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暑假的早晨从广播体操开始。与寒冬不同,天空一早就很晴朗。住在附近的小学生聚集在做广播体操的广场上,道雄自然也来了。我们的关系依然很尴尬,只是伴着音乐摆动身体。

“广播体操要是从世界上消失就好了。”青说,“晴朗的天空,为健康而做的体操,还有在这种愚蠢的音乐中做体操的人,全都腐烂后再丢到火里去好了。”

排列在我眼前的是低年级学生。他们挥动着细瘦的手臂,小信和隼人也在其中,以笨拙的动作做着体操。我看着他们,感受到了青的话语中所隐含的憎恶。

广播体操结束后,我回到了家。吃过早餐,我从攒下的零花钱中拿出一千日元出了门。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用到钱,不过总可以用来买点儿零食之类的当午餐吧。

“你要去哪里?”看见我在玄关穿好鞋子,妈妈问道。

“朋友家。”

“道雄家?”

“不知道。”

妈妈没有在意,只说了一声“路上小心”。

我从车库里推出自行车,用力蹬着脚踏板,朝邻镇前进。那是我的目的地。说去朋友家是骗人的,我打算去找羽田老师居住的公寓。

羽田老师的住址印在四月份的《五年级时报》上,也就是第一次发给我们的创刊号上。“如有急事,请联系我。”羽田老师将他的信息这样告知了家长们。

妈妈很崇拜羽田老师,所以保存了所有往期的《五年级时报》。昨天夜里,我把创刊号找了出来,记下了羽田老师的住址。他就住在邻镇的某栋公寓里。

我蹬着自行车,行驶在蝉鸣声中。在火热阳光的炙烤下,柏油马路蒸腾着热气,我骑了一小会儿就满身大汗,皮肤几乎都要冒烟了。吸入的空气是温热的,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反射着阳光,郁郁葱葱的树叶和稻田看上去闪闪发亮。待我骑着自行车驶过树荫,周身的空气才凉爽了一些,让人感到很舒服。

沿着国道前行就可以抵达邻镇,可是那条路上常有疾驰的汽车,所以我选择了一条与之平行的马路。

一开始,马路两侧只有稻田,视野很开阔。当我经过一座横跨大河的古旧桥梁之后,周围突然开始出现鳞次栉比的高楼。楼房越发密集,往来的车辆也多了起来。在我住的小镇上,房子之间间隔很大,也没有围墙,只有稻田或树林贯穿其中。而当房子变得密集后,就得修筑砖墙来将它们隔开。虽然无关紧要,不过我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些细节。

过了河,就抵达了邻镇。我以前常搭别人的车来这里,但骑自行车过桥还是第一次。邻镇比我住的小镇繁华,有电车,道路也很宽敞。

我拿出印有羽田老师住址的《五年级时报》,再次确认公寓所在的地方。可是即使看了地名,我对它大致在什么位置也完全没有概念。

途中,我走进便利店买了零食,并鼓起勇气开口向收银员问路。他告诉我,从这里再骑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羽田老师居住的公寓。

我从来没有骑车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一路上想着不知道之后能不能回得了家,心中有些不安。

“就算回不去也没关系吧?与其就这样放弃,原路返回,还不如一辈子都在外面流浪。”熟悉的稚嫩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仿佛在自嘲一般。

在离开家三个小时后,我终于找到了羽田老师居住的公寓。

第一天,我只是远远地看着老师的住所。

公寓有三层,外墙由棕色的砖块砌成。同样构造的公寓有两栋,用标着“A栋”和“B栋”的金属牌来区分,两栋楼之间隔着供住户使用的停车场。车水马龙的马路旁有便利店和各式餐厅,从公寓步行五分钟就能抵达。

我对照《五年级时报》上印着的门牌号和公寓窗户的数量,锁定了羽田老师住的那一间。他住在A栋三层,似乎是尽头的第一户。

我又试图在停车场里寻找羽田老师的黑色汽车。可我只乘坐过一次,而相似的车有好几辆,没法儿从中准确辨认出他的车。

“是这辆,没错。”青站在一辆车前,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似乎记得羽田老师那辆车的特征。

车在停车场里,说明老师在家。

公寓面朝道路一侧的墙上有银色的信箱。我看了看羽田老师那间屋子的信箱,里面什么都没有。因为信箱上没有标注住户的名字,我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弄错。如果羽田老师搬家了,那么里头住的就是其他人了。

公寓后面有一个公园,里面有圆木搭建的游乐设施,是个恐龙形状的滑梯,我爬到上面,盯着羽田老师家的窗户。周围种着高大的树,青翠的树叶直指天空,从树叶的缝隙里正好可以监视那扇窗户。

