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砚堂对所有人都撒了谎,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想保住那颗附着在他大网膜上的受精卵。

在他决定私自留下这个孩子,一天之内,他倾尽了所学。对自己的身体注射那些原本只有女性生殖系统才能合成的激素,一次次抽血观察水平,直到调整到囊胚可以附着在他身体里为止。当时他的注意力全部都在这项工作上,根本无暇顾及自己受了一整晚暴行的身体,以及其它太多关于伦理道德情感的问题。

他一个人完成了把囊胚植入大网膜的过程,在他实验室的床上,在B超机的直视下。实验很成功,他躺了六七个小时,而后离开实验室,暂时把工作交还给老天爷。

并非所有的囊胚都可以在大网膜上附着,他只能等时间来成全。

此后让他惊讶的是,他居然马上就开始有了“筑巢反应”,在还不能确定囊胚能在他身体里停留多久的时候,他开始考虑如何降低整个妊娠期以及分娩时的风险,为孩子创造一个平安的环境。

腹腔妊娠随时都可能一尸两命,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在美国与他做同样课题研究的大学同学沈黎,没人比她更合适帮这个忙。

他给沈黎打电话,说他目前在研究男性妊娠,有一位志愿者愿意奉献,所以他想到美国与她一起进行这项研究,到时候成果可以共享。

沈黎爽快答应了。李砚堂翻自己的签证做准备工作,在想到资金问题时,他有些犯难,正好看到陆鸿昌给他的那本房产证,他毫不犹豫的把它挂上了房产中介所的黑板上,特意注明:急卖。

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才动身去看父母,因为这一趟美国之旅,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安然而退。

他不会放弃陆鸿昌的孩子,在那颗囊胚植入他大网膜的那一刻起,那也是他的孩子。

他从没有奢想过跟陆鸿昌天长地久,甚至没有尝试过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情,但他可以一直爱他,不用受任何现实的束缚。

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要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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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鸿昌送机回来,坐在自己办公室发了一阵呆,满脑子都是李砚堂的身影。其实说白了,两个人并没有一起经历过同生共死,不过是年少时朋友一场,可缘分真是说不明白,他就是对这个人感觉深刻。久不见偶尔挂念也不过是像思念一个普通朋友,可一旦见了,打心眼里的喜欢就不同于任何一个朋友,甚至对王雪雁,他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感情。

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兄弟?他想来想去只能是这个理由,他一定是把李砚堂当成了自己的弟弟,所以才对他念念不忘。

可无论他怎么想,都无法合理的解释他们之间的两次肉体接触,虽然第二次是醉酒,但他无比清晰的记得那美妙的感受,两次李砚堂都没有反抗,甚至他还曲意迎合,没错,他是在迎合……

陆鸿昌猛然惊醒,狠狠砸了一记厚重的办公桌面,暗骂自己道:陆鸿昌你还能再下作一点吗?他在迎合你?那么温润如玉一个人,他只是顾着自己的修养不屑跟你动粗罢了!

他想起李砚堂那回说兄弟之间一次两次摩擦不要太计较,心里越发烦躁,那感觉跟被人否定了似的憋屈,于是一下午都没好面色。秘书煮了咖啡进来,见他沉着个脸跟丢了上亿的大生意似的,也不敢问究竟,大气不敢出关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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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砚堂的飞机不是直航,路上花了近二十几个小时。一年多之前单位做学术访问,他曾跟队来过一次纽约,因此还有些印象在。

沈黎并没有来接机,只是约了时间地点见面。同窗久别,按说应该是很热络,只是两个人性格相近,都不是会撑场面的人,见了面,李砚堂主动问候:“打扰了。”

沈黎也只是一句:“来啦。”随后便又问:“志愿者呢?”

