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劫火(2)
安全保障会议一开场,气氛便无比凝重。
「关于刚才朝比奈觉的证词,谁想要发问?」
担任会议主席的镝木肆星先生低声发言,但一片寂静。
这次町上的主要干部全都到齐,包括伦理委员会议长朝比奈富子女士、教育委员会议长鸟饲宏美女士、职能会议代表日野光风先生、图书馆司书(家母)渡边瑞穗、町长(家父)杉浦敬、卫生所所长金子弘及所有职员。一百多岁的无瞋上人没露面,但两位僧侣代表清净寺出席。
第一个开口的是爸爸。
「朝比奈,我想听你说说,虎头蜂鼠窝的士兵是怎么被杀的?」
觉舔舔嘴唇,「老实讲,我也不清楚。战场上堆满虎头蜂鼠窝士兵的尸体,感觉是单方面遭到屠杀。」
「你认为士兵的主要死因是什么?」
「这我也不敢说,尸体大多被箭射穿,但死后受到的破坏更严重,几乎死无全尸。」
「什么样的破坏?」
「我看到许多尸体被大卸八块,或被当枪靶射成蜂窝。」
「你所询问的虎头蜂士兵,说了些什么?」
「几乎都是支离破碎的话语,内容大致如下:『虎头蜂,被杀,杀光,奇狼丸,逃走……』我问发生什么事,它吓得过度换气,不断用化鼠语尖叫。」
「能够翻译吗?」
「没办法,它伤势太重,最后还是死了。」
全场再度笼罩在沉默之中。
「议长。」富子女士抬头问道,「实地勘验的结果如何?」
所有人都望向镝木肆星先生。
「是。昨天听了朝比奈的报告,我前往现场勘查,可惜证据全遭湮灭。」
「证据被湮灭?怎么回事?」
「现场撒满油性液体,放火烧光证据,能烧的都成了焦炭。」
现场一片哗然。
「化鼠故意做这种事,是不是有什么的内情?」鸟饲宏美女士喃喃自语。
「唔呼呼呼呼。」日野光风先生发出了意义不明的难听笑声。
「所以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个人见解,但没明确证据,打算最后再报告。」镝木肆星先生格外慎重。
「我认为焚烧尸体绝对不是基于卫生考量,而是隐瞒屠杀的手段。」这次换妈妈发言。
「你说屠杀手段,是有什么线索吗?」富子女士注视著她的眼神,就像慈母看著女儿。
「这……我还不确定,但化鼠最近发展迅速,积极扩张军备,显示它们可能掌握了某种资讯来源。」
「你是指拟蓑白?」
「是。旧国会图书馆的移动式终端机还有几架残存,化鼠可能抓到终端机,从而获得知识。」
「这么说来,以往的图书馆政策不就有问题了?光是将拟蓑白的存在视为禁忌,不让人靠近,反而怠于将其消灭殆尽,导致后患无穷?」
镝木肆星先生咄咄逼人,光听他对妈妈的严厉指控,就吓得我浑身发抖。
「完全消灭拟蓑白,等于完全消灭人类的智慧财产。而且,目前的作法经过伦理委员会核准。」
妈妈挺身反驳,富子女士也出声帮腔。
「这件事情,伦理委员会确实审核过,结论是如果偶然捕获就要立刻破坏,但不刻意去消灭。而且现在不是讨论图书馆政策的场合……瑞穗,倘若化鼠从拟蓑白身上获得资讯,是否可能包括某些手段,足以屠杀虎头蜂的士兵?」
妈妈陷入沉思。
「……这是第四类知识,属于第三种『殃』的事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得提起。」
「安全保障会议应该凌驾所有规定之上,如果你不说,会就开不下去。」镝木肆星先生不耐地说。
「不是要你公开书籍,只需说说记得的部分,毕竟事态紧急……究竟有没有什么手段,可以轻松消灭所有虎头蜂士兵呢?」
富子女士都这么说了,母亲无法再抗拒回答。
