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劫火(5)

黑雾瞬间遮蔽眼前,这正是生死关头。

一旦吸入细微碳粉,就会堵塞肺泡导致窒息,就算用咒力做出防卫墙,我们也会被大量粉尘包围,动弹不得,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无暇起风吹散粉尘。

拉起怪物的咒力手臂消失,重达五十吨的巨大身躯摔落下来,它水袋般的躯体在坚硬地面上摔得扁平,这次的撞击肯定造成内脏的致命伤,但怪物仍然抬头,不断从口器中喷出乌黑粉尘,而且在短短几秒内就喷光储存在体内的大量粉尘。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难想像,当大量空气与粉尘快速通过怪物的细长口器,摩擦生热,瞬间达到数百度的高温。高温可能引发火焰,或者口器过热炸裂,火花随著气流飞散以达到点火的目的。最后,火焰登时延烧至喷发出来的全部粉尘,引发爆燃,这就是粉尘爆炸。一般碳块的燃烧缓慢平稳,但碳粒容易与周围氧气结合,剧烈燃烧起来引发爆炸。

爆炸半径达数百公尺,如果不是镝木肆星先生,不可能在爆炸中存活。

黑雾遮蔽视线的剎那,我一心想的不是保护自己,而是要救觉。而觉似乎只想救我,幸好我俩不久前为了逃离恶鬼彼此拋掷身体,成了一次很好的演练。

黑雾一遮住我的视线,我立刻改变抓起怪物的吊臂意象,转为投石器意象,勾起觉的身体往上空猛拋。同时我也感受到强大的加速度,大脑一阵晕眩,这才发现地面远远在我脚下。

原来当我把觉往上拋的同时,觉也将我往上空拋,幸好我迅速用咒力护住耳朵,鼓膜才没被气压压破。我连忙用鼻子呼气平衡压力,接著处于无重力状态地坠落,但胃彷佛被往上挤,我差点吐出来,脚下又吹来强风,近乎撕裂我的短裤与T恤。

我究竟飞多高?我可以俯瞰整座神栖66町,还有周围的树林与筑波山,但没见到觉。

地面覆盖了大片乌黑粉尘,像一朵诡异的黑香菇正在缓缓膨胀增长。

这样下去会再次摔入黑雾,我赶紧张开手脚控制姿势,试图让身体飘在空中,但不知道如何揣摩飞天的意象。

下一秒,下方的云雾发出刺眼光芒,炸得惊天动地。

我坠落的身体又被狂风抬起,一眨眼就被吹到远方。

我飞在天上,竟没有感到任何一丝恐惧。虽然我有自信用咒力缓冲坠落时的部分撞击力,但应该是这辈子第一次飞在这样高的天上,为何毫不畏惧?

耀眼的阳光在大气中散射,澄澈的蓝天里挂著棉絮般的白云。

此时,我看见了幻觉。

明亮的蓝天像挂上负片滤镜,突然翻为黑夜。

天上的月亮无比巨大,每个陨石坑都清晰可见,光芒正照耀著大地。

啊,这是……

我相信这是真实的经验。

这是一段被抹消的记忆,彷佛零零碎碎地扣在其他记忆的细节里,如今聚集再现

我只能透过月光看见□的小屋。

眼前的土地全往下凹陷。

四周地面像土石流一般往小屋的位置倾泻而去,大地发出低吼,树木连根拔起折断。

世界末日的景象不断离我远去。

我的身体画出大拋物线地往后飞开。强风把我的外套吹得猎猎值响,一并扯下发圈,发丝在夜空飞舞。

摔死在某处也不错。

怀著这个念头。

随即睁开眼。

□用最后的力气救我一命。

我非得活下去不可。

我转向正面,正对强风,不再闭上眼睛,泪珠随风往后飘远。

幻觉仅出现剎那,再度恢复到明亮的空间,四周依旧洒落白日灿烂的阳光。

我总算想起来,我被无脸少年救过一命,就像刚才觉救我一样。

我随著爆炸气流飞了好长一段距离,高度急遽下降,看来我被吹到町中心来了。

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

我知道那里是茅轮乡的大街,也是町里最热闹的地方,但现在的景色吓我一跳,因为房舍大都被破坏,成了残破的废墟,而且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我并不是缓缓下降,而是差点被重力拖去撞地,因此赶紧用咒力推挤地面减速。跌在水里应该比较好,就算没有完全减速也不至于受重伤。

