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砚堂回国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沈黎收到了他的信件,里面有一张李举一的照片,白白胖胖看起来照顾得挺好,信上话不多,也没说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李砚堂回国之后有半年没有去找工作,他的身体激素紊乱,样子不男不女,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调整。大出血的后遗症让他总是健忘,智力也比从前退化,脑子不那么灵光了,有时候去给李举一买退烧药,好半天才算得清楚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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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S市,在南方一个沿海小城市住下了,深居简出,怕人注目他的样子,其实冬天衣服穿的厚,看不出来胸部,但他本来就长得女相,长时间的雌激素影响使他看起来更有女人味,他不得不避开人群。
李举一很乖很健康,李砚堂一直守着他,看很多关于养育孩子的书,甚至还有早教,父子俩相处的很好。当时离开美国李砚堂就放弃了孩子的美国国籍,孩子的户口跟他,但李砚堂自己现在的户口问题还没得到解决。他原来是跟研究所的集体户口,辞职之后档案留在S市人事局,户口也就暂时寄在那里,他要么重新找份工作,要么尽快买个房子安家落户,但这两样目前他都有困难,因此李举一也就成了黑户。
陆鸿昌的五百万所剩不多,省吃俭用维持一年的生计足够了。第二年春天他已经慢慢的瘦了下来,也看不出生育过的痕迹了,他凭着自己的文凭跟工作经历,在所在城市的一所高中找了份生物老师兼实验室管理员的工作,长期的合同订了三年。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李举一却不合作,一旦爸爸离开他的视线过久,他便哭闹不止,弄得保姆一点办法都没有。李砚堂舍不得李举一哭,但是不能不工作,所以在李举一哭得正来劲的时候,李砚堂给了他一嘴巴,一点儿没下力气,就是警告。
李举一刹住了哭声,含泪瞪着爸爸,李砚堂也瞪着他,父子俩较劲,最后李举一被保姆手里的玩具吸引,爬开去了。
李举一周岁的时候天气正热,李砚堂带他去吃大餐,又带他去游泳,可他不敢像其他男人那样很豪放的裸着上身或者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衫就下水去,他的胸部依然有些鼓,这倒不是关键,关键是乳 晕的颜色和乳头的形状,尽管没有哺乳,他的乳 头也因为激素的影响变得像熟透的树莓那样大,这是不可逆的,没有办法改变。
同样不能改变的是他肚子上的疤和妊娠纹,不过这个,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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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举一慢慢的长大了,李砚堂也完全瘦回了他原来的体型,看起来木讷老实,对于很多事情的反应都比较慢,父子俩过得清苦,除了保姆的工资,每个月的花销只有几百块,其它的钱李砚堂全部都攒了下来,他在买房子和还债之间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决定还陆鸿昌的那笔钱,在李举一三岁的时候,他大概攒够了十万块,于是他给陆鸿昌打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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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鸿昌好几年都没有接到李砚堂的电话了,也不太想起他,人都结婚了,又避他如蛇蝎,那还有什么好想的。
李砚堂在电话说:“鸿昌,我借你的那笔钱,现在一时半刻全额是还不上了,我慢慢的还行不行?”
陆鸿昌满不在意说:“不着急,我又没催你。”
李砚堂说:“我要还的,你给我个帐号我一笔笔还。”
陆鸿昌说:“你有就自己攒着,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对话听着客套,实际都生疏了,李砚堂还想坚持,陆鸿昌却不耐烦的说:“行了,我还有点事,不能和你多聊了。”
电话立刻便挂了,李砚堂怔怔看着忙音的话筒,哪里知道陆鸿昌着急挂他的电话是跟小情人磨出火花了,寻欢作乐忙呢。
李举一含着棒棒糖站在父亲身边,一手霸道的圈住了父亲的腿。李砚堂低头看他,肉乎乎的小身板站得笔直,表情严肃挺有架势,他长得越来越像陆鸿昌。
李砚堂把他抱在怀里亲了一口,把他放在电瓶车上,夹在双腿之间护着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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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举一二十一个月上幼儿园。上了一半年之后,有一天他突然跟李砚堂说,爸爸,我可以自己回家了,不要阿姨了。
李砚堂第一时间想到是保姆虐待孩子,紧张问:“是不是阿姨骂你了?”