「古文明有几种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使用这些兵器,可以瞬间毁灭化鼠军团,但这次应该没有使用任何一种。」
「这是为什么?」
「第一,就算有知识,也不可能一朝一夕间制造出这些兵器。制造这些兵器需要极高的科学技术与生产设备,但化鼠目前根本尙未达到这个阶段。第二,一且使用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必定会留下特殊痕迹。」
「请详细解释。」
妈妈犹豫一会,还是只能继续说。
「破坏力最大的是核武器,但不构成问题。因为现在不可能取得原料,也不可能制造,如果使用这武器,破坏力匹敌上次的业魔事件……」
妈妈似乎想到我在,觑我一眼。
「无论如何,核武器会引发大爆炸并残留辐射能,所以绝不会是核武器。第二个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就是毒气,但化鼠几乎不可能制造毒气。」
「……可是土蜘蛛也曾经用毒气进行攻击啊。」我忍不住发问。
「我说的毒气,并不是燃烧硫磺或塑胶那种低水准的毒气,而是神经毒气、窒息毒气、糜烂毒气等,可以轻易毁掉整个町的恐怖兵器。」
妈妈语带告诫,毕竟我不是安全保障会议的议员,只是出席准备回答与化鼠有关的问题,幸好没人责备我的唐突发言。
「同理,使用致死病毒的生化武器也非常难以制造,而且不像前面两种武器有速效性,并不构成问题。另外可能造成大范围伤害的还有地震产生器、雷射武器等等,但目前连人类都不可能制造,也不符合现场状况。」
「也就是说,你断定过去曾经出现的武器都与这次的事件无关?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富子女士洞悉她的心思,语气平淡地追问。
妈妈叹了口气,缓缓道出:
「……硬要说哪项武器符合现场状况,只有超级集束炸弹吧。」
「这是什么?」
「它通常是由飞行器空投,当母弹爆炸,内藏的数百枚子弹就会四处飞散,然后爆炸,散射出数万枚孙弹。每颗孙弹除了炸药,还塞满金属珠或螺旋桨型金属片,一旦爆炸,孙弹方圆数十公尺内的软目标会被打得千疮百孔。这项兵器不会在现场炸出弹坑,也能够说明数万只化鼠的尸体为何残破不堪。」
我并非首次怀疑古代人的人性,但听了母亲的说法就心生反胃。说我缺乏想像力也好,但我真的想不到设计这种兵器的理由,连气球狗都比这种惨无人道的武器可爱得多。
「但化鼠做不出来吧?」镝木肆星先生的问题,也是在场所有人的问题。
「以它们的技术,当然不可能制造新炸弹。」母亲愈说愈痛苦,「不过……目前可能还存在超级集束炸弹,或者其他种类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
「当然,千年后这些兵器的堪用机率微乎其微……但如果化鼠从拟蓑白身上得到资讯,确实很可能挖掘并回收这些兵器。」
「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富子女士皱起眉头。
「这件事情,只能由图书馆司书代代相传。」
「这些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目前藏在哪里?」
「绝不能在此透露。」妈妈斩钉截铁地说,「只能说地点并不远。」
全场一阵哗然,如果化鼠找到这种东西,又万一能使用,对町上可是一大威胁。
