎僵硬的说了句你好。

李砚堂把电话拿了回去,说:“她叫沈黎,是我的大学同学,我并没有骗你,你有的是本事,你可以去查。”

陆鸿昌跌坐在椅子里没了声响,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那你这次打电话来是?”

“我想问你借笔钱。”

“哦。要多少?”

“一百万。”

陆鸿昌意外:“一百万?!”

李砚堂不急不缓:“我有急用,你借给我,我一定会还的。”

陆鸿昌心里起疑,问:“你做什么用?”

李砚堂不作声,也不挂电话,只沉默着逼他答应。

陆鸿昌扶着太阳穴到底没辙,说:“好,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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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李砚堂的账上就进了大笔的钱,沈黎去取来,折合人民币一百多万。她很惊讶,问李砚堂对方是什么人。李砚堂只是笑笑便敷衍过去了,只在金钱这件事情上,陆鸿昌不会对他小气,这点李砚堂早就知道。

这笔他会还的,只要他能活下来。他现在,每过一分钟都是煎熬,妊高征使他整夜失眠,ICP使他全身瘙痒,到处都是抓痕,他每天都要打很多针吃很多药,伴随呕吐症状,头晕眼花,吃不下任何东西。

沈黎没法一直陪着他,他必须自己照顾自己,只有饼干面包跟牛奶,几乎没有吃什么热的东西,他还不能大动作,不能感冒,天气已经很热了他依然裹着厚厚的棉睡衣。

沈黎有时候都不忍心看他,可他依然保持精神,早上起来认真的刷牙,唱歌给李举一听,唱小学时候的儿歌,他的情绪始终很乐观,或者说,装得很乐观。

每过去一天他都很开心,像是做成功了了不得的大事,他夸自己,李砚堂你真棒,又夸孩子,李举一你也真棒。

沈黎已经无法想象是什么让这个男人在面临这种困境时还会如此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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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十三周的最后一天,沈黎便匆匆的让他穿上了孕妇群,这时候的李砚堂已经看不出来是男是女了,她必须带他到诊所去,起码那里的供氧跟抢救设备比住处的多一些。

他们挑了个林太太去买菜的时间出门。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一个产科医院。沈黎一个朋友在此任职,她专门请了假,陪李砚堂待在这个陌生地方,跟其他陌生的产妇待在一起。

李砚堂很安静,到之后所有检查做完,沈黎过来跟他悄悄说:“都安排好了,情况也都说明了,你不要有负担,我会一直在的。”

禁食的时间差不多了,他便被推进了手术室,就在手术床上签了很多字,他俱是仔细看过之后才签的。

进来的主刀医生带着探究的目光看他,并没有任何的交谈。

上麻醉前李砚堂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时候他死了,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他到底有了一丝恐惧,他有很多事情不放心,最重要的一样,他抓住了沈黎的手跟她说:“请务必保住孩子,把他送回国内,交给陆氏集团的老总陆鸿昌,公司总部在S市。”

沈黎点了个头。

李砚堂又说:“这段时间谢谢你了,在我的住处,行李箱里我留了五十万给你,一定请你笑纳。”

沈黎皱了皱眉,说:“别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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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陆鸿昌陪着他的小情人在某个寺庙里吃斋,好端端的,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打碎了一个杯子,全无防备因此他惊了一下,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他坐立不安,走到佛堂外头打李砚堂电话,始终都没有人接,手机没有全球定位,他没法找他。

院子里有个和尚扫地,见他失魂落魄站着,突然对他说了句:“施主大喜。”

陆鸿昌恼了,这是什么和尚净添乱,他一拂袖便开车走了,忘记了里头还有他那小情人。

他开车直接去了李砚堂的父母家,路上好几个小时,到时已经半夜了。他在车里睡了半夜,早上醒了,正好见李家二老一块儿锻炼,连忙下车打招呼。

二老很冷淡,几乎可以说是冷若冰霜。李砚堂跟父母出柜的时候是指名道姓说的他陆鸿昌,陆鸿昌却不知道这事,因此碰了钉子,话没说两句就被二老逐出来了。

他只好把带来的一包现金从院墙空隙丢进了院子里,那是一点心意。

回来的时候他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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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最终还是没有按李砚堂所说的做,她请了自己导师的好友,也就是实验室的另一位负责人来一起完成这个手术,因为风险太大,没有一定资历和业务水平的她绝不放心,这名医生是主治医生,有三十多年的临床经验,在一家著名的私立医学院担任外科主任。