李砚堂还拖着行李,示意先安顿下来再说。

沈黎带着他上车,路上两个人稍聊了几句,沈黎交待说为他租的公寓与她现在住的地方相近,房租谈妥了,因为要求高了一点所以每个月一千两百美金。说着话到了地方,开了门,房东太太是个华裔。

李砚堂自然是谢了又谢,晚餐在房东家里与他们夫妇一起吃,聊了祖籍和国内的发展情况等等,气氛倒还融洽。饭后回了楼上自己住的套间,李砚堂才对沈黎说,没有什么志愿者,他说的那个人是自己。

沈黎不敢置信:“你不要命了?!”

李砚堂给她倒水,笑说:“也没有那么可怕。”

沈黎问:“脑子怎么想的?中科院给多少钱你这么玩命?”

李砚堂说:“其它的你就别问这么多了,现在的情况是囊胚已经附着在我的大网膜上,今天是第十四天。昨天上午我测了一次激素,孕酮的翻倍跟不上HCG,我把它控制在二十五左右,稍低了一些,还不至于流产,这样做的目的或许可以减轻早孕反应。”

沈黎呆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你不是要为科学献身吧?”

李砚堂严肃说:“别笑,我来找你是破釜沉舟的,中科院的工作我已经辞了,这个实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你就把我的骨灰送回国去。”

沈黎不笑了,等他继续说。

“这个实验只能由你我二人参加,不挂在你所在实验室名下,你必须绝对保密。实验经费由我出,中途各种意外由我一人承担,如果失败,我绝无二话,国内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如果成功,这个成果对你而言是很有价值的,所有资料数据归你一人所有,我只要带走这个孩子。”

沈黎静静听完了,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把它放哪儿了?”

李砚堂说:“大网膜上。”

沈黎冷笑了一声,问:“没有子宫,你靠什么合成胎盘呢?”

李砚堂扶了一下眼镜,说:“胎盘的合成并不一定需要子宫,例如囊胚着床不一定要在子宫内膜一样,当然大网膜上那不叫着床,那只能叫附着,同样的,大网膜上生成的供给营养和血供的那不叫胎盘,但它可以承担起胎盘的功能。”

沈黎盯着他的肚子看了一会儿,说:“真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你如此疯狂的专注这个实验?”

李砚堂累得不行,倒在沙发上说:“这不属于实验统计的数据范畴,你无须过问。你愿意参加,明天我们拟个合约,要是拒绝……”孤注一掷,他没有考虑过退路。

室内一片沉默,好一会儿沈黎才站了起来,说:“你得给我一些时间准备,我还要你所有这方面的论文,之前我并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学术理论。”

李砚堂心底里松了口气,把行李箱内的几个档案袋拿了出来:“都在这里,其实是我这两个星期的一点小结,没有实践依据。”

沈黎像看怪物一样看他,说:“明早我来接你,我得知道你现在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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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走后,李砚堂一个人在靠窗的椅子里静坐着,在同行眼里他的行为是多么的疯狂而危险,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他这么做的原因,如果沈黎不依不饶的追问,他该如何回答,或许他只能告诉她,因为我想体验一下只有女人才能够做到的事情。

李砚堂忍不住低笑,自己都觉得荒唐,可又觉得这么说也没错,对于性别他是无可奈何的,如果他是个女人,或许可以和陆鸿昌有段缠绵过往,虽然最后的结局依旧不会天长地久。

可以天长地久的人,又怎么会介意性别。李砚堂晚熟,高三之前他并没有清楚想过自己的感情,与陆鸿昌的那次身体接触,他完全是被动的,那时他傻到以为陆鸿昌的行为至少有些喜欢他的成份在,所以虽然震惊,虽然被弄得很痛很不堪,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推开他。

或许是出于内疚,那之后一段时间里陆鸿昌对他确实体贴备至,李砚堂后来想起来,觉得自己会爱上陆鸿昌,并不是因为那次身体接触,而是之后的相处。陆鸿昌不断的给他错误的讯号,让他以为他们在恋爱。