「杀啊杀啊杀啊!咿嘻嘻嘻嘻,坏老鼠就要杀光光──」日野光风先生出奇开心,摸著光头哼歌。
「听完你的高见,接著由我说明直接勘验现场的感觉。我不认为那是炸弹造成的现象。」
镝木肆星先生话一出口,众人鸦雀无声。
「肆星,别再卖关子。你究竟怎么看这件事?,」富子女士挺直身子。
「即使大不敬,我也非说不可。无论怎么隐瞒证据,让虎头蜂全军覆没的真凶,显然是拥有咒力的人类。」
众人哑口无言。
「……你怎么会这么想?」
「虽然现场化为一片焦土,但我发现有些东西没被烧焦,就是箭矢。」
「箭矢又怎么了?」
「虎头蜂军团与盐屋虻军团使用的箭矢,箭头与箭羽的形状并不相同。战场上留下几支明显出自虎头蜂军团的箭矢,每支都毫无损伤。」
「这是什么意思?」
「箭矢无论射中什么,被什么挡开,或者落空插在地上,一定会受损。被咒力挡住的箭矢才会毫发无伤。」
这话由镝木肆星先生说出口格外可信。
「啊,这么说来……对不起!」觉不禁大喊,连忙住口。
「没关系,你说说看。」富子女士看著血缘隔上好几代的觉,像看著亲孙子一样。
「是。我看到现场的时候就觉得有件事很怪,虎头蜂军团的士兵尸体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当然可能是被胜利者抢走,但那些折断破损的武器应该会被扔在原地……如果它们所有武器都被咒力夺走,就能说明这种怪异的情况。」
「可、可是,本町不可能有人站在盐屋虻鼠窝那边,帮忙歼灭虎头蜂鼠窝吧?当然更不可能是鸟兽保护官或其他卫生所职员了!」金子所长慌忙反驳。
「当然不可能是町上的人。可能的话……我想想,会不会是其他町出手干预呢?」
镝木肆星先生一句话就差点引发骚动,但富子女士立刻摇头否认。
「绝不可能,距离神栖66町比较近的是东北的白石71町,北陆的胎内84町,还有中部的小海95町,都不可能做这种蠢事。」
「因为富子女士长年与其他町互相交流,并且严密监控。」鸟饲宏美女士小声插嘴。
「我确实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观察其他町的状况,每个町都一样,平时不与其他町交流,也非常害怕其他町上发生什么大事,却被瞒在鼓里。所以全国九町组织恳谈会,频繁交换关于安全保障的重要资讯,包括恶鬼和业魔的现身等等。我敢保证,目前各町都只想安稳过生活。」
「原来如此,制造不必要的紧张,对他们确实没有好处。」镝木肆星先生乾脆地撤回意见。「这么一来,可能性又减少了。如果不是町上的人,也不是其他町的居民,会不会是之前离开町上的人呢?」
我心头一惊,这明显指的是真理亚她们。
「不可能。」
富子女士沉稳地回应。
「那两个孩子早就去世了。」
骗人,富子女士一定在帮那两人脱罪,不然……
「我也听说遗骨回收的事情,记得应该是失踪之后两、三年左右吧?」
「没错,你也应该很清楚吧?」
遗骨……难以置信的对话内容搅乱了我的脑袋。
「但现在这件事也引人疑窦。毕竟宣称发现遗骨并带来上缴的,正是引发这次事件的元凶野狐丸。」
我倒抽一口气,整个人回过神来,因为我想起十二年前野狐丸说过的话。
「造假需花不少时间,但若顺利,甚至可以准备遗骨送交神尊,想必众神尊也会相信。」
「我等骨骸某些部位与神尊圣骨如出一辙,若是身高较高者,更与青稚神尊相去无几。因此刻意用石块磨擦骨骸,便能……」
对,一定是这样没错。野狐丸送来假的骨骸,它这么老谋深算,弄假骨骸易如反掌,一定是拿化鼠骨头做了巧妙的加工……
「那骨骸确实是真的。」
我怀疑听错了。富子女士究竟在说什么?