但我眼角瞥见的水道,却一滴水都不剩。

水被抽乾了……

我没空闲探究为什么抽乾水道,只能赶紧换一招。我想像一对翅膀,打算往前再滑行一段。可以平稳著陆的地点有限,我看到一片黄色区域,似乎是向日葵田。为了榨油,向日葵的栽种密度很高。我辛苦转向,试图降落到向日葵田里。真不知道真理亚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松地在空中飘浮。

黄色花朵逼近眼前,不妙,减速效果不如预期,我马上用咒力手臂猛推地面一把,扯断几支向日葵飞上半空。我在著地瞬间不禁闭上眼,断裂的向日葵花茎擦过我的脸。

我重重摔上地面,虽然有向日葵当缓冲,但撞得胸口一闷,倒在一片花海中。

我醒过来时正面趴在地上,我慢慢活动手脚确认状况,手掌擦破皮,但应该没有骨折或内伤之类的重伤。我竖耳聆听周围的声音,小心起身。

这是清爽的夏日早晨,彷佛听得见鸟啼,但实际上周围鸦雀无声,什么也听不见。

觉到哪里了?我试图回想在粉尘爆炸之前把他拋往哪个方向,但记忆有点模糊。我相信他平安无事,但忍不住担心。

咒力用得太多,有点头昏脑胀。我大概昏倒五到十分钟,几乎没休息的效果。如果现在碰上化鼠或刚才的怪物必然很难保命,更别提碰到恶鬼。不过在这里犹豫不决也是浪费时间,须尽早与町上的人会合。

我小心地注意四周,迈开步伐,走出向日葵田进入杂木林,中途看见许多被吹倒的树木,让我想起路上听见的爆炸声。应该是数只怪物在町中央引发爆炸,但连这里都受到影响,显示爆炸的范围相当广。

但根据爆炸规模,怪物本身也会死亡,等同自爆。以前看过气球狗赌上性命保护土蜘蛛的龙穴,喷雾怪物应该也是为了与人类同归于尽才创造出来的攻击武器。其他化鼠兵则连生物都算不上,只算得上是棋盘上的棋子,根本不计牺牲,一开始就打算同归于尽。

我根本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我们也许过份相信咒力无比强大,反而小看化鼠。

但化鼠究竟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又犯了老毛病,一陷入沉思就忘了提防四周,即将离开树林的时候突然出了事。

一颗大石头竟然迎面飞来。

我完全来不及反应,无法用咒力抵挡而吓得跌坐在地,幸好石头丢得不准,从我头上掠过掉在后方。对方第一击没打中,立刻发动第二波攻击,那些没被爆炸震倒的树木发出裂响,凌空拔起,这怎么看都是咒力的把戏。难道恶鬼来了?我茫然无措,这下肯定没救了……

我连忙用咒力挡住飞来的大树,两股咒力强碰,空中浮现咒力干涉的虹彩。

「哇!怎么……?」

我听见一声惊呼,赶紧扯开嗓门大喊:「快住手!我是人类!」

两股咒力同时消失,飘在半空的大树砸在地上,果然有人误认我是化鼠才发动攻击。

「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我高举双手挥舞走出杂木林,有个人愣在五、六十公尺前方。是一个男孩,应该十五、十六岁。他一见我就跑过来。