李砚堂以女性的身份入住这家产科医院,术前准备有很多地方是沈黎这个对生产毫无经验的大姑娘意料不到的,比如主刀问是否准备输血,沈黎回答麻醉医师已经备好,导师问那血小板呢,沈黎答不上来。

手术开始时非常顺利,打开李砚堂的腹腔之后,暴露大网膜,蜿蜒扭曲的血管密密麻麻分布在黄色的脂肪上,包裹着里头的胎盘。在过去的三十几周里,这些血管供养了胎儿,因此它们才变得畸形而粗壮曲张,触目惊心。

处理这些血管并不是大问题,问题是在剖开这层纸薄的大网膜之后。羊水瞬即涌出,混合着鲜红色的血液,他们把胎儿捞了出来,看起来是个发育健康的孩子,但没有人因此欢呼,因为胎盘剥离随之而来的大出血才是致命的麻烦。

沈黎做的学术研究工作多过于临床,她没有什么经验,很快就被助手挤到了一边,只能看着那堆人忙碌,看着麻醉医生警告说血压下降心率异常。

她走到头侧看全麻下的李砚堂,脸型扭曲,闭着眼睛就像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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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着的红细胞全然不够用,失血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的多,失血多了到后来血液会越来越稀薄,成分也会改变,颜色变成淡粉红色,之后病人的身体到处都会出血不止,很快就死了。

他们用了很多的药,补充凝血因子的,升血压的等等,主刀切除了一部份大网膜,腹部的出血情况好转之后,手术便很快就结束。

那之后好像所有人都商量好了一样离开了手术室,只有两个护士把李砚堂推回了病房,单独留了一个房间。

导师的朋友告诉沈黎,因为长时间的缺血,导致他的大脑没有足够供养,脑组织损伤严重,他可能醒不过来,或者醒过来了,智力会受到一定影响。

沈黎把钱付清了,抱着李举一坐在病床边,李砚堂说李举一只有三十三周,他的时间是从植入那天开始算起,如果按平常计算女性预产期的方法,李举一已经三十五六周,差不多是个足月儿,完全可以脱离保温箱很好的存活下来。

李砚堂没有苏醒的迹象,沈黎把孩子抱回了林太太那里,说是朋友的小孩,求她代为照顾一段时间。

她去看李砚堂,跟他说,如果两周之内你不能醒过来,我就把举一送回国了,你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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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权利放弃李砚堂的治疗,她找到了李砚堂留给她的五十万,暂时不动,以防李砚堂的医疗费用不够,他没有保险,每天的花销数目都惊人。

沈黎考虑再三,决定了等所有的钱花光那天,她就放弃他的治疗。

李举一长得非常漂亮,与李砚堂不太像,不爱哭,吃了就睡,很安静的小孩,这一点是很像他的父亲。沈黎经常去看他,她给了林太太一笔钱,林太太没有孙辈,很乐意实习一次。

那段时间沈黎承受着很大的精神压力,不单因为她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另一方面,她原是个不婚主义者,也从没有想过生孩子,所以她不能接受李砚堂的行为,一个男人,冒死代孕。如果在三十周左右他接受她的意见剖腹,李举一也可以在暖箱里生存,早些剖腹的话,他的症状不会如此严重,也许现在就不会是这个下场,所有的利弊李砚堂心里应该是很清楚的,他曾经说过如果自己死了,他要带孩子一起死,但死到临头他还是求她把孩子送回国去,为了这个孩子,他是豁出性命去,全然不顾自己一点安危了。他既是父亲也是母亲,双重身份对于孩子的付出也是双重的,他绝不比任何一对父母少爱自己的小孩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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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三,医院才给沈黎打电话,说李砚堂醒了。

她满心的悲凉,跑到医院看,李砚堂半坐在床上,灰白着脸面无表情,见了她第一句话就是:“举一呢?”

沈黎说:“在林太太那里。”

“……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说是朋友的孩子,去度假了请她照顾一段时间,我给了钱的,昨晚还去看过,孩子挺好的。”

李砚堂还很虚弱,说不了太多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要回国了,谢谢你。”

沈黎无端就哭了,捂着眼睛哭的无声无息,眼泪从指缝里不断流出来,带走了一周以来她全部的恐惧与委屈。李砚堂默默看着她,并没有一句安慰。

沈黎劝他再多休养一段时间,等身体恢复了再回去,可李砚堂考虑到了纽约昂贵的生活成本,他显得特别固执,一定要尽快的回国去。

沈黎无奈,只好帮他订了回程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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