「遗骨鉴定可是无比谨慎,那确实是人骨,年龄与性别也完全吻合。最后的关键证据,是保管在和贵园中的学生齿模,但我们为防万一,还委托妙法农场的技术人员做过DNA鉴定。」
这不可能,骗人,绝对没这种事,真理亚怎么可能会死?绝不可能!我满身大汗,头晕目眩。
「秋月真理亚与伊东守百分之百确定死亡,与本案无关。」
富子女士像阎王般无情宣判。
我后来怎么了?记忆相当模糊,只回想得起片段的影像与声音。会议讨论不出结果。众人还花了一番时间争论,怎么找出使用咒力帮助盐屋虻集团的凶手,但化鼠的处置似乎早就决定了。
我也记得在混乱的会议中,觉不断投来关心的视线。
另一方面,鸟饲宏美女士提出临时动议,询问一个星期后的夏祭是否有必要延期,但众人觉得她又过度紧张,一笑置之。最后的结论是,先静待事情发展,而要不要找出凶手则悬而未决,至于盐屋虻鼠窝及同盟鼠窝虽然没订下明确罪名,但众人一致通过要全部驱逐和抹杀。
会议上介绍了以乾先生为首的五位鸟兽保护官,大家热烈鼓掌。每位都是驱逐化鼠的老手,技术高超,可以完美阻挡弓箭火枪一类的反击,在短时间内驱逐成千上万的化鼠。人类凭一己之私消灭化鼠,在化鼠眼里确实就像死神。
安全保障会议散会后,我感到很不舒服,爸妈和觉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们一起离席。我泪流不止,不断呢喃著真理亚的名字,但混乱的脑海一隅,不断冷静地发出疑问。
十二年来,我究竟在想些什么?真的相信真理亚她们依然活著吗?还是单纯假装相信罢了?
说不定许久之前,我就已经做好准备,接受真理亚她们的死亡。
我不想再承受一次无脸少年带来的失落感,所以学习蜥蜴断尾求生,切除心灵一部分,然后静静等待死亡,是不是这样?
神栖66町每年都会举行各种庆典,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天的夏祭、火祭、精灵会;秋天的八朔祭、新尝祭;还有冬天的雪祭、新年祭,左义长……其中宗教气息与仪式性最薄弱,而且大家也都最喜欢的庆典,就是夏祭,又名怪物节。
名字听起来有些吓人,但节庆主旨并非找人扮成怪物到处吓人,而是由节庆执行委员扮成怪物,头戴斗笠,再用头巾或面具遮住脸,分送御神酒给过往行人。夏祭总选在新月夜举办,为整个祭典酝酿出非日常的空灵气息。当晚整个町都要熄灯,路上成排篝火和竿灯(注:灯笼串),不时绽放在天空中的烟火则会发出光芒。
在漆黑的夜里,我们的町摇身变成华丽的嘉年华会。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更彰显出我们这个町的孤立。广大的日本列岛如今剩下九个町,即使我们神栖66町死命维护日本人的风情特色,但早已从数千年的历史中脱轨,漂流成为时光的孤岛……
町上每种节庆活动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但这些都是在古文明崩溃之后,根据影像纪录与文献再造的活动。怪物节原本就是其他地方的节庆,后来谨慎地挑选各种节庆元素加入其中,变成我们町上的节庆。
我有时不禁自问,就算是借来或捏造的,但持续上百年,是不是就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传统呢?
船靠岸时,眼前正好有座篝火,照得我视线一时模糊不清,穿著木屐的双脚有些踏不稳。觉伸手搀扶,我才勉强站上码头。
「没事吧?」
「嗯。」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夏祭光景。那时我和真理亚都穿著新浴衣,好不开心。
「我们穿一样的浴衣呢──」
「对啊!一样的!」
我还记得那时的浴衣花样。我的是蓝底白点配红金鱼,真理亚的是白底蓝点配红金鱼。