「对不起,我以为是化鼠……」

「小心点!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愧死啊!」

「什么是愧死?」男孩一脸憨傻地问。

「原来你们没学到愧死机制……不过要记得先确认清楚对象再使用咒力哦。」

「嗯……不过化鼠都躲起来偷袭,所以我才……」

男孩名叫坂井进,是全人班四年级的学生,我问他昨晚到现在町上发生什么事,但得到令我错愕的回答。原来进还小小年纪就志愿参战对抗化鼠,并目击整个经过。

夏祭会场受到攻击,人们内心燃起报仇的怒火,分为五人一组开始化鼠扫荡战,当我们这组抵达医院,与埋伏的化鼠展开战斗时,町中心刚好发生激战。化鼠采取游击战,毕竟没办法正面对抗有咒力的人类,自然别无选择。

但游击战发挥极大的效果。除了野狐丸把士兵当成单纯的消耗品,执行冷酷无情的战术,人类也完全没有打仗的准备,化鼠趁人们出门参加夏祭的时候,派出大队潜人民宅,做好巷战准备。

其实一开始就该把所有建筑跟化鼠一同摧毁,但当时没有任何人认为应该牺牲这么多。

再来,虽然我们总是学到五人小组随时注意全方位,但几乎没任何训练经验,突然投入实战状态,每个人都十分冲动。化鼠小队大吼大叫地从正面冲来,所有人都只注意眼前的小队,而在特攻部队被咒力屠杀时,躲在一旁的化鼠枪手就准备偷袭。战术极为简单,却造成人类不小的牺牲。

人们被意外惊吓,连忙集合好几组共同行动,但又中了野狐丸的下怀。

原来它派了五只一组的拟人,趁著夜色昏暗混入人类小组,一发现破绽就攻击,造成人类大乱。不仅有人直接被拟人的箭矢枪弹杀死,还有人把其他人误认为拟人,造成自相残杀的惨剧。结果被咒力攻击的人死了,不小心攻击他人的人也因为愧死机制发作而丧命。

恶梦般的悲剧之夜结束时,两、三百人阵亡。杀掉的化鼠虽然两、三倍之多,但实在划不来。而且太阳一出来,野狐丸便发动下一招奇袭。化鼠部队整个晚上断断续续地持续攻击,黎明前不久,拟人大都被人类杀光了;人类虽然牺牲不多,不过整晚没睡,因此没察觉化鼠的下一步。当化鼠的疯狂攻击逐渐停歇,人们松了一口气,开始恍神,这时便轮到准备齐全的「喷炭兵」出场。

喷炭兵就是我们撞见的怪物,它们趁著夜深沿水道潜入町中,躲在水里待命。它身型如长须鲸般巨大,但所有人陷入激战,没发现它们,化鼠也故意不利用水道进行攻击,掩护喷炭兵的行踪。

所有人认为战斗告一段落时,七、八只喷炭兵骤然从水道中现身,喷出乌黑粉尘。喷炭兵看好位置,让粉尘布满建筑的巷弄间,足以将伤害程度放到最大。在人类看穿真正的意图之前,大爆炸接连引发。

强烈的爆风与大量碎片卷向毫无防备的人们。此外,粉尘爆炸夺走大量氧气,有人因此死于缺氧。

「如果不是镝木肆星先生护著我们,我们应该也死了……可是老师被炸死,我爸爸妈妈也失踪,我一直在找他们……」

进说著,哽咽起来。

「那你为什么突然拿石头砸我?说不定会砸中你爸妈。」

「因为姊姊你在树林里啊。大人警告我们千万不能进树林,因为化鼠可能躲在树林里,我们进去了也可能会被人误打。」

「原来如此,这我就没听说了。」

我也非常担心双亲,但进没有他们的消息,我还有一件事情必须问进。

「进,你还有没有听说其他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进噘嘴问,「其他更可怕的事情?昨天一整晚下来已经够可怕了吧?」

