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新芽的季节(3)
最近,我从古代文献中得知骚灵现象。
我从妈妈管理过的图书馆遗迹中找到这本书,封面烙印著一个诡异的文字「訞」。我们在和贵园与全人班只能阅读烙著「荐」、「优」、「良」的第一类书,「訞」字属第四类书,原本保存在地下室深处,不让一般人看见,因此逃过烧成灰烬的劫难,实在讽刺。
根据这本书,古代人类几乎都不具备咒力,但当时已有鬼敲门、碗盘飞舞、家具晃动、房屋嘎吱响的怪异现象。绝大多数出现这种现象的屋子中都住著适逢青春期的孩子。科学家经过分析,认为青少年在青春期抑郁的心灵能量与性能量,不知不觉中转化为实际的念动力。
骚灵的别名叫做复发偶发性念动力,本质与找上我的祝灵一样。
祝灵显灵的三天内发生许多事。爸妈向町公所提报我的咒力显现了,教育委员会的人马上就来到家里。那三人分别是白衣老太太,看似学校老师的年轻女子及穿著工作服、眼神冷冽的中年男子。带头的老太太花不少时间,详细检查我的健康与心理状态;我以为接下来就是批准我进入全人班就读,但好戏才要开始。
我被迫暂时离开家。老太太说这是就读全人班的前置准备之一,完全不必担心。爸妈紧握著我的手,笑著送我离开,但我忐忑不安。
我搭上一艘没设置窗户的屋形船(注:类似平房的船),被喂一碗装在漆碗的液体,对方说这可以防止晕船。液体如黑糖般甜腻,后劲十分苦涩,不久,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我感到屋形船飞快航在运河上,完全不知航向何方,半途船只晃荡的幅度有变,又听到船外传来风声,或许驶到相当宽阔的河道。说不定进了利根川的主流。我想开口问,但还是闭嘴,自认别多说比较好。搭船期间,有名女子不停问我问题,都是听过千百次的题目,她也没打算写下我的答案。
屋形船多次变换方向,航行三个多小时才靠岸。那是不见天日的码头。我们走上暗无天日的楼梯,一路上什么景色都看不见,最后进入一间像寺庙的建筑。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黑衣僧人,头发剃得乾乾净净。僧人一出现,陪我来的人就离开。我被带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和室,床间(注:和室中部分墙壁外推而成的装饰空间)上挂轴的文字墨色黑亮,不知写些什么,但很像和贵园匾额上的字。
我正坐在榻榻米上,但僧人指示我盘腿打坐,似乎要我打坐冥想,平心静气。和贵园每天都有打坐时间,我早就习惯了,但后悔没穿更宽松的长裤。
我进行缓慢深入的丹田呼吸,希望尽快让心情平静下来,但其实不用这么急,因为等待的时间长达两、三个小时。打坐期间,太阳已经下山,时光流逝的速度似乎和平时不同。我脑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就是无法专心想一件事。
随著房间暗下来,气氛愈来愈不对劲。我最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发现太阳下山,却没听到《归途》的旋律。如果是在神栖66町,无论身处哪一个乡,黄昏时分都会播放这首歌。如果我远在听不见这首歌的地方,代表我在八丁标外。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突然,生理需求来了。我试著呼喊有没有人,但没回应。我无可奈何地离开房间,在莺张走廊(注:有声响设计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会发出刺耳声响,幸好走廊转角处就有洗手间。结束后,我回到房间,里头居然点起灯,进房就看见一位正襟危坐,驼背白须的老僧。他比当时十二岁的我还矮小,相当年迈,穿著粗糙褴褛的袈裟,但散发出难以言喻的优雅气质。
老僧要我尽快正坐在他的对面。
「如何?肚子饿了吗?」
白须老僧笑著问我。
「是,有一点。」
「难得你来一趟,应该盛情款待,但很遗憾,你得绝食到明天早上。你撑得住吗?」
我吓了一跳,但还是乖乖点头。
「我是这间破庙的和尙,法号无瞋。」
我一听就赶紧挺直身子。无瞋上人的大名在神栖66町无人不知。咒力最强大的镝木肆星先生受人敬畏,无瞋上人则是受万人景仰,德高望重的圣人。
「我……我叫渡边早季。」
「我和你的父母很熟呢。」
无瞋上人微笑著点头道:
「他俩从小就很优秀,我一直相信他们会成为领导町的人物,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
我不知如何回应,但很高兴爸妈受到夸奖。
「不过,你爸爸小时候很爱恶作剧。每天都拿芒筑巢的假蛋砸学校的铜像,臭得大家都受不了。那是我的铜像哦。啊……对了,我当时还是和贵园的校长。」
「这样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无瞋上人当过校长,更难想像爸爸干过和觉一样的傻事。
「早季接下来要进全人班,成为大人的一份子;但在这之前,今晚要在这里的本堂待一夜。」
「请问……这间寺庙在哪里?」
打断无瞋上人说话很没礼貌,但我实在克制不了好奇心。
「这间寺名叫清净寺。我平时在茅轮乡的极乐寺担任住持,但要点燃成长的护摩火时就得到这里。」
「难道这里在八丁标外?」
无瞋上人脸上闪过一抹惊讶。
「没错。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走出八丁标。但你不必担心,这间寺庙周围设有强大结界,像在八丁标中安全。」
「是。」
无瞋上人平静的口吻有股能量,消弭了我的惶恐。
「仪式已经准备好了,但护摩仪式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单纯的仪式。我说些简单的法话给你听,你不必战战兢兢的,我的法话会让人很想睡,不过想睡就睡,不必客气。」
「那怎么行!」
「别紧张,我是说真的。以前有个失眠的人到庙里,说他整晚睡不著,醒著发呆未免浪费时间,希望能够听段散播福气的法话。我因此邀了一群失眠的人开法会,过十分钟,大家都呼呼大睡。」
无瞋上人的口条流利,引人入胜,完全不像老人家。我放松笑著听他说话。他的法话虽然不至于催人眠,但没什么耳目一新的内容。仅是人生大道理,要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他人著想。
「这句话说来简单,但很难体会。假设这样一件事情好了。某天,你与朋友两人上山,半途两个人肚子都饿了,朋友从竹盒里掏出饭团,只顾自己吃,不分给你。你希望朋友分出一颗饭团,朋友说,没差啦,没有必要。」
「为什么?」
「朋友说,因为你肚子再怎么饿,我也不痛不痒。」
我听得瞠目结舌。即使只是比方,这说法也太牵强。
「我想不可能有这种人。」
「实际上当然没有。但如果真有这种人,你怎么想?你认为那人的话有什么问题?」
「哪边有问题吗?」
我一时语塞。
「应该是……违反伦理规定。」
无瞋上人微笑摇头。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伦理规定应该不会规范。」
说得没错,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考虑在内,妈妈图书馆里的一般伦理规定集,应该厚到连八丁标都圈不住。
「这个答案若是用脑袋想,怎么也想不到。要用这里去感受。」
无瞋上人抚著胸口。
「用心?」
「是的。你的心可不可以感受到对方的痛?若感受得到,肯定会想帮对方。这是做人最重要的道理。」
我点点头。
「你感受得到他人的痛吗?」
「感受得到。」
「不是光靠想像就好,你真的可以用心感受,以他人之痛为己痛吗?」
「是,我可以。」
我答得很爽快,以为口试结束,但无瞋上人的反应超乎预期。
「那我们就试一试。」
我还不清楚无瞋上人打算怎么做,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并顺手出鞘,现出亮晃晃的刀身,吓了我一跳。
「现在我要试著让自己疼痛,你看著我痛苦,感受得到相同的痛吗?」
上人倏地将小刀刺入大腿,我吓得动弹不得。
「只要修行得够,人就可以忍受肉体上的痛楚。到了这把年纪,连血也流不出了……」
无瞋上人低声呢喃著。
「请快住手!」
我回神大喊,口乾舌燥,心悸不已。
「这是为了你好,你是否感觉得到我的疼痛?如果感觉得到,我马上住手。」
「我感觉得到!所以快住手!」
「不,你没有感觉,你只是在想像。真正的痛楚,要用你的心来感受。」
「怎么这样……」
我可以怎么做?我只能动也不动地保持高跪姿。
「你听好,在你感受到痛之前,我必须保持这样。这是我开导你的责任。」
「可是,我该怎么……」
「不是想像,是体认,体认到是你让我这么做的。」
无瞋上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痛苦。
「知道吗?是你让我痛苦的。」
我的呼吸好像要停了。究竟怎么拯救上人?