滑梯正好被树荫笼罩,不用担心会中暑。可是如果一直待在那里,前来玩耍的小孩和他们的家长就会觉得我形迹可疑。以防万一,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转移到其他地方。秋千、长椅……幸运的是,从公园里的各个地方都可以看到羽田老师家的窗户。

起初的一个小时里,我只能看见厚厚的窗帘。但过了一阵子,窗帘被拉开,一个男人出现了。男人挠着下巴,被窗外的阳光晃得眯起了眼。他穿着薄薄的白色T恤,头发凌乱。是羽田老师。

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到他。我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明知他应该不知道我在看他,可我还是觉得他似乎在盯着我,心中不禁涌起恐惧。我低下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羽田老师再次拉上了窗帘,身影消失在窗后。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就这样一直监视着羽田老师的窗户。这段时间里,他只出来了一趟,到阳台上晾晒衣服和被褥。

“这样干看着有什么用?”青催促道,“必须尽早干掉他。”

青担心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决心会动摇,整整一学期的苦痛也会变得淡薄,而我又会成为一个不愿面对现实的傻瓜。

就在这时,窗后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先前我光顾着看窗户那一侧,没注意到有人穿过玄关进到了屋里。

女人和羽田老师的身影时隐时现,过了一会儿彻底不见了。房间里不再有动静。

“肯定是出门了。”青说道。

我感到害怕,但还是去了停车场。羽田老师的汽车果然不见了。

第一天,我就这样回了家。到家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去哪儿玩了?”妈妈问道。

我回答说随便逛了逛,没有具体说是去了哪个朋友的家。如果妈妈打电话确认,我的谎言就会被戳破。

第二天,我又骑着自行车去了羽田老师家。

虽然有被发现的危险,我还是站在他家门前,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屋里传出声音。我很担心他会在我这样偷听的时候突然打开房门。

羽田老师就在薄薄的一扇门之后,我只确认了这一点就离开了。

为了盯紧羽田老师家的门,我必须站在大楼的正面,可那里不巧正是B栋公寓。不过,羽田老师家正好在楼层尽头,我可以在B栋斜后方的咖啡馆的停车场里监视。

停车场里有一块巨大的广告牌,我站在它的阴影下,喝着果汁望着老师家的门。眼前的风景毫无变化,我感到无聊极了。天气晴朗,夏日强烈的阳光刺眼得仿佛在我耳中嗡嗡作响。如果没有藏身的阴凉之处,我恐怕要热疯了。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于是我去了公寓后面的公园,站在和昨天相同的地方眺望羽田老师家的窗户。窗帘是拉开的,由此我知道他此刻正在家中。

我又去看了看信箱。羽田老师的信箱里有几封信。

“拿走!”青命令我。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还是把信都拿走了。信箱上面有用来挂锁的装置,似乎要住户自己买锁来安装。有的信箱用了密码锁,而老师大概是嫌麻烦,没有上锁,因此偷走他的信轻而易举。

我又走进了B栋斜后方的咖啡馆。我是第一次独自走进这样的地方,不过有青一直陪在身边,我多少安心了一些。外头太热了,我想找一个凉快的地方,可以慢慢等待。店里的冷气包围了我,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这家店有些昏暗,陈旧得看上去仿佛已经开了几十年。我走到最里面靠窗的座位坐下。椅子上的皮革裂开了,露出了黄色的海绵。

透过窗户,正好可以看见羽田老师家的门。比起在外面监视,在凉快的店里要好得多。服务员阿姨走了过来,我向她点了一杯牛奶咖啡。

我将两封信放在桌子上,打开了信封。第一封信是电信公司寄来的,里头装着一张话费账单。我对话费毫无概念,所以不知道金额算多还是少。另一封信大概是羽田老师的朋友寄来的,寄件人处写着一个男人的名字。信封里装着一张信笺和几张照片。

“前几天去旅行的照片洗出来了,寄给你。”信笺上这样写道。

在一张照片上,羽田老师喝醉了酒,满脸通红。还有一张他在河边露营的照片。他和一群男女勾着肩,朝着镜头比出胜利的手势。在他身后,是用桩子和绳子固定在地上的帐篷。

我想起放暑假之前,羽田老师曾在开班会时说起露营的事。他好像是和大学时的好朋友一起去的。他们把帐篷装在汽车的后备厢里,可是有一根固定帐篷用的金属桩子不见了,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他还兴致勃勃地讲了烤肉时炭火不够用的趣事。

“我的爱好是运动和露营。”还记得第一次在教室见到羽田老师时,他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看上去真幸福啊。”青充满恨意地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接着又竭尽所能地诅咒起照片中开怀大笑的羽田老师。我很想捂住耳朵。