「也是,我根本是在乱问。对不起。」

恶鬼还没现身,我要更早警告町上的人,最好能找到富子女士,或者镝木肆星先生。

我和进一起行动,但不是并肩同行,而是尽量背靠背,全面警戒。花一番功夫总算来到水道边,我从天上看到的景像果然,水道已经被抽乾,露出烂泥。

「水道为什么没水了?」

进的回答不出所料,「长官们为了小心起见,下令关起水门,抽掉所有水。」

「因为化鼠会躲在水中偷袭我们?」

「嗯。因为喷炭兵会从水里来,听说化鼠还有其他两栖种呢。」

运河与水道四通八达地盘踞整座神栖66町,既然难以全面掌控,当然直接把水抽光。但野狐丸的计谋依然领先人类一步,我们一直被玩弄在股掌之间。

我甚至怀疑对方早算到这一步,故意逼我们抽乾水道。

因为它明白水道无法使用,大队人马就难以移动。

走了一阵子,总算看到零星人影,刚开始还松口气,但愈看心头就愈沉重。

抱著遗体哭泣的年轻女子,受到严重枪伤而痛苦呻吟的男人,与爸妈走散而拚命找人的小孩。

每个人看我走过来都投以求助的眼神,我也很想停下脚步帮点忙,但没时间,如果恶鬼来了,情况绝对比现在惨烈,所以我必须先告知町上的领导人,商量对策。

「求你……救我……」

倒在路上的中年女子拚命对著我伸出手,我看见她的脸与手都烧得焦烂,衣服也成焦炭,看这伤势应该活不久。

「水……给我水……」

我咬紧嘴唇,无法对这人见死不救,但若我的通报晚了,局势将难以挽回。

「姊姊,我来帮这个人吧!」进挺身而出,「你不是得去找长官们吗?快去吧!」

「嗯……谢谢,交给你了!」我握住进的手,就要离开。

「等,等一下……」

倒在路上的女子叫住我。

「你……究竟有什么急事……要找什么人?」

我回头说,「对不起,我有件事务必要通知富子大人或是镝木肆星先生,不然这样下去会发生更恐怖的……」

这话没能说完,对著风中残烛的人提起「更恐怖的事」,未免太粗线条。

「富子大人……应该是到全人班避难了,因为学校还没受到波及。」

女子痛苦地咳呛著。

我这才惊觉女子可能是伦理委员会的委员,似乎有些面熟,但严重烧伤让我认不出来。

「非常谢谢你。」

我深深鞠躬后快步离开,知道她们的位置大有助益,尽早赶到就好。我的脚步愈来愈快,逐渐跑起来,刚才的疲惫烟消云散。

自从毕业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到全人班,虽然町不大,想来就能来,但我忍不住避开这地方。愈靠近学校,街景就愈接近我的记忆,看来这带的毁损程度比町中心要好一些,可是看到充满回忆的建筑颓圮倾倒,内心隐隐作痛。

跑到一半,天空飘起小雨,抬起头一看满空湛蓝,我以为是太阳雨,结果没多久就乌云密布。到全人班的校门时,雨势已经相当大,伦理委员会的职员在门前挡住我。

「紧急状况,这栋建筑由伦理委员会徵收,不得进入。」

说话的是一名矮小的老年男子,我记得见过他,他是富子女士手下的人,应该是姓新见。

「我是卫生所异类管理课的渡边早季,有件急事无论如何都要亲口告知富子大人。」

「……请在这里稍候。」

新见先生皱起眉头走入校舍,我在遮雨棚底下躲雨等他,等到快不耐烦的时候才看见他回来。

「这边请。」我跟著新见先生进入熟悉的全人班校舍,建筑物本身很坚固,不怕崩塌,但或许受到爆震影响,校舍里到处是毁损的物品、碎木片、碎玻璃,连乾净的立足点都没有。我以为富子女士会在校长室,却被带到保健室。

「打扰了。」

「请进。」

回应新见先生的确实是富子女士,知道她平安无事,我先松了一口气。

「早季?」

「是……」

我看到富子女士躺在床上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她头上包满绷带,完全遮住双眼,肩膀吊著三角巾,好像还受到其他重伤。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您受伤了……」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被碎玻璃给刺到而已。想不到一大早就冒出喷炭兵那种怪物。」