「请你、救救我吧。」
无瞋上人的声音更低,更细了。
「请别这样,请救救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明当下的气氛,明知道这根本不合理,但逐渐觉得我确实在折磨上人,我的双眼热泪盈眶。
无瞋上人开始痛苦呻吟,紧握小刀的手微微颤抖。接著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视野渐渐从周围缩小,胸口紧绷,喘不过气。
「请你……别杀我……」
这句话成了引爆点,剧痛宛如利刃一般从我的左脑刺穿头顶。
我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倒卧在榻榻米上。
心脏要停了,喘不过气!我就像离水的金鱼,痛苦地开阖嘴巴。
无瞋上人从高处注视我的神情,看起来彷佛在观察实验室的动物。
「请你振作点。」
他的声音非常空洞。
「早季,没事了。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
蒙矓之中,我看见无瞋上人若无其事地起身,一点伤都没有。
「你仔细看,我没受伤。这把小刀是假的,里面有机关,绝对伤不了人。」
无瞋上人用手指按压刀刃,刀刃便缩入刀柄中。
我在地上躺了好一阵子,动弹不得,脑袋一片混乱,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不知不觉,胸口不再痛了,手脚也可移动。我勉强支撑起身体,却无法开口。虽然气得想大声抗议这个糟糕的玩笑,但身体的异常更令我害怕。
「你吓了一大跳吧。但这么一来,你就通过最后一场考试了。」
无瞋上人恢复慈祥的面容。
「你确实亲身感受他人的痛楚,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让我传授你真正的真言吧。」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但还是只能乖乖点头。
「但请你别忘记方才的痛楚,随时都要回想起来,铭记在心。」
无瞋上人的话语渗透进心底的深处。
「你要知道人与兽的区别不仅是咒力,更是这份痛楚。」
祈祷中的僧人将药丸一类的东西扔进护摩坛上的火堆,注入香油,火焰一发冲天。身后大批僧人的诵经声如夏日蝉鸣,在我耳中回荡。斋戒沐浴后,庙方让我换上穿起来宛如死者的白衣,要我双手合十,坐在祈祷僧的后方。
护摩仪式彷佛永无止境,我疲惫至极。应该快天亮了?千头万绪如泡沫般来来去去,我无法条理分明地思考。据说每往火堆中扔一次东西,就烧掉我身上一些原罪与烦恼,仪式如此漫长,我想必天生罪孽深重又充满烦恼。
「想必你的身心都轻盈许多。接下来,我们要烧掉最后一个烦恼。」
身后传来无瞋上人的声音。我合掌一拜,这下总算可以解脱。
「看著火焰。」
黑暗中的声响似乎并非来自无瞋上人,而是遥远的天上。
「看著火焰。」
我凝视护摩坛上的三角火炉及炉上舞动的火焰。
「试著控制火焰。」
「我做不到。」
祝灵来访后,我再也没有刻意用过咒力。
「不用担心,你可以。试著摇晃火焰吧。」
我又注视火焰。
「往左,往右,慢慢摇晃……」
专注并不容易,但眼睛没多久像对上焦点,火焰突然烧得更旺盛,我看见最鲜明闪耀的内焰。焰心几乎透明无色,而最外围的外焰烧得最剧烈,亮度也最低。
动啊,动啊。
不对,不是火焰,我猛然惊觉火焰是一团发光的粒子,实体太稀薄。
要挪动空气。
我更加专注,连外焰外的光晕都看得一清二楚。旁边有一股温热透明的气流缓缓升起。
我又更专心一点。
流动,流动……空气流动得更快一点。
光晕的流速突然加快了。
下一秒,火焰像迎风而剧烈晃荡起来。
成功了!
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刻!
我没实际出手就随心所欲地操控物质,真不敢相信竟然办得到。我深深吸一口气,试图再一次将意识的触手伸向火焰。
「到此为止,停手!」
一声斥责传来,我的注意力像扑克牌塔般溃散,操控咒力的意境也消散在黑暗之中。
「你最后的烦恼,就是你的咒力。」
我一时还不明白话中的意思。
「舍下你的烦恼。将一切扔入清净炎中烧灭,你方能获得解脱。」
我难以置信,为什么要拋下难得到手的咒力?