李举一抡着小勺吃蛋炒饭,说:“不是。那样就可以省好多钱。”
“……你要钱做什么?”
“我们可以还债啊。”
李砚堂不料会有这种答案,看着孩子扑棱着长睫毛天真认真的样子,心里五味陈杂,忙说:“这是爸爸的债,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李举一说:“父债子还。”
李砚堂啪一下就拍筷子了,李举一立刻便停了勺子,无惧,但却倔强的跟父亲对视。
李砚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说:“我再跟你重申一遍,这是我的债,跟你没有关系,这笔债不需要你来为我承担,懂吗?!”
李举一似懂非懂,却不作声。
李砚堂想起他最近总说牛奶有腥味,不愿意喝了,其它零食也都不吃了,心里不免心酸,他作的孽,何必要孩子来遭罪。
他必须把话说明白:“举一,爸爸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管好你自己,你好好的,爸爸就会好好的,你过得不好,爸爸就是再有钱,都像死了一样难过。”
李举一想了一会儿,似乎是明白了,点了点头便继续吃他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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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举一的固执出乎李砚堂意料,他说了不要保姆阿姨,还真的就不要了,幼儿园放学时没等保姆来,他自己就走了。
吓得保姆打李砚堂电话时都结巴了,李举一是李砚堂的命根子,丢不得的!
李砚堂当时正在实验室收拾用具,一接电话,手里的烧瓶应声落地,下楼时三五个台阶并一起踩,撞到了同事都没想起来道歉。
李举一一个人背着小书包沿着每天走得那条路回家,到家才发现自己没有钥匙,托着下巴坐在楼梯口等。
他们住的这个小区是学校的员工宿舍楼,老楼房了,还有几个老教师住着。有一位住李砚堂楼上,见李举一坐在楼梯口,连忙给李砚堂打电话说李老师你别找啦,快回来吧,孩子在家呢。
李砚堂很快跑了回来,进门一见楼梯上坐着的小小人,一下子便松懈了下来,扶着墙站不稳。
李举一见父亲靠在墙上半天不动,走过来诧异叫了一声爸爸。
李砚堂一把就将他搂在了怀里,紧紧抱着,把脸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好一会儿都没有其它动作。
李举一模糊是知道自己把父亲吓坏了,不敢再说什么,等着挨揍。李砚堂对他严厉得很,并不是没有揍过他。
但这一次没有,等了很久,李举一才听到他的父亲哑着声音说:“下次,等着爸爸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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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便把保姆辞退了,父子俩真正开始相依为命。
李举一脖子上挂了绳子拴着家里钥匙,半年之后他学会了在父亲实在腾不出空时自己找到学校去,踮起脚在食堂用饭卡买饭等父亲一起来吃,他学会了如何使用洗衣机,然后踩着小凳子捞衣服晾起来,他学会了在打雷时拔掉家里所有的电器插头,学会了如何检查煤气瓶阀门是否关好。
李砚堂有个女同事,离婚之后孩子跟了男方,见这对父子可怜,又对李砚堂有爱慕之意,便想照顾这个小孩,帮父子俩做做家务。
李举一警觉起来了,有一天他放学回家发现这个阿姨已经在他家里把饭都做好了,他大吃一惊,睡觉时质问李砚堂为什么要把家里钥匙给别人。
李砚堂说,这个阿姨是好心。
李举一说,她才不是好心,她想当我后妈。
李砚堂心里好笑,说,你还知道后妈呀?
李举一当然知道后妈,他在幼儿园最好的朋友,隔壁街区的蹦蹦,他爸就给他找了个后妈,可坏了,当着他爸爸的面对他很好,背地里却对他很坏,给他带到学校来的香蕉都是烂掉的,还拿针扎蹦蹦呢。
李砚堂见他真的紧张了,便保证说,她肯定不能是你后妈,你放心,你永远不会有后妈。
李举一放心了,父亲说话一向一言九鼎。
父子俩窝在一个被窝里睡觉,李举一忍不住问:“爸爸,那我妈妈到底是干什么的?”
李砚堂说:“你没有妈妈。”
李举一好奇了:“那我是怎么来的?”
李砚堂说:“你是我生的。”
李举一静了一会儿,说:“可是你的男的。”
李砚堂笑了,说:“我是男的就不能生你了?”他拉着他的小手摸自己肚子上的疤:“你是从这里出来的。”
李举一扭着小身板从被窝里爬起来拉灯看父亲的肚子。
李砚堂并不阻止他,任他撩起自己的睡衣,把那条从肚脐一直延长到耻骨联合的丑陋的疤暴露在灯光下。
李举一问:“我是从这里来的?”