富子女士浅浅一笑,随即严肃地问,「你说有急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我大概描述昨晚与觉他们在医院碰到的事情。

「那一定是恶鬼,这样下去会发生严重的大事,必须立刻采取对策才行。」

富子女士沉默片刻才开口,「……不可能,就算是早季说的,我也不信。」

「我没说谎!真的亲眼看见了!虽然我们没看见恶鬼的样子,可是两个人惨死了!」

「这根本没道理,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恶鬼?教育委员会那么小心管理小孩,完全没发现有孩子出现任何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的病徵啊。」

「我也不清楚原因,但如果不是恶鬼,究竟谁能用咒力杀害别人呢?」

富子女士又陷入沉默。

「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这样下去就难以回天了!」

「可是早季……」富子女士沙哑地说,「如果真的是恶鬼,就无计可施了。」

「怎么会……!」

「如果真有可能发生……我想是其他町上出现恶鬼,不知道为什么跑来这里。这么一来,我们也没办法消灭恶鬼。恶鬼发作前还可以用不净猫处理,可是一旦成为真正的恶鬼,只能求老天保佑……让恶鬼意外身亡或是急病猝死。」

「两百多年前,这个町曾经遭恶鬼蹂躏,但还是重建了。您不是亲眼见证过来吗?」

「是呀,所以我才发毒誓,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恶鬼出现,因为我深信这次町绝对会灭亡啊。」富子女士沉静地低语,「当时我们真的很幸运,这次就不是了。连化鼠都让我们这么狼狈……」

说到这里,富子女士似乎恍然大悟。

「这不可能是偶然,化鼠攻击和恶鬼现身一定有关,但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窗外传来叫喊,吓得我心头一惊,声音愈来愈近,而且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在胡乱叫喊。

「新见,外面在闹什么?」富子女士问道,新见先生与我走到窗边一看,学校前的大路上许多人惊慌逃窜,一眼就知道大事不妙。

群众传来有人大喊著「恶鬼啊!」的声音。

终于来了……恐惧与绝望让我差点软腿。

「早季,现在立刻逃离这里。」富子女士严肃地说。

「我们一起逃!」

「我要留在这里,这副模样只会拖累你们而已。」

「可是……!」

「你要走出八丁标,前往清净寺。碰上这种紧急状况,安全保障会议应该有什么保全手段。如果你爸妈没事,应该也会逃往清净寺。」

听了这话,我浑身血液沸腾起来,虽然希望渺茫,但只剩这道光了。

「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吗?我说你是我的继承人,我是认真的。虽然很遗憾落到现在这个状况,但神栖66町就交给你了。」

「请等等!我……我怎么能……」

「还有,新见你也跟早季一起逃吧。」

新见先生吃了一惊地说,「如果富子大人不走,我也不走。」

「不行,我要给你其他任务,请把刚才的话告诉肆星。如果真的是恶鬼来了,请你到公民中心广播,警告大家尽量逃得愈远愈好。」

「……明白。」新见先生僵住不动,低下头。

「你们还等什么?快走吧!」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新见先生硬拉著我的手离开房间。

「等一下!这样下去富子大人就……」

「这是富子大人的吩咐。」

新见先生流下眼泪,我也眼眶泛红。

朝比奈富子女士碰到恶鬼的时候,年纪与现在的我相仿,往后两百多年就一直保护著这个町,无论功过赏罚,她都足以代表神栖66町。如今,富子女士决定与町同生共死。

但现在没时间继续感伤,我不断在心中默念,自己是坚强的人,所以须把事情办好。

如果不给自己勇气,我会怕得不敢面对未来。

慌乱的群众像旅鼠一样死命狂奔,根本无法找人来问话。

「渡边小姐,请按富子大人的吩咐前往清净寺吧!」新见先生用双手圈住嘴在我耳边大喊,免得被人群喧嚣盖过。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见镝木肆星先生,把富子大人的话带给他。」