就在这时,透过咖啡馆的窗户,我看到羽田老师家的门打开了,羽田老师走了出来。

暑假期间,学校开设了游泳班,学生可以自由参加,如果不想去也可以不去。羽田老师这个时间出门,大概是去教大家游泳吧。

羽田老师关上了房门。从我所在的地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看不到他的手。但从他的动作能推测出来,他应该是把门锁上了。他踮起脚,在门上放了什么东西后,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你看清他最后放下的是什么了吗?”青问道。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看清。

“应该是钥匙。”羽田老师家有女人出入,青说他或许是为那个女人放好了备用钥匙。

青猜对了。

确认羽田老师的汽车不见了之后,我来到位于公寓三层的他家门口。我伸手在门上摸索,发现那里确实放着一把钥匙。

“快用这把钥匙把门打开,进屋里去!”青说。

然而,我把钥匙放回原处,回了家。

青骂我是胆小鬼。可是,进入别人家是相当需要勇气的,我整晚都躲在被窝里思索这件事。在关了灯的昏暗房间里,我回想起这个学期所经历的一切。屋里闷热难当,我辗转反侧,头痛欲裂。

最后,在睡着之前,我终于决定潜入羽田老师的家。

2

那天一早天气就很差。天空被暗淡的灰云笼罩着,看上去像是就要下雨,又像是一整天都会阴沉着的样子。这天气让人琢磨不透,感觉很不舒服。

如果下雨,就不得不冒雨骑车行进。这是件麻烦事,我起初感到犹豫,不过最后还是决定去羽田老师家。天气预报说下午就会放晴。

骑了大约两个小时自行车后,我终于到达了羽田老师的公寓。不同于前两天,今天我是在能清楚看到停车场的地方监视的。我意识到,要想知道羽田老师是否在家,只要确认他的车在不在就好了。

我坐在和公寓隔着一条马路的树林里的阴凉处,翻看从家里带来的《COMIC BOMBOM》。这是一种和《龙漫CORO-CORO》相似的漫画杂志,每月发行一次。我翻看着漫画,时不时抬头确认羽田老师的车是否还在,紧张得几乎不知道漫画在讲什么。

不一会儿,一滴水珠落在了杂志上,瞬间就被再生纸制成的书页吸收了。我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发现终于还是下雨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汽车引擎轰鸣的声音,是从马路对面的停车场传来的。我循声望去,发现羽田老师正在发动汽车。我赶忙藏了起来。

羽田老师似乎没有发现我。黑色的汽车行驶到马路上之后,立刻加速离去。

“走吧!”

听了青的话,我点了点头。

钥匙放在与昨天同样的位置,我踮起脚拿到了。把钥匙插进门锁时,我费了很大功夫,努力不让两手颤抖。

很快,随着咔嗒一声传来,我感到锁被打开了。就在那个瞬间,我成了入侵者。

我穿过玄关,闻到了别人家独特的气味。一种疏离的气氛弥漫在屋子里。我每次去朋友家里时,都会因这种气氛而感到紧张。

旧运动鞋零乱地倒在玄关的地上。面前是走廊,尽头的左手边有一扇门,右手边是煤气灶和水槽。屋子面积不大,但是我认为一个人生活足够了。

我脱了鞋,走进屋里。那是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在学校里见到的羽田老师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人。他总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他会面带微笑和大家愉快地聊天,可是一看到我,眼里的光就会立刻消失,眼神变得暗淡。羽田老师竟然也有这样的家,过着这样的生活啊!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是否也像我一样,会害怕、会不安呢?

“打开冰箱看看!”

我听从青的话,照做了。冰箱是小型的,比我家的小得多。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有五罐冰镇啤酒,冰箱门一侧的架子上还放着装有麦茶的大瓶子。

“他好像不做饭啊。”青似乎对冰箱毫无兴趣,说着就把青色的脸转向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门内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卧室,另一间似乎被当作起居室使用。我打开门向里看时,总是忍不住想象老师在里面的情形。确认房间里没有人后,我才放下心来。

卧室里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看到被子皱巴巴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扭开了脸,只觉得看到了不该细看的东西。桌子上堆放着课本,是一些我也很熟悉的书,此外还摆放着羽田老师和一个女人的合照,好像就是那个偶尔来他家的女人。

我走进起居室,里面放着一台小型电视和一张矮桌。我将目光转向墙壁。墙上用图钉固定着一张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老师抱着足球的样子。我也会在房间的墙上钉照片,看到老师做了同样的事,我感到很奇妙。矮桌上的烟灰缸里放着烟头。我从没见过老师抽烟,不过那只是因为学校里不让抽烟吧。我找了找,发现电视上面放着烟盒和打火机。