真理亚蹬著小木屐,灵巧地转一圈给我看,模样真是惹人怜爱,我为她神魂颠倒。
「一起去过节吧!」
「可是不小心点,会被怪物抓到哦。」
「没事啦,在被抓到之前念咒就好了。」
「念咒?」
「嗯,这是我妈她们说的。这个叫做真言,我只告诉早季。」
在没有咒力的我们眼中,世上充满威胁,但因为我们还小,相信只要长大学会咒力就天不怕地不怕。
真理亚率先跑出去,背影逐渐缩小,我胆怯起来,伸出手不断喊著她的名字……
「……季,早季?」
觉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怎么了?」
「没事,发个呆。」
「这样……我们去那里看看,好像有什么表演。」
觉拉著我的手向前走,脚下木屐发出清脆声响。
运河两侧的大路点满昏黄篝火,但更前方就是一片漆黑,像一条从人间直通黄泉的长桥。在亮光处行走保证安全,若不小心误入黑暗,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懂事以来,每年都会参加夏祭,但第一次有这么奇妙的感觉。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前往节庆会场,他们穿浴衣,脚踩木屐,手拿团扇。大家有说有笑,充满欢愉,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杂乱如风声。
一群怪物出现在前方,两个穿戴斗笠与头巾,一个戴著天狗面具,看不见长相。怪物默默对过往行人分送御神酒,我俩也拿起纸杯喝一口,是微甜的清酒,一口就有点醉意。
「你看,竿灯来了。」
觉指著一支巨大长竿,上头的灯笼像成串铃铛。古文明祭典中,一支竿灯由一个人撑,但现在一支竿灯就将近一吨,人力无法支撑。七个乡在每年夏祭各出一支竿灯,但因为十二年前的天灾,朽木乡好几年都没参加,其间茅轮乡提供两支。今年朽木乡难得参加,总共出现八支竿灯。
巨大的竿灯缓缓飘浮在大路上,首先是我故乡水车乡的竿灯经过,灯笼上画著五花八门的水车图案,有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
怪物经过竿灯的另一侧,高度矮如孩童,头戴斗笠,脸戴狐狸或猴子面具。
「你看,是小朋友怪物。」
我指向怪物时,他们已经离开,觉来不及看见。
「小朋友?怪了,有给小朋友扮过怪物吗?」
「可是刚才真的跑过那里。」
此时一声轰然巨响,这是今晚首发烟火,昏暗夜空中绽一朵火花,接著是第二发、第三发,颜色不同,样式如同菊花或牡丹。金光闪闪的火树银花尤其引人高声欢呼,因为这些烟火完全不用咒力施放,单靠火药与机关创造图案。
「……好漂亮。」我呢喃著。
「真的。」觉轻轻搭上我的肩。
烟火一放,节庆音乐开始演奏,独特的笛声配上太鼓、铜钹,浑然一体,营造出夏祭风隋。
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一边走著,我自问。
得知真理亚的死讯后还不满一星期,虽然每天都紧咬牙关坚守岗位,但毫无欢祝节庆的心情。町上居民几乎都会参加夏祭,除了医院与托儿所的职员,没人待在家里,我不想在这时独处。
我答应觉的邀请参加夏祭透气,其实另有原因。神栖66町的节庆配合季节,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分别是祈求五谷丰收,驱赶疾病邪灵,还有消除邪秽;夏天的夏祭、火祭、精灵会则是感谢祖先,求神保佑平安,今天阴阳两界距离最近。
如果真理亚想见我,她或许会出现在庆典某处吧?潜意识催促著我到此地。