如果他爱他,所有一切的阻碍他都愿意为他去克服。

没多久之后陆鸿昌有了新的女朋友,李砚堂才顿悟,但可惜的是,他已经无法再收回自己的感情了。

他可以不顾性别爱上陆鸿昌,当然陆鸿昌也可以不顾性别爱上他,但他并没有,所以李砚堂确定,这跟性别没关系,陆鸿昌就是不爱他,他从来没有爱过他。

与这个孩子的最后结局,是生是死他已经坦然,如果能生下来,他至少不会再孤单痛苦,如果不能,也只有来世再报父母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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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砚堂走的这天晚上,陆鸿昌在外头应酬到很晚,直接在酒店过夜,到了半夜他被梦惊醒,把身边的陪床打发走了,一个人站在床边抽烟。

他梦见李砚堂怀胎十月,肚子里是他的孩子。梦里李砚堂十七八岁的模样,本来笑得很恬静,突然他就满身是血,手里还抓着孩子的脐带。

荒诞的梦境。陆鸿昌有些头疼,关了窗给李砚堂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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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给李砚堂重新测了激素,并给他做了腹部B超,过程中不断被李砚堂抱怨她手脚粗,说她要把孩子挤坏了。

沈黎没好气说:“又不是你的小孩,现在没了倒好,你还能保命。”

李砚堂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小孩,就是我的小孩!”

沈黎说:“你的卵子是不是偷来的?是仰慕者的吧?是谁啊倒了血霉了她!”

李砚堂口齿不利,便不跟她计较,只在B超屏幕上找囊胚,还没有胎心,椭圆的一小块,依旧粘附在老位置上。

两个人坐在研究所外头的咖啡馆吃午饭,沈黎问有没有在补叶酸,李砚堂说有,正聊着,他的手机响了。

陆鸿昌着三个字让李砚堂一时忘了咀嚼,鼓着腮帮子傻乎乎看了一会儿,才接起来,咽了嘴里的食物喂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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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砚堂的声音让陆鸿昌下意识抛开了杂念,维持着在他面前一如既往兄长的样子,笑问候道:“砚堂,到了吧,还顺利吗?”

李砚堂看了一眼咖啡厅的挂钟,说:“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睡太早,一觉醒了。”

李砚堂拿着电话便觉得无话可说。

陆鸿昌问:“住处都安排好了?跟那边的同行碰面了没有?”

“嗯。”

“一个人在外头别苛待自己。”

“嗯。”

“哦对了,听你上次说你打算下半年结婚,这会儿还出差这么长时间,会不会影响婚期?”

“……不会。”

李砚堂的笃定让陆鸿昌一滞,讪笑掩饰说:“那可要记得给我发请帖。”

“一定。”

陆鸿昌觉得自己没法再一个人撑着这通电话,李砚堂的态度不像是惯有的冷淡,而是明显不想跟他多说,他在提防他。

电话很快挂了,沈黎见李砚堂面色有异,问:“仇家?”

李砚堂说:“对,赶紧帮我换个号码吧。”

他暂时不想跟陆鸿昌有任何接触,此后的两百多天里怀孕会为他带来许多未知的痛苦,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一个人承担,他需要专注的安心的做这件事情,不想被任何事物分心,尤其像陆鸿昌这样会严重干扰到他情绪的人。除此以外,他怕自己在生死关头会懦弱,找得到陆鸿昌,联系得到陆鸿昌,他无法保证自己不去向他索求什么,留下这个孩子已经侵犯了他的权利,这只能是个秘密,如果他死了,他也只能把这个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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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两三个星期,李砚堂过得安静安逸。他订了时刻表,注射药物和服药都标明了时间剂量,他自己动手,余下大量的时间他都用来卧床休息,除了晚饭后散半小时的步。他把公寓所在的这条街大致熟悉了一番,起码知道了超市与银行在什么位置。房东林太太平时不太出她自己那套房子,因此遇上的机会不多,但每见了必定十分客气。李砚堂仔细的记录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时常感觉腹痛,因为从未经历过所以一开始很紧张,怕胚胎掉了,可尽管腹痛没有停止,却也未见其它异常症状,他想那大概是大网膜正在适应异物的存在。他暂时放松了些,开始不太着急的想着雌激素与孕激素能在自己身体上改变什么,体型必然会改变,等过两个月,肚子也会挺出来,那时正好是天气热的夏天,或许他可以跟房东太太解释说自己是水土不服所以胖了。