「那我也一起去,因为现在只有我知道恶鬼真的存在。」

我想镝木肆星先生就算得知群众害怕恶鬼,也只会认为是看到幻觉,或是敌方设计欺骗。在日野光风先生过世之后,能够抵抗恶鬼的人就剩镝木肆星先生了。我必须尽快告诉他正确资讯。

我们沿著路边前进,小心不被人群牵连,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任何人都无法使用咒力。我们逃亡的样子毫无天赐神威的光荣模样,宛如变回比古文明更原始的祖先──一群住在洞窟里,畏惧深不可测的超自然力量,连风声都会怕的穴居人类。

早上天色还晴空万里,现在已经乌云密布,雨势暂时停歇,但不知何时会继续降雨。

「镝木肆星先生应该就在这里。」新见先生说,「不久之前,他聚集起平安的民众,整理瓦砾,搭起帐篷以收容伤患,接著准备组织巡逻队。」

「可是这人潮……」

我看著人群,感到一阵绝望,在这种状况下见得到镝木肆星先生吗?

人群抵达广场的时候,前方的天空突然亮起来。

乌云底下浮现出巨大的发光文字。

请冷静。

不必害怕。

我会保护大家。

这串文字效果奇大,惊慌失措的人们看了就停下脚步,逐渐取回理智。

「恐惧会麻痹思考,这就中了敌军下怀。各位请冷静。」

镝木肆星先生从半空中飞来广场,戴著金色的四眼面具,也就是追傩仪式上方相氏所戴的面具。他用咒力放大声音,比扩音器更加响亮。

「化鼠们使出狡诈奸计,企图推翻人类,结果在我们町上造成多人惨痛牺牲,我们现在不仅要哀悼往生者,更该团结一致。」

群众间响起零星的掌声,慢慢扩大为一片鼓掌。

「对!」、「要团结!」接连有人高喊。

「化鼠必亡!」

镝木肆星先生大喊一声,轻轻降落在广场正中央。

「化鼠必亡!」

「化鼠必亡!」

「化鼠必亡!」

群众狂热地挥拳鼓噪。

若没有镝木肆星先生这样的领导魅力,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控制住骚动,他掌控人心的技巧堪称完美。只有愤怒的力量,足以驱逐出心中的恐惧,虽然煽动群众原始的愤怒等于以毒攻毒,但强心针不毒就无法挽回人命。

可是回想起来,这一切也许都在野狐丸残忍无情的预测之中。

恶鬼登场的时机,群众奔逃的方向,甚至镝木肆星先生在广场上挡住群众,都不出它所料。

广场毫无预警地震荡起来,骤然崩落塌陷,人们连哀嚎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脚底下裂开的大洞呑没。崩塌半径约五十公尺,相当于广场面积,洞穴边缘直逼我们脚前,幸好我们没追上群众。洞穴中央正是人群的中心,也就是镝木肆星先生落地的位置。

当时化鼠至少在土木工程技术上远远领先人类,现在我依然只能猜测,大面积崩塌的方法可能来自于它们拿手的挖洞技术,在广场地下挖出四通八达的地洞,形成容易崩塌的状态,并且在更深处挖出巨大的空洞。

引发崩塌的导火线,应该是钻得进小洞的喷炭兵在密闭空间制造粉尘爆炸,造成脆弱的地盘崩塌,瞬间呑噬地上数百名群众。

一阵烟尘完全遮住我的视线,我赶紧用手摀住脸,避免沙石吹进眼中。

「快逃吧!」新见先生拉著我的手。

「可是还没通知镝木肆星先生……!」

「现在这情况,没办法了!」新见先生边说边猛咳。

我不觉得镝木肆星先生会死,但无论他多么超凡入圣,这次可能来不及发动咒力。

我们正要逃离广场时,天上下起雨,原本是毛毛雨,逐渐转强之后成为一阵大雨。我抬头一看不禁错愕,原来雨仅仅下在小范围里,正好就是地面崩塌、烟雾弥漫的范围。

雨势猛然中止,接著吹起强风,受到雨水稀释后的沙尘被全数吹净。

镝木肆星先生仍然站在崩塌前的位置,不对,他脚下已经空无一物,他飘在原位。

四周还有其他人也浮在空中,但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是被咒力拉起。这些人茫然无措地悬浮在半空,然后缓缓降落在洞穴周围。