到夏祭会场时,现场驾起围著红白布帐的舞台。离祭典正式开始还有时间,人们早早飮下怪物分送的御神酒,个个心花怒放,在捞金鱼、打靶等摊贩闲逛;如果使用咒力,这些小游戏玩起来易如反掌,但除了操作竿灯等的工作人员,大家不习惯在夏祭时发动咒力。
「你等等,我买个棉花糖。」
觉走往摊贩,我两手空空,不经意往前一瞥,看见一名小女孩身穿著浴衣的背影。
真理亚……这不可能。我眨眨眼,一头及腰红发与银色发圈与儿时的真理亚一模一样,甚至连身上都是白底蓝点红金鱼的浴衣。
我缓缓走向女孩,相距四、五公尺的时候,女孩突然跑开。
我喊著「等一下!」追上去。
女孩离开祭典会场,一路沿著运河旁的昏暗大路跑。
「真理亚!」
我拼命追,但太心急,加上穿著不便奔跑的木屐,差点滑跤,好险赶紧用咒力撑住身体,但再次抬起头时,已经看不见女孩的背影。
「早季!怎么了?」觉从后方赶来,气喘吁吁地问。
「……抱歉,没事。」我回头道歉。
「没事?那你怎么突然跑走?」
「因为……」
我不敢说在追真理亚的幻觉,一时支支吾吾。我追著她一段距离,附近已经没几个参加祭典的人。
「你刚刚不是在喊『真理亚』?」
「你听到了?」
「是啊。你看到幻觉了?」
我默默仰望漆黑的夜空,不仅没有月亮,还阴暗得看不见星光。
「……不知道,可能只是长得很像的女生。」
不过她的背影和儿时的真理亚非常相似。如果她要见我,又为什么要逃?她像要引领我来这里。
耳边突然响起嗡嗡声,我不自觉闪开。
觉不高兴地嘟哝一句「蚊子。」。篝火附近出现缓慢飞行的蚊子时,它们登时炸裂成碎片。
「这里怎么会有蚊子?」
八丁标界内平常根本没蚊蝇,尤其大家都讨厌吸血的蚊子,一听到嗡嗡声就用咒力消灭。
「或许是谁从山上回来,顺便带进来的?」
「在夏祭这天登山?」
我不禁怀疑哪个傻子在今晚离开八丁标。
「或许是乾先生他们回来了。」
鸟兽保护官在上星期出发消灭盐屋虻鼠窝,发下豪语要在三天内驱逐二十万只,但现在毫无成果,野狐丸与它的大军也许以第六感发现「死神」即将来临,不知道躲去哪里。
「是吗……」
夏季野营的经验告诉我,单靠乾粮与山中采猎,露宿一个星期实在很辛苦,他们或许选择先回町上养精蓄锐;可是我觉得虎头蛇尾,半途而废,不是乾先生他们的风格。
「好了,回去吧。烟火画大赛要开始喽。」
烟火画大赛就是用咒力调整烟火,看谁能在夜空中画出最美妙的光图。每年都由町里咒力最强的人上台挑战,接受观众喝采,这也是夏祭的重要活动。
「嗯……」
我至今仍不知道当时为何回头,但好像有人操纵我这么做。背脊宛如浸在冰水般一阵冷颤,我受到冲击似地吓得伫立在地。
「早季,怎么了?」觉察觉我不太对劲,开口询问。
「那里!」我举起颤抖的手,指向运河水面。
「那里怎么了?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我仅捕捉到一瞬间,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就站在那里!真理亚,守,还有无脸少年……」
三人就站在阴暗的运河水面,彷佛从另一个世界看顾我们,地府人间在此交会。
「早季。」
觉紧抱著我。
「……我的心情也一样,就算真理亚他们的鬼魂现身,也要见他们一面。可是……」
「相信我,真的不是我多心!」
「我相信你一定看见了。早季在参加夏祭前,不就觉得会见到真理亚他们?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怎么会?」
「看你穿的浴衣,一片深蓝,连我都比你花俏了。」
觉没有特别选跟我相同的浴衣,但也是深蓝条纹。
「我接你的时候,你穿得好像要参加丧礼。」
被他说中,我默不吭声。
「没关系,早季不就想见真理亚他们?这也是理所当然,你的思念太强,所以才在水面投射出影像。」
「……嗯。」
只能这么想了。但我心中还有一点无法释怀,三人在水面上的幻影或许真是我不自觉的投射,但从祭典广场跑到这里的女孩又是怎么来的?