李砚堂点点头。
李举一问:“那我是怎么进去的?”
李砚堂笑着把他搂在怀里,说:“爸爸以前在国家科学院工作。有一天爸爸用一颗卵子跟一颗精子变成了小小的你,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怕把你弄丢了,就用针管把你打到爸爸肚子里面去了。”
“后来呢?”
“后来你就慢慢的,慢慢的长大了,有一天你就敲敲爸爸的肚子说,爸爸,我要出来啦,爸爸就把你从肚子里拿出来了。”
“……我是剖腹产的啊。”
“你还知道剖腹产呢?”
“蹦蹦就是剖腹产的,他妈妈就是那时候死掉了。”
李砚堂叹息,吻他的发际:“举一,今天爸爸跟你说的话,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要不然咱们会像动物园的猩猩一样被人关起来当怪物研究的。”
李举一嗯了一声,安静了一会儿,问:“爸爸,那你是科学家喽?”
李砚堂弯起嘴角:“从前是的。”
李举一挺满足的哦了一声,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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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砚堂是个普通研究员出身,专业知识的确靠硬,除此之外便没有其它特长了。他教的是高中科目,高中生的教学手法跟幼儿园小朋友更加不是一路,所以他对李举一的教导完全出自于自己的直觉,他教李举一识字,以便他可以尽早的独立阅读,从浅显的拼音读物到一般的文学科普作品,李举一的阅读量非常大,凡事父亲推荐的书他几乎来者不拒。周末父子俩偶尔也出去郊游,但更多的时间是在一起探讨心得,李举一毕竟才四五岁,看点更多的是接近孩子的立场,李砚堂好多次都被他一本正经说读后感的的样子逗得发笑,他自己是个读书人,自然信奉“书籍是人类几千年智慧结晶”这句话,加上很早他便发觉李举一的性子比较躁,便觉得即使孩子不能理解书里那些深奥的含义,培养他长时间静坐思考的能力也是好的。
李举一像他,但骨子里一点东西却有些像陆鸿昌,连霸道都像是与生俱来的。他常常跟李砚堂提起他在幼儿园里的死党蹦蹦,李砚堂在参加亲子活动时见过那孩子,一眼看着像是小姑娘,小白菜似的可怜样,只看见李举一了才甜甜笑。李砚堂听幼儿园老师夸奖李举一,说他年纪小小却大气理智,又会关心爱护同学,是个好孩子。
当时他就觉得李举一没那么乖巧,果然,没多久他就接到幼儿园电话,说李举一跟人打架了,把人小朋友摁在组合滑梯的阁楼里一顿暴揍,还从滑梯上把人倒踹了下来,直接导致那个倒霉的小朋友脸先着地摔了个嘴啃泥。
李砚堂赶到幼儿园一看,挨揍的那位比李举一整整高出半个头,却鼻青脸肿的被老师护着哭,李举一跟蹦蹦靠墙站着,见他进来,蹦蹦慌了一下,李举一一把就抓住了人家小手,特淡定叫了一声爸爸。
年轻的女教师见了家长,自然就愤愤,说小男孩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就没见过像您家孩子这么下狠手的,您看看把人打成这样,我们怎么跟人家家长交待。
李砚堂把李举一搂在怀里仔细看了,确定毫发无损,才故作严厉的问:“为什么打人?!”
李举一说:“他欺负蹦蹦!”
“那你也不能动手啊,只有野蛮人才用武力解决问题。”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警告他很多次了,他老不听,我忍无可忍了!”
李砚堂手臂抱胸无奈看他:“你这还‘君子’呢?”
李举一不说话了。
李砚堂回头跟老师赔罪,好话说尽,女老师才说,只要对方家长肯接受道歉就行,当然医药费是肯定要赔的。
李砚堂忙时是是是,一定赔,还请您多替我们说说好话。
没多久对方家长也赶到了,夫妇俩见了自家孩子凄惨的模样,自然不肯罢休了,李砚堂给人鞠躬作揖,人家还不领情,一把就给他推开了,李举一一见不得了,跟个小骑士似的冲出去拦在李砚堂跟前冲人叫:“不许欺负我爸爸!”