我浑身大汗淋漓,虽然也有紧张的缘故,不过房间里实在是太热了。外面没有出太阳,可是由于屋子门窗紧闭,温度高得令人难以忍受。我走近窗边,从那里可以看到公寓后面的公园。我进屋前,雨刚开始下,现在却越下越大,我甚至能看到雨滴落在阳台的栏杆上被弹开的样子。

我又查看了洗脸台和浴室,发现了剃须刀、梳子和发胶。我打开洗脸台上方开关式的壁橱,看到里面整齐地放着牙刷,上层还有一些药瓶。我把药瓶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有维生素和感冒药,还有安眠药。

“冰箱里有麦茶吧?”

听到青的话,我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麦茶里放安眠药吗?”虽然害怕,我还是这样问道。

“不——把香烟煮一煮,再把汁液掺进麦茶里。”青说,把香烟放在滚烫的水里煮,会溶解出对人体有害的物质。水会变黑,人喝下去就会死。只要把这种汁液混在麦茶里,就能让老师毫无察觉地喝掉。

青知道这种事,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但实际上,是我无意中在哪里获得了这样的知识。

青又把视线转向了煤气灶。上面有一只水壶,正适合用来煮开水。

我心里的确有些迟疑。可是,我已经决定克服犹豫、向前迈进了。如果在这时候改变主意,什么都不做便逃回家,那么一开始我就不会来。

我走进起居室,拿起放在电视上面的烟盒,却发现盒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盒子而已。

如果……

青嘟囔着。

如果,那家伙只是去买烟的话,会比我们想象中更早回来……

我把空盒子放回原处,确认自己是否还留下了其他入侵的痕迹。我走到玄关穿上鞋,打算开门逃走。

就在我穿好鞋、正要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的那一瞬间,从门的另一侧传来了钥匙插入的声音。正在开门的人一定会觉得奇怪,因为门锁本来就是开的。

我想从窗户逃走,可是太迟了。羽田老师已经将门微微打开,看见了我。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一切都停止了,我的表情也僵住了。

3

老师的声音让我醒了过来。

一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大脑一片混乱。我好像晕倒了。

周围十分昏暗,不过我马上意识到我在浴室里。外面的光透过磨砂玻璃门隐约照了进来。

我的头发粘在了干燥的瓷砖上。脑袋隐隐作痛,那疼痛扩散开来,让我一时喘不上气,但也让我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我闯进了羽田老师的家,他发现后将我殴打了一顿。

我回想起老师在那个瞬间的模样。看到我在屋里,他露出撞见幽灵般的表情。不过,他大概立刻就意识到我是来复仇的,于是情绪激动地对我拳打脚踢。我被打得摔倒在地,头重重地撞在了地板上。

我想摸一摸脑袋,手却动弹不得,这才发现我的手脚都被绑了起来。

“你觉得他为什么立刻就意识到你是来复仇的?”

青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扭过身子,看见他正蹲在那里俯视着我。他的身体隐没在浴室的一片黑暗之中,只有眼白闪闪发光。

“那家伙心里一直都很害怕。做了不该做的事而产生的罪恶感,还有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人报复的不安,让他一下子就意识到你是来复仇的。”

我从刚才起就听到了老师的声音,便竖起耳朵仔细听。好像是从走廊或起居室里传来的。

“老师在和谁说话?”

听我这样问,青歪着脑袋,做出侧耳细听的样子。

“对不起,今天真的不行……”

我隐约听见了老师的说话声,但除了这一句都没听清。

“好像有人要来这里,那家伙正在打电话回绝。”青说道。

老师一定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在这里吧。

他打算把我怎么样呢?他绑住我的手脚,是打算对我做什么可怕的事呢?

我看向青,只见他咬牙切齿地用憎恨的目光望着老师所在的方向,双唇几乎渗出血来。

老师的说话声消失了,脚步声在向浴室靠近。突然,我头顶的荧光灯亮了,刺眼的白色灯光晃得我眼都花了。

老师打开浴室的门,一只手里还拿着无线电话。“你醒了?”他用可怕的声音说道,“喂,正雄,你知道吗?擅自闯入别人家里是犯罪!”

“我、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支支吾吾。

“我要把你交给警察!”老师威胁道。

青把脸凑近我。他就在我和老师之间,可老师没发现他。

“正雄,别听他的!听好了,不要哭,也不可以道歉。什么都别听,只狠狠地盯着他看!”青瞋目裂眦地喊道,仿佛要扑咬过来一般,“犯罪也好,被警察抓住也好,都无所谓。想象一下杀掉他的场面吧!”