我们静静地拥抱好一阵子,觉在等我冷静下来。不知多久,我缓缓睁开眼睛。他的背后就是祭典会场,篝火还点著,路上人烟稀少,想必大家都聚在广场准备欣赏烟火。
不对,那些怪物还在送酒。那些戴著面具的小怪物,一定是小朋友扮的。
我完全没有任何危机感,直到一名男子喝了一口酒,突然昏倒在路上。
「觉!」我惊声尖叫,怪物们立刻一溜烟逃开。
「早季,怎么了?」
觉一定以为我精神失常,把我抱得更紧。
「不对!放手!有人倒下去了,在那里!」
觉总算因为我的话回头,他倒抽一口气。
「怎么回事?」
「他刚才喝了怪物分的酒……」
我们跑到倒下的男子身边,他刚才口吐白沫,痛苦挣扎,现在毫无动静。
觉闻闻男子的嘴角然后说:「死了……不是生病,是中毒。」
「毒?谁敢这么……」
「你刚刚说小朋友怪物?」
「嗯。」
觉的表情让我看了也跟著害怕起来。
「人类绝对不会这么做,那些家伙是化鼠。」
「化鼠?不可能,它们一旦公然反抗人类,就会瞬间被杀光啊!」
「它们就是知道早晚会被杀光才背水一战吧。」
「所以是盐屋虻它们……?」
我想起野狐丸,它的鼻子不断谨慎地嗅著周遭气味,小圆眼闪烁著策士的光芒。
「走吧!我们去警告大家!」
我们刚起跑,烟火已经升空,一发、两发、三发,闪烁的火花扭转成漩涡状,像水车般旋转,接著形成目眩神迷的复杂图样。
广场传来欢呼声,花火画大赛开始了。这下无论怎么大喊也没人听得见。我从没这么渴望自己能像真理亚一样飞上天空,但如果当时真的飞上天,我们的性命应该早就画下句点。
突然,大地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不是向上的烟火声,是要毁灭一切的爆响。接著是众人的哀号。
觉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回去。
「快逃!」
「可是……可是要警告他们!」
「太晚了!总攻击开始了!就算现在赶去也无能为力啊!」
我想抗拒觉的冷静判断,但还是忍不住后退。
「大家都在广场上……」
「没事,那里咒力高手云集,不可能被化鼠干掉。」
这句话让我安心下来。毕竟广场上有那么多能用咒力的人,不可能轻易被原始武器打败。但我边逃边感到不对劲,背对广场逃了一百公尺左右,我意识到天空有异,抬头一看无数箭矢破空而过,但无论怎么拚命看都只见到模糊轮廓,看来箭矢都涂成黑色。接著,数百只火绳枪同时齐射,怒吼与哀嚎彼此交错,后者逐渐压过前者,我不禁蹲下来摀住耳朵。
化鼠正在杀町里的人……一切宛如泡沫幻影。
「站起来!快逃吧!」觉拉著我的手,硬把我拉起来。
这时,我们前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的碰撞声响,一支大队正悄悄靠近。
是化鼠……我吓得全身僵硬,觉用食指抵住嘴唇,作势要我趴下。
来了,比想像中多,约有两、三百只。它们在整条路上散开,压低身子小心前进。
多亏两方面的好运气,我们才没被化鼠发现。第一个,我们身处下风处,要不然化鼠的鼻子跟狗一样灵,肯定马上会发现我们;第二,我们都穿著深蓝色浴衣隐身在黑夜,一时被看见也不会即刻发现是人类。
这些微的差池,也要了它们的命。
化鼠部队中央的一只士兵,浑身燃起刺眼的火焰。
它发出哀嚎,痛苦挣扎,火光照亮呆愣在它身边的其他士兵。
「去死吧!」觉怒吼一声。
化鼠们的头部像一串鞭炮接连炸开,不到十秒,两百多只士兵炸成熟透的石榴,其他化鼠吓得无法动弹,别说反击,连逃都忘了逃。
「这些混帐!」
觉狠狠捣碎化鼠的尸体,鲜血飞溅,肉烂骨碎。
「够了!住手!」我起身制止觉。
「这些下贱的蛆……竟敢杀人类!」觉似乎听不见我的话。