「救不了所有人,实在惭愧至极。」镝木肆星先生说,语气充满愤怒与痛苦。「但此仇必报不可。我答应各位,必定从神国日本列岛上,完全灭绝化鼠这丑陋生物,一只不留……!」

话还没说完,响起一阵剧烈枪响。

地面崩塌的大洞洞壁挖出许多小洞,一批化鼠兵从小洞里开枪扫射,另一批则放箭,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镝木肆星先生。

但从下方飞来的箭林弹雨,在抵达目标前就被异次元呑没,消失无踪。

「我实在佩服你们如此难缠,但很遗憾,什么招数对我都没用。」

洞里所有化鼠同时被隐形的手拖出来,应该有好几百只。

「哪只懂人话的?」

镝木肆星先生问,但飘在空中的化鼠们自知无处可逃,全都守口如瓶,打算慷慨就义。

「我可没有让动物安乐死的好心肠,毕竟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吃了你们不少亏。」

全部的化鼠开始痛苦挣扎。

「很痛苦吧?我对你们的神经细胞传送了痛苦的资讯,不过是虚拟资讯,你们死不了。但不回答我的问题,痛苦不会停止。」

此时其中一只开了口,「住……住手……」

「哦,口条挺好的。你们的首领在哪?」

「吱!不……不知道!」

被拷问的化鼠口吐白沫,不停挣扎。

「杀!杀!杀!」

这时群众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大喊起来。

「快点招!否则……」镝木肆星先生厉声威胁。

但化鼠挣扎一阵子后,突然翻白眼流口水,剩满嘴胡言乱语。

「看来痛楚下得太重了。」

镝木肆星先生冷哼一声,被废掉的化鼠燃起白色火光,瞬间化为焦炭,掉入洞中。

此时,大后方传来一阵哀嚎。回头一看,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光景烙印在视网膜上。

许多人像雪花一样飞到空中,几个直接撞上房舍,绽放出深红血花。

「恶鬼啊!」

街道巷弄顿时化成恐怖和狂乱的炼狱,但无处可逃。

「恶鬼?胡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镝木肆星先生从大洞中央飞到我们这边的地面上。悬在半空的化鼠群失去用处,一只只炸得粉碎,肋骨弹出,肚破肠流,尸体像断线人偶落入洞底。

远方传来野兽般的高亢怒吼。

我们身后数十人猛然起火,尖叫倒地,新见先生一把将我抱在胸前,躲在房舍暗处。著火的人们停止哀嚎,路上陷入整片诡谲的死寂,生还者像我一样躲在大路两侧,吓得牙齿直打颤。