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想很多事情,他甚至还想到了胎教,因此去书店买了好些书,还捡了一套小型的旧音响回来。他的情绪很稳定,还抽空给父母去了电话。

一直到胚胎植入第四十天的时候,他跟沈黎有了分歧。他要求增补生乳素,光靠胚胎的滋养细胞分泌,量不够。

沈黎觉得荒谬:“你还打算哺乳啊?!”

李砚堂扶着眼镜解释说:“注射雌激素本来就会导致乳腺发育,这跟哺乳没有直接关系,生乳素可以确保胎儿获得更多的葡萄糖和蛋白质,这才是关键。”

“生乳素一样也可以让你的奶子长得又大又圆像个女人!”

李砚堂并不激动:“我现在就已经有这样的症状了,两侧乳房可以触摸到发育增生的乳腺,目测都可以看得出来乳 头和乳 晕的变化,并且昨晚我在尝试自 慰时,阴 茎已无法顺利勃起。”

沈黎噎了一下,看着李砚堂冷静的样子,忍不住说:“我真怀疑你做这个试验的目的是为了满足你在某方面的畸形癖好。”

腹痛来袭,李砚堂坐在椅子里不敢动,牵强的笑着轻声说:“我活着,可以有一百种方法满足你所说的畸形癖好,犯不着冒这种风险过把瘾就死。”

沈黎也知道说错话,但她被李砚堂弄得云里雾里已经十分不耐烦,她参与这个事件,却不知道李砚堂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这让她不安。

李砚堂看出了她的烦躁,说:“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我要这个孩子。最好的结果是我活着,他也活着,其次是他死了,我还活着,最糟糕的要么就是我跟他一起死了,只有这三个选择。我当然希望我能活着,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但这个孩子,值得我这么做。”

沈黎并不愚钝,李砚堂已经不止一次在保住孩子这件事情上表示他的坚持,他愿意为这个孩子牺牲生命,这孩子必定有来历。

“你……爱这个孩子母亲?”她问他。

李砚堂缓缓松了口气,说:“可以这么说。”

“她不能怀孕吗?……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偷了她的卵子,她并不知情对不对?!她不爱你!”

“对。他不爱我。”

沈黎哭笑不得:“她不爱你,你就用这么偏激的方法证明你爱她?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在侵犯她的权利?你这变态。”

李砚堂看了她一会儿,低低笑,并不反驳她的这句“变态”。

与前一次通话搁了大概一个星期左右陆鸿昌又给李砚堂打电话,可惜这次他没能打通。

他又在避他。

陆鸿昌无奈倒在自己的老板椅里摇头苦笑,生意场上你来我往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像巴结李砚堂一样巴结过任何一个人,居然还是被嫌弃了。

罢了罢了,他放了电话,联系不上就不联系了吧,这种感情本来就不能勉强,他再喜欢这个人,也不能上赶着。

离婚之后的陆鸿昌更加无拘无束,连陈润禾的唠叨他也都只听得一半了,他的性子本来就放肆,优渥的家境让他在很多事情上都不甘落人后,自然玩也不能差。结婚之前他本来有过几个情人,这会儿重获自由了,倒没说一定去找回来,可怎么都是不能再亏待自己了。

·

李砚堂每天都写日记,记录当天自己的身体变化以及昼夜作息和饮食,他平均每三天测一次激素水平,考虑到超声对胎儿的不利影响,在身体没有明确感到不适之前,他定在十三周,也就是自植入起两个半月之后再做一次腹部B超。