老师诧异地看着我。我正望着愤怒的青,在老师看来,我的视线始终固定在半空中的某一个点上。

我照青说的做了。

我把视线集中到老师身上,想象着用菜刀砍断他脖子的情形,想象着在他眉间钉上钉子的情形。我回想起自己至今为止遭受过的所有痛苦,并希望这些事不要再发生了。

老师一定以为我会哭吧,可是我却死死盯着他,这让他怒火中烧。

“逞什么能!”他丢下这么一句,走出了浴室。

“这样就好。”青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师拿着毛巾回来了。他把毛巾塞进我的嘴里,这样我就不能说话了。

到了夜里,我听见雨越下越大。浴室有扇小窗,虽然是关着的,但猛烈的雨声隔着玻璃也能听见。

我不得不在监禁中度过这个夜晚了。虽然努力克制着,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家里的事。

家人一定在担心我。我没有告诉他们要去哪里就出门了,家里现在估计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呢?我还勉强记得些许关于以前那起交通事故的事,回想起那时我曾下定决心不再让妈妈伤心,然而现在事情却变成了这样。姐姐和小信现在又在干什么呢?

深夜,老师打开了浴室的门,一只手里拿着无线电话。

“请镇静一点儿,正雄妈妈,肯定不会有事的。”老师用真诚的语气对着话筒说道,“正雄不在其他同学家里吗……”

我这才意识到电话那头是妈妈。我拼命挣扎着想要高声呼喊,可是嘴里塞着的毛巾让我发不出声音。

或许是觉得挣扎着想要出声的我很可笑,老师拿着电话凑近了我,眼里含着笑。“嗯,真让人担心啊。没关系,一定会找到的……我也试着想想有什么线索。”老师就这样在我面前挂断了电话。

我感到很不甘心。老师饶有兴致地看着手足无措的我,仿佛我是他的玩具。

房间里的灯一直到深夜都还开着。关上门灯光就不会透出来,可是老师却开着房门,因此浴室的磨砂玻璃门上能看到一圈白光。

“那家伙一定睡不着,正注意看你会不会逃出去呢。他开着卧室的门,就是在监视浴室的动静啊。”青愉快地笑着说道。

我拼命想入睡,可是浴室的地板太硬了,我怎么都睡不着,只能听着窗外传来的雨声。天气炎热,密闭的浴室里又热又闷,我感到呼吸困难,浑身汗淋淋的。我闭上眼睛,拼命抑制着想哭的冲动。

玄关的门铃声把我从浅浅的睡眠中唤醒了。小窗透进了晨光。外面还没放晴吗?那光看起来很微弱。

似乎是老师的邻居来了。我听见老师笑着应答的声音。我想大声呼救,可嘴里塞着毛巾,我发不出声来。客人离开后,想到救星就这么不见了,我悲伤不已。

肚子饿得不得了。老师完全当我不存在,自然也不给我饭吃。他只是偶尔打开浴室的门看我一眼。

“喂,你不会把老师做的事告诉大家吧?”有一次,他这么问我。

我嘴里塞着毛巾,说不出话来,于是点了点头。

老师看了我一会儿,眼神看上去像是在思索什么。“我不信你。”他吐出这么一句,“你一定会告诉大家。你只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喂,你是不是这么打算的?”

老师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眼神中流露出恐惧。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反复追问道:“说!是不是?”他那声嘶力竭的样子就像是在哀求我。

我对老师的态度感到恐惧,因为我从没见过他这副被逼急的样子,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那家伙不知如何是好了。”那天晚上,青这样说道。

老师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我。虽然把我绑住关了起来,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为此万分苦恼。

我动弹不得,也无法出声,就这样倒在浴室里度过了不止一天。昨天起就一直在下的雨似乎变小了,虽然无法确认,不过雨快要停了吧。

大约夜里零点的时候,我正蜷曲着身体看向浴室里唯一的小窗,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突然亮了。刺眼的光让我眼前一片雪白,我不禁眯起了眼。

老师走了过来,拿掉塞在我嘴里的毛巾。“好了,这样你就能说话了。”他说,“听着,闭上你的嘴!只要你闭嘴,我就给你自由,听懂了吗?!我送你回家,你就说一直在邻镇到处玩耍。”

老师没有发现青就在他背后。青摇了摇头。我害怕极了,可还是听从青的话,拒绝了老师的提议。

“你这小子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老师焦躁地拽着我的头发摇晃起来。

“你告诉他,要把被监禁的事和学校里的事全都告诉大家。”青对我说道。也就是说,这就是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想法。

“我,要把老师做的事告诉大家……”

我还没说完,老师就厉声叫骂起来。他歇斯底里地踢着浴缸,对我拳打脚踢。可我依旧没有收回要把这些事告诉大家的宣言。

“这种皮肉之痛会过去的。这家伙之所以要让你痛苦,是因为他害怕你。”