恶鬼出现在路中央。

我正眼都不敢看一眼,屏气凝神听那脚步声。心跳疯狂加速地鼓动著,亟欲在死前多跳几下,至少在死前留下痕迹。

可是……

当我从新见先生怀里见到恶鬼的模样,却看得出神,虽然心底恐惧莫名,但目不转睛。

对方的身材好矮小,像是化鼠,或者小孩。

不对,那肯定是人类小孩,小男孩,顶多九、十岁吧。他穿著化鼠的兽皮战袍,脸与手臂绘制著复杂的刺青,对我们看也不看一眼,直直盯著镝木肆星先生。

「……真的是恶鬼吗?为什么?你究竟是谁?」镝木肆星先生高喊著。

我双眼圆瞪。

这男孩与我素昧平生,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谁。

他的长相稚嫩却精致端庄,怎么看都像真理亚。

一头肆意生长的乱发跟真理亚一样火红,又和守一样卷翘。

骤然现身的恶鬼,是我两名早逝好友的遗孤。

「Grrrrr……★$¥°C£▲!」

恶鬼高喊著,稚嫩高音里混著野兽的低鸣。

数片瓦砾浮起来,以枪弹的速度飞往镝木肆星先生,但半途像撞上透明墙壁,粉碎落地。树根从镝木肆星先生背后的洞穴悄悄探出,道路两旁的房舍开始崩裂,两根梁柱穿破外墙。不过,攻击全都徒劳无功,梁柱在撞上镝木肆星先生前就灰飞烟灭,背后偷袭的树根也在击中对方前就熊熊燃烧,烧成灰烬,随风散开。

「*≠ΨΣ……★¥▼γ!」

恶鬼猛然提高警觉,停下脚步。他宛如野兽发现猎物做出超乎想像的抵抗,微微倾首瞪著镝木肆星先生。

「没用的。你会的仅是雕虫小技,我轻易就可看穿。」镝木肆星先生傲慢地说:

「你至少该有这点水准。」

恶鬼两侧的房舍骤然如沙雕般崩解,异变扩散流动到恶鬼脚下,路上石板碎成微粒,变成蚁狮穴般的巨大凹洞。恶鬼像野生动物般灵敏闪开,但难掩错愕神情。

「早季!」

突然有人从后面喊我,我差点惊愕得跳起来,回头看到觉正一脸悲恸地站在我身后。

「觉……你没事啊!」

「快逃!输赢很明显了!」

「咦?可是……」

恶鬼与镝木肆星先生互瞪,战况陷入胶著,双方技巧有天壤之别,但都没有改变现状的关键手段。

「现在只是镝木肆星先生的示威唬住恶鬼,恶鬼才没有动作,但他迟早会注意到。」

「注意到什么?」

「镝木肆星先生也有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所以不能杀人,也不能杀恶鬼……可是恶鬼不一样。」

「请等一下,恶鬼应该也没办法杀死镝木肆星先生吧?镝木肆星先生能挡下一切攻击啊。」

新见先生插嘴。

「错了……要攻击应该易如反掌吧。」

「怎么会……」

我脑海中又浮现了遗失的记忆。

镝木肆星先生慢慢靠近瞪著白鸡蛋不放的□。

每人都期待这段历史性的会面,□总有一天会继承镝木肆星先生的衣钵,他今天首次接受镝木肆星先生的指导。

可是,镝木肆星先生半途止步。

怎么了?正当我不解之时,镝木肆星先生反而后退一、两步,倏地转身,在众人的错愕中快步离开实技演练室。

咒力外泄。我好久没想起这个词,无敌的镝木肆星先生,当时究竟在害怕什么?

「嘎啊啊啊啊啊……!」

镝木肆星先生猛然发出大吼,但不是愤怒的战吼,是垂死的悲鸣。

他脸上的黄金面具弹飞出去,露出一双让世人畏惧赞叹的四瞳眼,但脸色看起来却如将死之人。

「快逃!剩现在了!」

觉拉著我们跑,不是往来时的方向。我们穿过恶鬼的身边,也穿过镝木肆星先生的身边。

恶鬼毫不在乎我们三人,他正全力收拾镝木肆星先生。

我回头一瞥,镝木肆星先生的头部周围全是虹彩光波,那是咒力与咒力强碰时的干涉光波。

恶鬼的咒力直接作用在镝木肆星先生的肉体上,无论镝木肆星先生多强,也无法用咒力排除咒力。

一声枯枝折断的恐怖声响传来。

他的头,被扭向不可能的方向。这就是我看见镝木肆星先生的最后一面。

盖住广场的大洞迫近眼前。这是无比巨大且深不见底的大洞,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只能死命地纵身往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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