他按照自己自定的标准调节激素,起初有些担心早孕反应,例如嗜睡、呕吐、情绪波动等等,但幸运的是他没有任何反应,除了身体开始轻微的发胖以及乳 房的胀痛,还有频繁腹痛之外,他没有任何的不适。

那次交谈之后沈黎也不在追问他过多的隐私,处于一个女性的母爱,她开始关心他肚子里的小孩,为这个孩子筛查病毒,为“母体”复查肝肾功能血常规。偶尔她也用奇异的目光看李砚堂,记录他的胸围和腹围,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的变化,她的好奇完全是出于人类的本能,并没有任何恶意。

李砚堂一般在晚上六半点左右去超市,在第五十六天的时候他在从超市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房东林太太,实际是林太太跟在他后面有段时间了,后来才跟上来问:“砚堂,你是不是不舒服?”

李砚堂惊了一下,马上微笑说:“没有啊。”

林太太说:“我看你走路都像怕踩死蚂蚁一样,你是不是没力气,还是肚子疼啊?”

李砚堂笑说:“没有没有,谢谢您的关心,我是闲着没事,所以就慢慢来了。”

林太太说:“那就好,你要是不舒服就说,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不要太逞强。”

李砚堂赶紧道谢,为证明自己没事,他小跑了几步,见林太太放心的走到前面去了,他才停下来,忍不住捧了一下疼痛的腹部。

他几乎是爬着上楼的,一进门便瘫倒了,平躺在地毯上,腰后的肌肉就像被车轮碾过一样,他不得不侧躺,缩成一团,抱着还没有鼓起来的肚子咬着牙卷缩着。他想给沈黎打电话,但没有力气,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瘫痪的中风病人。

他在地上躺了一个多小时,裹着地毯,像个茧。后来腹痛渐渐缓解,他才开始尝试爬起来坐到椅子里,他觉得冷,额头冒冷汗,眼花。在此之前他的腰痛没有这样严重过,虽然他本来就患有腰肌劳损,这是长期在显微镜前面坐着坐出来的职业病。

他准备等症状轻了就去找找有没有热水袋热敷一下,这会儿暂时没力气,便只能抱着毯子坐着。这天晚上后来他在椅子里睡着了,没有吃维生素片,没有喝牛奶,没有听音乐,没有睡前冥想……什么也没有为他的孩子做过。

李砚堂做了个梦,梦见研究所前面的清水湖里头长满了荷叶,又大又圆迎风晃动,每一片都鲜嫩翠绿,可就是遍寻不着一朵荷花。他醒过来,发了会儿呆才想起来自己怎么会在椅子里。

他依然腰痛,勉强为自己弄了点早餐吃,很快又爬到床上去休息。外面天气不错,他看着白花花的阳光有些眼晕,想起梦境,才发现自己很想念研究所。他爱他的工作,也自认为干得不错,所以年纪轻轻就被提拔为主任了,本以为会干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因为那天一个决定而改变,他甚至没有时间多想,留下这颗受精卵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陆鸿昌了不起,即便是醉酒,也有办法把他弄得神魂颠倒。李砚堂没法否认,当他霸道的咬他耳朵说张开腿时,他的全身都软了,他根本不可能抵抗得了。

如果没有一个可以发泄的渠道,一个可以寄托的人或物,李砚堂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被这些回忆毁得支离破碎。他早已跟父母坦白性向,独来独往这么多年,本已觉悟要孤独一生。十来年不见,原以为对陆鸿昌,自己早已看开,哪知道从一见面开始就不得安宁。

冥冥之中有此一劫,躲不开,那就认了。

他昏沉沉想了一会儿,慢慢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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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好几天以后沈黎才来看他,李砚堂已经不见那天的狼狈虚弱,他坐在窗边椅子里看书,穿了件道袍似的中式衬衫。

沈黎夸他待得住有耐性,要是让她成天无所事事待在房间里,不出一个礼拜她就得看心理医生。

李砚堂越待话越少,懒懒散散的像条要冬眠的蛇,只在B超探头照到那个成形的小孩时,他才打起精神来看。

沈黎有些小小的兴奋:“是个男孩!”