「天赐予你的力量,须奉还神明。今天起,你的咒力就要封进这张纸人。」
我没有抵抗的余地,僧人在眼前放下由八开纸张折成的纸人,纸人的头部和身体写满梵文与奇怪的符号。
「操作纸人,让它起身。」
这次的课题明显比较难,而且我心头纷乱,难以专注。但纸人在一会之后开始抖动,尺寸逐渐变大。
「将你所有的心神全灌注在纸人之中。」
虽然是纸头、纸身、纸手脚,但确实拥有人形。我慢慢将感官与纸人重叠,在腿上使力,利用不倒翁的原理保持平衡。纸人轻轻站起来。
我心中充满喜悦与力量。
「渡边早季!将你的咒力封印于此!」
一声撼动佛堂的大吼,将我心中闪耀的光景震得粉碎飞散。这时,六支长针发出生物般的低吟,在空中飞舞,然后贯穿纸人的头、胸口与四肢。
「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
祈祷僧粗暴地抓起被针刺穿的纸人,扔入火焰。火焰爆出大量火花,直冲佛堂天花板。
「你的咒力消失了。」
我茫然望著眼前一连串的仪式。
「看著火焰。」
无瞋上人再次下令。
「你无法再操纵火焰了,试试看。」
他的语气十分冰冷。我听话地注视火焰,但这次什么都看不见,无论怎么使力,内心多么焦躁不安,火焰就是没有任何变化。难道那股力量再也回不来了?我脸颊上流过一道清泪。
「你全然皈依神佛,抛弃了自己的咒力。」
无瞋上人恢复温柔善良的语气。
「大日如来慈悲,我在此传授你真正之真言,新聘精灵,再予咒力!」
有人拿警策(注:木棒或木板,以敲打警惕修行者)狠狠敲我双肩,打得我忍不住低下头,此时诵经声更加洪亮。无瞋上人凑近我的耳边,传授给我的真言仅有我能听见。
下笔至此,我满是困惑。因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将真言写在纸上。
真言在我们目前的社会上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长辈严格告诫我们,这是向天地神佛祈祷,发动咒力的关键句,任意说出就会让言灵消失。另一方面,真言只是普通的咒文,一串毫无意义的读音,写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虽然心底明白这个道理,但潜意识深处抗拒著暴露真言,每当要写下真言就感到强烈的反弹。
为了想了解真言是怎么回事的人,我要举一个例子。
南牟,阿迦舍,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诃。
这是虚空藏菩萨真言,是寺方赐给觉的真言。
我当时的仪式还有很长一段后续,但不是非得写下来的内容。当时总算熬到结束,东方天空泛出鱼肚白,包括我在内的人都疲惫不堪。后来我整整昏睡一天一夜,醒来后,一整天陪著清净寺的实习僧修行,隔天才能回家。
除了无瞋上人,清净寺所有僧人都到翠绿的樱花树下祝福我,为我送行。我再度搭上没窗户的屋形船,大概花两小时抵达水车乡。
爸妈不发一语,整整抱著我将近五分钟。我们那天晚上大肆庆祝,桌上摆满爸妈精心烹饪的佳肴,全是我爱吃的料理。从内部点火烘烤而成的山芋丸;改变过蛋白质构造,口感生鲜,实际上已经煮熟的比目鱼肉片;还有封存住虎蛱蟹鲜甜美味的胶浓汤。
那晚之后,我漫长的孩提时代终告结束,隔天是新生活的开始。
全人班与和贵园都位在茅轮乡,但前者坐落在更北边,靠近松风乡。和贵园的老师带著我走进石砌校舍,要我独自前往教室,我紧张得口乾舌燥。拉开教室拉门,右手边是讲台,门口看得到墙上贴著全人班的理念标语;左手边延伸至教室后方是一阶一阶高起来的阶梯座,约三十位学生正襟危坐在坐位上。
班导远藤老师催促我上台时,我紧张得双腿发抖。这辈子从未在毫无准备下沐浴在这么多的目光下。即使站上讲台,我还是提不起勇气抬头挺胸看著同学,不过我偷偷瞥了一眼,发现所有人避免和我四目相接。我觉得眼前景象有些熟悉,这里不是和贵园,但确实看过相似光景。怎么回事?班上怎么有一种灰蒙蒙的既视感?