就在我被殴打得流血的时候,青这样对我说道。浴室里回荡着老师的怒吼,可不知为什么,只有青的声音悄然进入我脑中。

虽然很痛,但是我不想如老师所愿。他每打我一次,青身上的伤痕就也增加一些。最后,老师喘着粗气走出了浴室。他面朝磨砂玻璃另一侧的洗脸台,不知道在干什么。一开始我以为他在洗脸,但我听到了洗脸台上方的柜子开闭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老师一副放弃似的表情回来了。他憔悴极了,眼下一片乌青。

他靠近我,解开了我手脚上的绳子。他把洗脸台旁放着的毛巾拿了过来,用水浸湿后塞到我手里。

“擦擦鼻血……”

我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血,但鼻子仍血流不止。

老师低下头,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是我不好,我反省。”他听起来似乎快要哭出来了。“……竟然殴打小孩,我真是疯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现在我送你回家……”

虽然被松了绑,我依旧倒在浴室的地板上,站不起来。我只是一边用毛巾擦着鼻血,一边听老师忏悔。

老师凝视着我好一阵子,然后走出了浴室。他再次回来时,一只手里拿着一杯橙汁。

老师默默地把橙汁递给我。两天滴水未沾的我一下子就喝光了。

“说你要去厕所!”青提醒我。

“……那个,我可以上厕所吗?”

老师点了点头,伸手把我扶起来。厕所就在浴室外,我走进去,关上门。

“把手指伸到喉咙里!”青说,“那杯橙汁里一定放了安眠药。他在拿橙汁之前打开了洗脸台上面的柜子。我记得那里面放着安眠药。”

虽然有点儿抗拒,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把食指伸到了喉咙深处。胃里的橙汁逆流而出,白色的马桶中蓄满了橙色的液体。这是我第一次催吐,非常痛苦,可是我只能相信青的话。

“听好,刚才你喝下的也许是剂量足以致死的安眠药,不过,我想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要想靠安眠药死亡,必须要服用比想象中更大的剂量才行。溶解在一杯橙汁中的剂量大概死不了人,可见他是想让你睡着。从厕所回去后,要假装睡着!”

我走出厕所后,又被带回了浴室。

“你再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准备准备,送你回家。”老师看起来饱含歉意。

幸运的是,这一次我没有被绑起来。

“那家伙大概觉得不用绑你也没事。”青说,“他大意了。来吧,装睡!”

我估计着药效发作的时间,然后假装睡着了。鼻血还在流,可我没管它。

老师打开了门,我知道他正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4

我闭着眼睛,屏住呼吸。羽田老师把脸凑近了。我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老师唇间呼出的气息触到了我的鼻尖,带着淡淡的烟草气味。

不能让表情发生任何变化,我好几次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不管多么想皱眉头,我都忍住了。

老师走出了浴室,在外面摆弄着什么。我稍稍睁开眼,想看看他在干什么。可是透过磨砂玻璃,只能看到另一侧的人影,看不清楚他究竟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打开了,老师的手臂突然伸到了我的后背和膝下。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起,注意着不要惊醒我。我假装睡得正熟,让手脚随意地悬在空中。

不知道老师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可是我却不能睁开眼睛。如果我醒来想要逃跑,老师一定会将我抓住,然后再次捆绑我的手脚,把我关在浴室里。

我紧张得浑身冒汗。老师会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发现我是在装睡呢?

老师抱着我,费力地打开房门,走出了玄关。虽然几乎听不见雨声,但我的脸颊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湿气。下了公寓的楼梯后,在公寓外没走几步,老师便把我放了下来。

那个地方对我这样身高的人来说有些逼仄,我只好蜷曲着腿。接着,随着啪嗒一声,我感到空气似乎被压缩了。老师的气息远去,我终于可以睁开眼睛了。

周围一片黑暗,没有一丝风。

“是车的后备厢。”

我的背后传来青的声音。我努力扭头向后看,看不到他青色的脸,却能鲜明地感受到他就在我身后。

“这里是那家伙的车后备厢。”

突然,引擎发动的声音从离我不远的地方传来。我所在的狭窄空间震颤了起来,开始移动。正如青所说,这里确实是车的后备厢。我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只能听到汽车行驶的声音。黑暗中,我能感觉到轮胎碾过小石子,汽车正在加速。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我想象着自己也许再也出不去了,只能像石头一样僵在后备厢里。

我摸了摸鼻子,血好像已经止住了。

“老师打算拿我怎么办?”