当探头照到那小东西时,他把小手举了起来,像是很抵触,李砚堂笑了。

沈黎也是头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忍不住泼他冷水:“大网膜上头血管曲张纠结的惨不忍睹了,你别笑,我怕你笑一声都能把血管震破了!”

李砚堂微笑说:“谢谢你的关心。”

沈黎不领情:“谢太早了,再说我跟你是各取所需,谈不上谢不谢的。”

李砚堂下床安静穿衣服,沈黎看着他,说:“其实看着挺自然的。”

“什么?”

“你的样子。”

李砚堂扯了扯嘴角:“我不过是个宿主。”

沈黎说:“你要控制体重,这才四个月,越往后头负担越重风险越大。还有,多念念阿弥陀佛,别让血管炸了,别收腹,别感冒,别得阑尾炎……”

“让老天爷去操心吧。”李砚堂淡然回了她一句。

话是这样说,沈黎却发现李砚堂越发谨慎起来了,没事基本不出门,去超市的频率也降低了,散步也改成两天一次,这使他的体重很快就上来。在他已经连续三个星期没有正经出过门时,他的体重已经比怀孕之前重了二十五公斤,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劲,血压偏高,尿检显示蛋白两个加,脚踝开始有些水肿。

两个人经过商榷之后决定用些降压药和利尿药,李砚堂开始增加每天的蛋白质摄入并控制食盐,时时警惕一些妊高征的早期症状。

沈黎来看他的次数多了起来,她限制李砚堂出门,亲自推B超机上门。李砚堂用药比她大胆,降压药合并扩容药一起上,起初沈黎反对,但李砚堂提醒她,胎盘在大网膜上,不在子宫里,大网膜上的血管经不起高血压的考验。

沈黎每天都提心吊胆的,问李砚堂你有没有什么遗嘱。

李砚堂说:“我要是突然死于大出血或者子痫,你别试图留着孩子,我要带他一起走。”

沈黎问:“那你的父母呢,还有孩子的妈呢?”

李砚堂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天花板,这时候他的脸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尖尖俏俏的瓜子脸了,眼皮浮肿,脸如满月,面色也泛黄,像个重病患者。全身水肿让他行动困难,他开始不再下床,这时候是他怀孕第二十九周,刚刚满七个月,他开始出现便秘,肠蠕动减慢等等一系列的小问题。好在孩子的发育很健康。沈黎都有点佩服起这个男人了,小孩子每长一寸,李砚堂就会为此痛苦一寸,小孩子在拓展他的疆土,但那只会带给母体持续的腹痛,但李砚堂从未与人道,他总是表现得很满足很淡定。

有一天他跟沈黎说,他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举一,意思是举世无双。

沈黎说,你这个生法,确实是举世无双。

·

大洋彼岸的陆鸿昌这几天过得很不好,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想起李砚堂这个人了,原以为自己忘了,可偏偏却在跟小男宠亲热的时候叫了这个名字出来。没错,男宠,之前他没有玩过,几个月之前偶尔玩了一次,觉得挺对胃口,干脆便包了一个。

只是没想到,他会在床上叫出砚堂这个名字。

陆鸿昌觉得事态比他想得严重,他又一次打了李砚堂的电话,打不通,便打到研究所,结果那头说,李砚堂半年前就辞职了。

陆鸿昌问,他是不是因为结婚才辞职?

那头说,结婚?从没听说他有女朋友!

陆鸿昌立刻叫人查那套他买给李砚堂的房子,果然半年前就卖了。

陆鸿昌这才发现老实内向的李砚堂或许根本没有跟他说过一句实话!他根本没有去进修学习,他是跑到一个什么地方躲起来了!为了逃避他!

好你个李砚堂!陆鸿昌在办公室气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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