对方家长抬手就要扇,李砚堂忙把李举一拉回来护在身后骂:“不许胡闹!”
几位老师赶紧的劝架,在一旁轮番说好话,李砚堂也是,可劲儿的装孙子跟人道歉,甭管人骂什么都是是是,是我们的不对是我们的错。
李举一站在后面看着李砚堂那样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从没见父亲这样低声下气过,他觉得憋屈。
好说歹说,人家终于开口说,要完事儿不难,第一是赔医药费,第二是李举一必须让他们孩子打回去。
李举一一点不怵,两步上前站在人孩子面前说:“你试试看。”
那孩子还真不敢下手,对方家长急了,抡起手掌就要扇,李砚堂一把就给架住了,笑着警告说:“您不是说孩子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解决么。”
对方家长一耳光就招呼到他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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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举一一直忍到家里了才哇哇大哭,李砚堂让他靠墙罚站,他一边站着一边哭。
李砚堂做完了饭,招呼他过来吃,李举一不动。
李砚堂说:“你光会打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就要以德服人,让他挨了揍还不敢上哪儿告你去,行吗你?”
李举一哭着说爸爸对不起。
李砚堂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打在我身上,好过打在你身上。”
李举一哭得更厉害了。
李砚堂一拍桌子说:“没完没了了?!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李举一一下刹住了哭声,死死咬着牙关看父亲。
李砚堂坐饭桌边瞪着他半天才说:“行了,吃饭吧。”
第二天李砚堂回学校上课,同事见了自然问起他的脸,他便大致说了一下,同事义愤填膺说怎么有这种家长呢,小孩子打架还当真的,这么没素质。
李砚堂说,这一耳光就是买个太平,你不晓得我儿子把人揍成什么样了,我要是人家长,不定拼命呢。
李举一消沉了一段时间,毕竟是孩子,没多久便淡忘了这事儿了,依旧跟蹦蹦玩的近。第二年中班时李砚堂去幼儿园参加亲子活动,李举一俨然已经统治整个班级了,李砚堂没看到那个被他揍过的小朋友,问李举一说那个谁呢?
李举一说,他退学了。
李砚堂问怎么退学了。
李举一说我不知道。
蹦蹦悄悄告诉李砚堂,他不敢来上学了,因为举一会揍他的,其他小朋友也会揍他的。
李砚堂质问李举一,李举一矢口否认,说我没揍他,我是以德服人。
这时候的李举一才六岁,李砚堂不免心惊。他印象中陆鸿昌也是这样嚣张霸道,念中学的时候有个男生欺负他,陆鸿昌把人约出来单干,末了警告对方,你包括你父母要是还想再这个地方混,以后就对李砚堂尊敬着点儿。
陆鸿昌当然有资本说这话,他外公那时候在省里做官,父亲在市里做官,陆家当时可以说是呼风唤雨。
但李举一没有这样的背景,他只是一个穷教师的孩子,李砚堂很是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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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在幼儿园的最后一年里李举一没再闯什么祸,那会儿他大了,七岁的人看着个子不高,性子却老成的很,李砚堂再没接到过老师的告状电话,每次去参加亲子活动或者运动会,李举一的表现也总是可圈可点。
面对活力十足的李举一,李砚堂心里有太多的愧疚,因为李举一不同常人的胚胎发育时期,以及出生之后的颠沛流离,他很怕李举一的免疫系统不能像寻常小孩那样很好的保护他的身体,再加上家里经济条件限制,很多事情李砚堂都有心无力,比如幼儿园组织家长自驾游,李举一从来都没有参加过一次,他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安静看书。
父子之间的沟通总不能是毫无隐私的,李砚堂很少过问李举一的社交生活,只知道一旦李举一有心事,他会在黄昏晚饭前,一个人绕着李砚堂学校的操场跑八百米,然后累得跟条小狗崽子似的爬回家,洗澡,吃饭,睡觉。
李砚堂既然是学生物的,在生物这方面教导李举一的自然就很多,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愚蠢,他告诉李举一,女性的卵子跟男性的精子结合成为受精卵。手术带来的创伤使他反应很慢,但李举一却非常聪明,李砚堂想他肯定听进去了这句话,但他从来没有问过他,那你是用谁的卵子和精子变出了我?