「这位是渡边早季,以后就是各位的同学了。」
班导远藤在白板上写下我的名字,但不像和贵园的老师用手写,而是用我不明白的方式以咒力凝聚黑色粒子,在白板上显现文字。
「你应该认识所有来自和贵园的同学。但也要早早认识其他同学哦。」
台前响起掌声。这时我才发现班上同学的紧张程度不亚于我。我松口气,提起勇气观察同学,立刻见到三人悄悄对我挥手。是真理亚,觉与瞬。仔细一看,班上三分之一都是和贵园的同学。虽然各自进入全人班的时间不同,但编班按照年龄,同班机率上理应如此。至于我的紧张,虽然比初来乍到缓和,但如今想不起来第一堂课究竟教了什么。
下课时间,和贵园的毕业生迫不及待地围到我身边。
「你好慢啊。」
这就是瞬的第一句话,我微笑以对,若觉也对我说这句话,我一定会生气。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真的好慢哦,我都等到不耐烦了。」
真理亚从背后抱住我的脖子,搓揉我的头。
「大器晚成啊。早来的祝灵不一定是好灵,对吧?」
「不过你在和贵园就是吊车尾了。早季的祝灵太慢郎中啦。」
觉完全避而不谈自己的窘况。
「乱讲,觉还不是跟我差不……」
说到一半,我感到不对劲。
「吊车尾?怎么可能,我后面明明还有一……」
所有人骤然安静,彷佛戴上「纯洁面具」的侲子般面无表情。
「对了,你知道吗?全人班不只教学科,还指导咒力技巧。我的波干涉是班上第一把交椅。」
「可是击力交换完全没搞头啊。」
「老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创造意象啦。」
大家齐声聊开,我完全摸不著头绪。他们在炫耀先上了全人班的课程,背后的优越感令我不舒服。不过我长久以来有一个习惯,当大家主动避谈某项话题,我会装作从来没这件事。
因为我跟不上他们的讨论,仅是静静聆听,思考著这里给我的第一印象。有点不可思议,我好像在何处也有相同感觉。
下一堂课的上课钟响起,学生接连回座,我终于想起这股感觉来自何方。
「是妙法农场……」
觉的耳朵最灵,他听到我自言自语而回头。
「你说什么?」
我迟疑一会回答。
「这班跟农场好像。我们读和贵园的时候不是参观过妙法农场?」
一听到和贵园三个字,觉的态度就跩起来,像大人在听小孩的童言童语。
「全人班像农场?你什么意思啊?」
「气氛有点像就是了。」
我愈来愈压抑不住心中的不适。
「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觉似乎有点不愉快,而且开始上课了,对话就此结束。
妙法农场在黄金乡,我们在和贵园的校外教学时参观过这里。校方在我们即将从小学毕业前会匆匆忙忙带著学生到各地探访,让学生思索未来发展。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生产现场时,我们这群孩子两眼发亮,内心涌出迫不及待要长大的念头。
职能工会的陶瓷玻璃工坊人员,带领我们参观如何用咒力生产一般烧结法绝对无法生产的强韧陶瓷,及接近完全透明的玻璃。当时许多学生下定决心,从全人班毕业后,要到这里拜师学艺。
但最震撼人心的,绝对是最后参观的妙法农场。
妙法农场是町里面积最大的农场,设置数个分布各乡的实验农园。我们首先参观的是白砂乡的海水田。我们吃的米主要来自黄金乡的水田,但海水田也种植不少稻米,藉著逆渗透现象来排除盐分。我们试吃海水田的米,有点咸,但依然可入口,相当惊奇。
接下来参观的是养蚕场,这些蚕正在结七彩闪亮的茧。从这些茧抽出的蚕丝不仅可以制作高级丝绸,而且不需染色,更不会褪色。隔壁的建筑物养著外国产的绢丝虫,当成品种改良的种类参考,包括可结黄金茧的印尼天蚕蛾、茧的体积比一般蚕大十倍的印度野蚕,及会一次聚集数百只,结成橄榄球大小巨茧的乌干达舟蛾。
压轴好戏是密闭房间中的常陆蚕。常陆蚕体长两公尺,有三个头、六张嘴,其中三张嘴拚命啃食大量桑叶,另外三张嘴日以继夜地吐丝。常陆蚕看起来已经遗忘结茧的目的,只知道往四面八方吐丝,工作人员须常清除观测窗上的蚕丝。农场导览人员解释,昆虫体型过大会造成呼吸困难,因此饲养室是装有双重门的气密室,内部维持极高的氧气浓度,一点火就会爆炸。
养蚕场隔壁是一大片农田,种植马铃薯、山芋、葱、白萝卜、草莓等作物。参观时节正值寒冬,几块田地恰巧被白雪般的泡沫覆盖,据说马铃薯与山芋很怕霜害,因此当气温骤降,农场里的苗圃沫蝉就会吹出大量泡沫,保持温度。沫蝉原本是农业害虫,但受咒力影响而突变,成为保护田地的苗圃沫蝉。