我想起以前受到土蜘蛛攻击的时候,觉一度陷入这种情况。我俩当时在地洞不断徘徊,好不容易取回被封印的咒力,返回地面开始反击……觉只是十二岁的少年,模样却如恶鬼,吓得我背脊发凉。如今夜色中看不清觉的神情,但想必与当时一样,混杂无法控制的怒火,以及嗜血的狂乱……
「它们已经死了!在这里待太久才危险啊!」
觉总算冷静下来。
「说得对,先逃吧。」
走了两三步,觉又停下来。
「怎么了?」
「我刚刚杀的部队,跟攻击广场的部队应该不同,它们打算包抄逃出广场的人,但这数量充其量只是先锋队,后面应该有后卫。逃往这里也许会遇到化鼠。虽然危险,我们还是回广场。」
「可是……」
「不用怕,或许有人因为偷袭而牺牲,可是人类不可能乖乖挨打,现在局势应该逆转了。」
觉猜得一点也没错。
化鼠的战术是闪电夜袭,求的是心理战。
首先由扮成怪物的部队混入祭典发放普通的酒,在攻击前才换成毒酒,零星人类中毒死亡就会引发混乱。接著在发射烟火的同时,引爆安装在关键位置的炸弹,造成大范围恐慌。群众避难时,再趁机从远处射出大量黑箭,制造更多牺牲者,企图造成意外。一旦群众拥挤起来就更难以发动咒力,这时就用数百支火绳枪扫射,一扫而空。
野狐丸的计画到中盘都算顺利,但最后被两名最接近神的人打断逆转。
约两百多人在化鼠的波段攻击中牺牲,两千多名群众立刻陷入恐慌,但有一个人在空中画出图示,要大家保持冷静。这人并没使用烟火就在空中写出发亮的文字,往后没有任何人成功重现,也没人知道其中玄机。
「停住」。
两千名群众按照指示聚成直径十六公尺左右的小圆圈,为了避免咒力互相干涉,所有人都封住咒力。大家如此有条不紊地反应,来自对镝木肆星先生一个人的深深信任。他也不负众望地创造出只会出现在童话中的魔法阵,直径十六公尺,弹开所有攻击。无论黑箭或火绳枪的子弹都被看不见的半圆形屏障档开。
我们回到广场,看见镝木肆星先生连快到肉眼都看不见的物体都抵挡得住,只能惊叹连连。
化鼠军团的进击化为乌有,呆站原地。
此时,日野光风先生挪动著肥胖的身躯上前。
「嘻嘻嘻嘻嘻嘻嘻,糟呀糟,束手无策喽!」
他用团扇拍打自己的光头,哼著节奏怪异的歌。
「装神弄鬼的坏化鼠,怎么办才好?拔它的舌来翻个圈,太阳底下晒乾好!反抗人的坏化鼠,狠狠罚它好不好?一只只来碎骨碾肉,叠个三次做麻糬!」
群众拍手欢呼,每人都希望用最残忍的手段报仇,日野光风先生举起单手呼应大家,接著转头看向化鼠,登时整个人变了一个样。他肥脸上的眯眯眼猛然瞪得像乒乓球般突出,发出惊悚的叫声。
「杀──人的坏化鼠,怎么办才好──?」
他的独脚戏还没唱完,竟然用化鼠语高喊起来,或许想将刚才的话翻译给化鼠听。罗汉般的壮汉抖著脸颊发出超音波般的高亢声音,如果不是情况危急,这幅景像应该非常滑稽。此时,觉注意到一件事,开口低语。
「上风……不会吧!」
「怎么了?」
「我一直觉得奇怪,它们从下风处来才闻得到我们的味道,为什么刚刚来自上风处?如果是这样……危险了!」
觉对著日野光风先生大喊:
「毒气!小心!他们打算从上风处放毒气!」
日野光风先生对著我们瞪大眼睛,接著笑嘻嘻地点头。
「这样啊,小弟弟,多谢喽。原来如此啊,看来它们也不蠢哦。」
这时,我们马上闻到怪味,这不是土蜘蛛用过的硫磺,而是连眼睛都感到刺痛的恶臭。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我再次因为野狐丸的奸诈感到毛骨悚然,它随时都在推敲,制订出两重、三重的计谋,而且打从一开始就预料到偷袭战术不可能完全成功。
它同时也知道,没人猜得到这招把同伴都牵连在内的冷血毒气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