“他打算杀了你。为了封口,他一定会这样做。”青斩钉截铁地说道,“可是,那家伙失败了。”

“什么?”

“那家伙没能决断,这就是他的失败之处。他打算把你带到某个地方再杀了你。他没能下定决心在家里动手,所以现在你还活着,这就是他的失败之处。别害怕,找机会逃跑!”青说。

我的眼前放着一样东西。周围一片漆黑,我看不清楚,但是可以感觉到。那东西碰到了我的手,似乎是一根细长的金属棒。就在我猜测着这是什么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

后备厢被打开的瞬间,我立刻闭上了眼睛。老师俯视着我,似乎在确认我是否意识清醒。

他把我从后备厢里抱出来,背在背上。外面的空气让我不禁想要深呼吸。我感受不到有雨滴落在脸颊上,但能从潮湿的空气判断出雨刚停不久。

我缓缓地、小心地睁开眼睛。因为被老师背着,我觉得这样做也没关系。不管他怎么扭头向后看,都不可能看到我的脸。这时,我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一个位于山腰上的停车场,周围没有建筑物,也没有灯光。老师下了车,踩着碎石向远处走去。四周没有其他车辆,只有老师的。

老师右手拿着手电筒,只用左手就把我背在了背上。他身材颀长纤瘦,胳膊的肌肉却很结实。

我的脚从刚才起就一直碰到什么东西。我仔细看了看,似乎是一把银色的折叠铲,系在老师腰间。

虽然是夜里,天空却并非一片漆黑。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天空微微呈现出蓝色。也许是风有些大,云在流动。如果能把一直笼罩在上空的那朵乌云吹散,我一辈子都会感谢这阵风。

在微明的夜空下,怀抱着幽深森林的山峦化作巨大的黑影,耸立在我眼前。老师正朝着山的方向走去。停车场里的自动售货机发出白色的光,在这个空寂荒凉的地方,除了老师拿着的手电筒之外,那是唯一的光源。我们的旁边有台阶,那是通向山里的路。

老师登上了台阶。两侧都是陡坡,树木自然地生长着,根从泥土里露了出来。路上散落着有棱角的大石头,老师避开石头往前走。

“你要被活埋了。”青走在老师的身边对我说,“那家伙多半会把你放在山里的树根下,然后开始挖土吧。不,也不知道他是打算先挖土还是先把你弄死。”

我浑身冷汗涔涔。

“只有现在有机会!”青说。

我知道,现在就是决断的时刻。

我保持着被老师背在背上的状态,安静并尽量快速地移动双手。老师会不会瞬间察觉到我的动作呢?我有些不安。

我的裤子里夹着我从后备厢里拿到的金属棒。我把它紧紧握在手中,然后高高举起。老师把我从后备厢里背出来时没有发现它,这不得不说是我的幸运。金属棒呈L形,长的一端是尖的。在黑暗中,我意识到这就是固定帐篷用的金属桩子。老师大概忘了自己把它落在后备厢里了。

我朝着老师的脖子向下一挥。

一瞬间,老师的身体扭动了一下。我打偏了,但手上真切地感受到了反作用力。

老师叫嚷着回过头来,我从他的背上摔了下来,某种温热的东西滴落在我的脸颊上又弹开。我抬头看去,鲜血正从老师的脖子上飞溅而出。

老师手中的手电筒滚落在地,强烈的光束跳跃着,从我和老师的脸上一闪而过。

老师摸着脖子,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液体。他睁大双眼,看看倒在地上的我,又看看被血濡湿的手。

“跑!”青向我大叫。

我一跃而起,朝着与老师相反的方向跑了起来。我光着脚跑进了一条岔路,脚心疼痛不已。

天微微亮,被树叶遮蔽的路却一片漆黑。我怀着恐惧一路狂奔。

老师喊着我的名字,拼命地追赶我。这是我好几次在噩梦中见到的景象。每次做这样的梦,我都会惊醒,歇斯底里地发出哀嚎。现在,这个噩梦变成了现实。

我跑得很慢,老师的气息很快就逼近背后。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一心以为我是在主路上奔跑,却不知不觉间偏离方向,闯入了森林。我跌跌撞撞地避开眼前的树木。雨后的树叶摩擦着我的身体,水滴四下飞溅。

突然,我的右脚脚底撞上了什么。我摔倒在地,一阵剧痛随即直击大脑。黑暗之中我无法看清楚,似乎是有东西扎进了我的右脚。

我倒在地上,感到老师就站在身边。这场追逐游戏宣告结束。

老师剧烈地喘着气,俯视着我。

我心想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于是强忍疼痛,呻吟着站了起来。

我环顾四周,发现我和老师站在一条斜坡上。斜坡陡峭得像悬崖一般,几乎垂直于地面。月光下,四周略微明亮了一些,能看到稀疏的树木。我们的正下方就是停车场,自动售货机正发出白色的光。

高度大约是二十米……

“喂!”