但这一切都不影响父子感情,因为这个世上,李举一唯一的亲人就是父亲了,他不知道其他人都去了哪里,但父亲不告诉他肯定是有原因的,他不想看到父亲回答不出来的为难样子,从小到大父子俩吃了很多苦,李举一永远也不会忘记李砚堂替他挨的那一耳光,那之后他学会了凡事都自己解决,要不然,就忍着,否则就会连累父亲,他不能连累父亲。
李砚堂不知道李举一这些心思,他在忙着解决李举一的户口问题,因为他马上就要念小学了,必须有本地户口,要不然借读费用高额,并且手续复杂需要很多背后的人际关系,况且户口不解决,以后的问题总是麻烦不断的。
李砚堂的户口仍然在S市,他在学校这些年一直是合同关系,没有正式的教师编制,因此户口也没有迁入学校集体户口,退一步说,即使他的户口归到了学校,按照规定,李举一也不能跟他的集体户口。
楼上一位退休老教师知道他的难处,说要不孩子的户口就寄在他们那里,就说是外孙。
李砚堂谢了又谢,想了好几个晚上,总觉得这么几年过来,总不能一直就让李举一做个黑户,他想安定的给他一个身份,所以他下了决心,回S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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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举一七岁,也就意味着李砚堂整整七年都没有再回过S市。他会在每年的年三十晚上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除此之外,基本没有再联系过任何一个他在S市的熟人。
同样是没有根基了,他对S市却还是有着一种故乡的依恋,当年出国以及远走他乡,实在都是无奈之举。
他跟李举一说了他的决定,李举一却沉默了。李砚堂想大概他是舍不得这里的朋友,这里对他而言是暂时的栖息地,对李举一而言却是童年成长的地方。
李举一久不应答,李砚堂便犹豫了,说:“如果你不愿意离开这里,那我们再另想办法,校长已经答应爸爸转正,楼上王爷爷也愿意认你做干孙子,这都是欠人人情的事,你要是实在不想走,那我们就先欠着。”
“你的家在那里,那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爸爸做错了事,回不了家。”
“那现在呢?”
“……爸爸还不知道爷爷奶奶是不是肯接受我们,但是只有回那里去,才能解决你的户口。”
“户口?”
“就是你身份的凭证,你要念小学,就一定要户口,不然学校不会收你。”
李举一低头不做声。
李砚堂摸他的头:“你再好好想想,过几天给爸爸答复。”
李举一并没有想很久,他跟李砚堂说爸爸我跟你走,但是你不能先告诉别人我们要走了,特别是幼儿园的老师。
李砚堂答应了。父子俩选在寒假时离开这座小城市,李砚堂先将所有的书打包寄回了家,而后就只收拾了两个人几套换洗衣服出发。
高中放假晚,两个人到S市那天,离过年只剩一个星期了。李砚堂没在市区多停留,直接转车回了乡下父母那里,他心里平静,无论父母接不接受他都能理解,只想看一眼二老安在就好。李举一一路上情绪低落,一直想着已经远去的家和伙伴,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包括蹦蹦,他不想看见蹦蹦哭。
父子俩一路无语,下了车,李砚堂一手行李箱一手李举一朝父母居住的小平房走。
隔着不高的院墙,可以看到水槽边一个年迈的身影正在刷衣服,李砚堂绕过半个院子进门,叫了一声妈。
李母直起腰,看他们好几秒钟才认出来,她站着没有叫他们,只是看着,一手紧紧抓着水槽的边缘。
李砚堂低头看李举一:“举一,叫奶奶。”
李举一叫了一声:“奶奶。”
气氛像空气一样冷冽,好一会儿李母才问:“谁的孩子?”
李砚堂原以为母亲一看到李举一就能认得出来这是陆鸿昌的种,经她一问,才知道并没有那么显眼,他说:“我的孩子。”
李母擦了擦冻得通红的手,转身进屋:“进来吧。”
她给父子俩倒了热水,坐在桌边捂着热水袋说:“你爸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
李砚堂问不出来您身体还好么之类的寒暄问候语,环顾四周,屋内摆设基本跟七年前没什么变化,父母亲感情很好,唯一不幸的是生下了他。
李母问:“你这次回来,是出差还是长住?美国那边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李砚堂说:“打算长住。举一也要在这边上小学。”
李母上下看李举一,问李砚堂:“他妈妈呢?”