田地周围随时都有巨蜂飞来飞去,深红甲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些是剽悍无比的赤雀蜂,由残暴的虎头蜂与凶猛的胡蜂混种而成,会猎杀害虫,但对人畜无害。
穿过农田,农场深处就是畜舍。
小学毕业在即才让我们参观农场,想必就是因为这间畜舍。这里养的不是植物或是昆虫,而是被咒力改造的家畜。看到被改造成产肉机器的牛与猪、作为泌乳机器的母牛,以及变成毛毯状、方便剪毛的绵羊,内心肯定不舒服。接下来看到牛舍里养著长相普通的牛,我确实松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都是普通的牛啊。」
我反倒佩服觉的神经竟然这么大条。
「也不普通啊。」瞬指著牛舍的角落。
「那是不是袋牛?」
我们吃惊得睁大眼。
「真的!有袋子!」真理亚大喊。
一头棕牛在牛舍角落咀嚼饲料,它后腿的脚踝上确实有个像气球的小小白色肿包。
「是呀。这间牛舍的牛全有袋子哦。」
虽然我已经想不起导览员的名字,不过印象中是体格健壮的男性,他当时露出困扰的神情,也许不想触及这个话题。
「为什么不把袋子拔掉呢?」觉不顾导览员的尴尬,开口问道。
「呃……酪农间有种说法,长袋子的牛免疫力比较强,不易生病,学者还在研究这是真是假。」
即使我们之前看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家畜,但对袋牛的兴趣最浓厚。这是有原因的。要解释这一点须参考我手边的另一本书。书名是《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封面烙上「秘」字,代表本书属于第三类书,可能有害,要谨慎管理。
以下是部分节录:
袋牛曾被称为「牛袋」,由于前述因素演变为袋牛。这名称碰巧与袋虫十分类似,颇耐人寻味。袋虫(Rhizocephalan barnacle)是甲壳动物,藤壶的近亲,模样像袋子,乍看联想不到虾蟹等甲壳动物。这是因为袋虫经过演化,成为适合寄生在藻蟹等的甲壳动物。
母袋虫先是用介形虫的幼体形态寄生在螃蟹身上,变态成有刺胞的幼体后再将体细胞块注入螃蟹体内。当细胞成功附著,它会长出刺针并穿破螃蟹表皮,在外面形成袋状身体。体外最主要器官是卵巢,没有四肢或消化器官。体内细胞则会长出如植物一般的根部,吸取螃蟹身体组织中的养分。被袋虫寄生的螃蟹会失去生殖能力,此现象称为寄生去势。
(中略)
另一方面,人们自古以来将长在牛睪丸、子宫、鼠蹊部上的袋状肿瘤称为牛袋,而且认为牛袋是良性肿瘤,不会影响牛只健康;但近年发现,牛袋其实是独立的袋状生物,演化过程与袋虫类似,属于牛的一种。
袋牛的起源不明,不过最可信的说法是,母牛怀有双胞胎时,一胎吸收另一胎后转化为肿瘤,此现象经过演化而产生袋牛。
被袋牛寄生的公牛,睪丸精液会混杂大量的袋牛精子;若袋牛寄生于母牛,袋牛会于宿主交配时将精子散布到子宫中。无论寄生哪方,宿主一旦交配就会同时生出健康小牛与大量袋牛幼体。袋牛幼体长约四公分,无眼无耳,拥有两只细长的前肢,身体类似毛毛虫,尾端有类似昆虫产卵管的针状器官。
袋牛幼体诞生后会用两只前肢爬上牛的身体,再用尾端针器刺穿皮肤上较薄的部位,注入细胞团。细胞团于体内成长,成为新的袋状生物──袋牛。袋牛的幼体寿命相当短暂,完成任务后约两小时便会缺乏水份而死。
袋牛的幼体与成体乍看与宿主牛只不同,但在生物学分类上确实属哺乳类偶蹄目牛科动物。袋牛幼体前肢的钩爪如牛蹄般裂为两道,是追本溯源的唯一根据。
袋牛精子会在宿主的子宫内与牛卵子结合,一说这是受精,一说这仅是夺取卵子中的养分,目前学界争论不休。
不过,关于袋牛与牛同类一事,还有一则趣闻。据说袋牛幼体在攀爬牛只途中遭到捕捉时会蜷曲身体,发出牛的叫声。其他牛只听闻此声便会惶恐不安,齐声哞叫。笔者多次观察袋牛幼体,可惜从未听过。
在我眼中,这些身怀奇迹咒力,野心勃勃的学生就宛如被袋牛寄生、默默咀嚼著饲料的牛,实在不可思议。或许这是因为当时大家年少无知,不明白正被学校当成家畜管理,更不理解自己究竟背负何种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