老师的声音让我惊得回过头去。他的样子可怕极了,脖子上的伤似乎比我想象中要浅一些,但被血打湿的脸和衣服让他看上去不像人而像个怪物。

老师突然大笑起来,飞溅着口水说我就是败在又胖又跑得慢这一点上。突然,他收起了笑容,反剪我的双臂,嘶吼着用膝盖撞我。

疼痛使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青蹲在我和老师身边,注视着我。他的眼睛诉说着他希望我做什么。当然,我也确实打算这么做。

老师依然反剪着我的双臂,我则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身体,抬头看向他。他一脸疑惑,不知道我打算做什么。

我绷紧腿部的肌肉,把全身重量放在腿上,向着斜坡下方倒去。老师脚下的地面猛然松动,石头和泥土崩裂开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支撑我们两人的身体,我们就要滚落下去了。老师反应过来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哀嚎。

“这就是决断——”

我听见了青的声音。

那个瞬间,我觉得就算死了也好,但只是不愿意死在老师手上。有比死更痛苦的事,这是老师教会我的。

从斜坡上滚落下去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感到疼痛,只感觉全身各处都在遭受冲击。我的身体旋转着,撞击着,还有什么东西刺进了皮肤。近乎垂直、沙石裸露的斜坡像摆弄玩具一样翻弄着我和老师的身体,我们不断地翻滚着,已经分不清上下左右。

滚落到坡底时,我竟没有失去意识,这真是不可思议。小小的石块还在不断地从上方掉落下来。

我睁开眼睛,看到不远处有自动售货机的光。老师呻吟着倒在那里,手脚向奇怪的方向扭曲着,看上去似乎动不了,但勉强还残存着一点儿意识。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身上到处都磨破了,但还不至于无法站立。

一根细木棒刺穿了我的右脚。它从脚底刺入,穿出脚背几厘米,被鲜血微微濡湿。在斜坡上让我感到疼痛难耐的就是这根木棒,我颤抖着握住了它。

就在我拔出木棒的一瞬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青发出了一声号叫,那声音宛如新生儿啼哭,又好似狗吠一般。他嘴唇上系的绳子完全松开了,尖锐的犬齿在黑暗中清晰可见,使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狗的一般。他身上的约束衣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裂开了。虽然不可能,但我还是觉得是刚才从斜坡上滚落下来时划破的。青的双臂自由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双臂,是那么纤细孱弱,伤痕累累。

我站起身来,咬牙忍着剧痛向倒在自动售货机旁的老师走去。

老师倒在地上,抬头看向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脸因恐惧而扭曲着。我想,一定是因为看到我抱起了一块落在身旁的砖块似的重物吧。那好像是某种混凝土制的东西遭到破坏后留下来的碎块,有着锋利的棱角,是我能搬动的最重的东西了。

我把它举过头顶,倒在我脚边的老师大概明白我要做什么了。

“不、不要……”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要窒息了一般。

我不知道让我这样做的是我,还是青。我发出狗吠似的咆哮,举起碎块朝老师的头砸了下去。

老师惨叫一声,伸出手臂。碎块被手臂弹开,砸在了他的胸口上。我目睹了他肋骨粉碎的那个瞬间,碎块的一角刺入他的胸腔,时间霎时静止。老师吐血了。

我环顾四周,寻找青的身影。他一直以来期待的复仇时刻终于到来,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了。可是,他却不见了踪影。

算了,羽田老师哀嚎着,模样凄惨地倒在我眼前,光是这样就已经让我应付不过来了。更何况,老师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真丢人。

我捡起了从老师身上滚落的碎块。老师像毛毛虫一样趴在地上,我不知不觉间也像动物一样狂吠起来。

我的视线划过畏缩着的老师的黑色瞳孔。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我看到里面映着我被自动售货机的光照亮的身影:脸是青色的,嘴像狗一样向两侧裂开,一只耳朵,没有头发,瞳孔熠熠生辉。毫无疑问,那就是青的模样。按理说,我应该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惊讶才对,但我却平静自然地完全接受了。

可以杀,但不能被杀。这大概是青教会我的终极道理。

以前的我是个胆小怕事、一无是处的孩子。就算被老师当成靶心,我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全盘接受。就像很久之前老师让我重复说的那些话一样,我或许是个坏孩子。

对于老师来说,我肯定只是一只无力反抗的羔羊,只能沦为饲料,默默地被吃掉。

可是不能这样下去,因为再没有比这更让人不甘的事了。

想到这里,我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碎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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