李砚堂抿了记唇,他答不上来。正好这时候李父回来了,一进门见他们父子,自然是猝不及防,预备给妻子的微笑也立时僵在了脸上。
李砚堂站了起来叫:“爸。”
李父没有答应,站在门口皱眉看父子俩,李母去接丈夫手里的菜篮子,低声说:“……这是举一,他的孩子。”
李砚堂深呼吸,说:“爸,妈,我有话要跟你们谈。”
一家三口坐在里屋,一开始谁都没说话,后来是李父先开了口:“你哪儿来的孩子?”
李砚堂说:“是我的。”
李父全然不信:“你要是能跟女人生孩子,当年在我们面前说得什么狠话?!”
李砚堂一咬牙就跪下了:“七年前研究所里一对夫妇来做试管婴儿,后来因为意外放弃了孩子,我把他留了下来。他是我的孩子,一辈子都是我的孩子。”
李父李母目目相觑,一时间反应不了了。
李砚堂接着说:“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了,就他一个,也算是防老,求您二位成全,别告诉他真相。”
李母问:“你来找我们,想让我们做什么?”
李砚堂说:“他到年纪念小学了,还没报过户口,出生证明在我这儿,但是我现在的户口寄在人事局,所以我想把他的户口先落在您这里。”
李父站起来踱了几步,问:“你只要一个落户口的地方?”
“对。”
李父说:“我跟你母亲在市区的老房子还没有卖,现在把它转到你名下,你可以把你的户口先转过去,然后再解决孩子的。”
李砚堂磕了个头。
李父怆然,说:“你何必跟我们行这个客套,你要什么,尽管说就是,我跟你妈妈没多少年了,一切都要你自己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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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举一一个人坐在外头饭厅里看电视,心思却全在里屋,他很好奇到底父亲和祖父母在说些什么,祖父母似乎不怎么欢迎他们,难怪父亲说他离开这里是因为做错了事。
父亲也会做错事,李举一有点想象不来,父亲是多么的善良啊,而且优雅博学斯文,比幼儿园里任何一个小朋友的爸爸都有修养,而且他还是个科学家呢。
他无心看电视,走到外面熟悉环境。这里的一切都萧条而陌生,屋檐下有个燕子窝,再往下挂着腊肉和一条风干了的鱼,院子里矮墙边的花都残败了,只有一棵腊梅开得红艳,跟水槽里洗了一半的衣服一起,有了点人气。
他进屋拿了条小凳子。
李砚堂跟父母从里屋出来,一见饭厅里没有李举一的身影,吓一跳,两步跑到门口,却见李举一站在水槽边踩着小凳子洗衣服。
李父李母也意外,李母连忙上前抱他:“举一,不要洗了。”
李举一哦了一声,听话的站回了父亲身边。
到底是好几年不见,尽管李砚堂已经让他们伤透了心,但李父李母还是开口让父子俩留下来过夜,李父甚至说,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年后再走吧,年后再去办理举一的户口。
李砚堂几次眼热都忍住了,他从小家教严厉,跟父母尤其是父亲基本没有什么话说,出柜那次,父亲震怒之下,随手捞起边上一个铜镇纸就砸了过来,到现在他额头发际处还有个很大的疤。
他确实没有必要非告诉他们不可,但他就是想说出来,从小到大,他没有向任何人说明过自己的性向,连同始作俑者陆鸿昌在内。他在父母这里为所欲为任性放肆,早已是不计后果,偏偏他们却一次次的容忍了自己,大概这天底下只有父母才会这样无条件的对待他,可他回报他们的却只有失望,乃至绝望。
一家人难得团聚,伤心事都按下了不说,都只想好好过个年。最开心的数李举一,他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每天都跟着爷爷。有时候上山摘画眉鸟的鸟巢做药材,有时候下地去割大白菜,冬天田野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可以生火烧田埂上的荒草,然后把灰洒在田地里,等着春天长出紫云英。他觉得其实爷爷奶奶很好相处,只不过他们不太会表达感情,甚至都不像爸爸那样会随时随地来牵自己的手。
李砚堂先几天去了山上砍枯木,劈了很多柴,堆在干燥的角落里等着过年用,等到廿八那天又去集市买了鸡鸭,回家来宰杀,跟腊肉一起晾在屋檐下,院子里看着也有了过年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