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到了七月,教室里渐渐变得闷热起来。上课的时候,窗外的蝉鸣不绝于耳。有时候,蝉会在离窗户非常近的地方鸣叫,声音很大,同学们都会被吓一跳。

我们开始在游泳馆上体育课。之前都是在操场或者体育馆之类的地方上课,我不擅长那些运动,所以总是出丑。

体育课内容改成游泳后,我心想自己终于可以不出丑了。小学二年级起,我在游泳学校上了差不多一年的课,泳技还算可以。在运动方面,我能像常人一样做到的事,也就只有在水里游泳而不沉下去了。我尤其擅长仰泳。班里没有人会仰泳,只有我不但会游,还能游五十米。因此,到了要上游泳课的时节,我就很开心。

第一堂游泳课上,做完准备活动后,我们淋湿身体,并在泳池边再用水打湿手脚和胸部。老师们总是吓唬我们说,如果直接下水会引发严重的心律失常。

泳池的周围被强烈的阳光晒得滚烫,甚至到了烫脚的地步。身穿泳衣的我们似乎变成了火团,连大脑都热得无法思考了。光是站或坐在那里,身上就会冒出汗珠来。汗珠越变越大,交汇在一起,在全身流淌。这时只有进入泳池,才会有得救的感觉。

终于可以下水了。我先把脚尖伸进泳池,接着让腰部、胸口依次浸入水中。冰凉的水让全身都降了温,一开始甚至会感觉有点儿冷。然而过不了一分钟,就会感到水温变得非常舒服。

羽田老师让我们在水里自由玩耍了十分钟左右,便吹响哨子让我们上岸。他身穿竞赛泳衣,上半身罩着一件T恤。

首先我们要游二十五米。泳池共有七条泳道,每四到五人共用一条。老师说我们不用勉强自己猛然跳入水中,所以我们先下水,然后蹬离池壁。

我感觉羽田老师仍旧只盯着我一个人。进入七月,我的境况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两道期待我出丑的视线一直如影随形,使我终日惶惶不安。我并没有习惯这一切。我已经放弃抵抗,承认自己总出丑是理所当然的事,也因此变得轻松了一些。然而,在开口说话或者被人搭话的瞬间,我仍旧无法拂去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觉。

不过,在老师面前游泳的时候,我却暗暗期待,心想他的视线这次反而能发挥好的作用。我会游泳,不输别人。看了我的表现,他或许会对我改观。我虽然不觉得他会因此而开始喜欢我,但也许他不会再认为我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孩子了吧?

学校的泳道正好长二十五米。以自由泳游到对面、触到池壁结束泳程后,我回头看向老师。老师看起来似乎有些意外。我想,他一定认为,既然我在此前的体育课上一直表现不佳,那么游泳肯定也同样游不好。然而,我的表现背离了他的预期。我有点儿开心。

“正雄很擅长游泳嘛……”游泳课结束后,老师让大家坐在泳池边,突然这样说道,“可是呢,就算游泳游得好,也不能骄傲啊。正雄游完之后,嘲笑那些游不好的同学了吧?不可以做这样的事。”

我从没嘲笑过别人,一次都没有。然而,我却没能鼓起勇气反驳说是老师在撒谎,只是感到惊慌失措。老师是不会说错话的。也许,我在不经意间真的做了老师说的那种事。

大家都冷冷地看向我。我很想从那些视线中逃走,却无能为力。

那天回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上下学会途经一段被田野围绕的路。那段路没有阴凉的地方,走在日照强烈的季节里几乎等同于穿越沙漠。从家到学校要走三十分钟左右,书包与背接触的地方会出汗,将校服浸湿出一块正方形的印子。尤其是男生的书包,因为是黑色的,在吸收阳光后,使背部像着了火般滚烫。

周围十分空旷,所以能很清楚地看出离我家那一带还有多远。我默默比较着那段距离和自己小小的步伐,心情阴郁地走在从高空洒落的炙热阳光之下。

我想起了很多事。以前放学后我总是跟道雄一起走,几乎很少独自回家。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道雄渐渐和我拉开了距离。所以,最近我都是一个人上下学。

我也想起了游泳课上的事。我本以为能高兴地上完这堂课,因为我游泳游得不错,应该不会再被老师点名批评。可结果还是事与愿违。

我真的如老师所说,嘲笑了不擅长游泳的同学吗?尽管表面上没有笑,可我心里难道没有产生优越感吗?这样一想,也许老师的批评是对的,可我还是无法接受。

七月下旬,暑假就开始了。我遵守教室里的规则就要满一个学期了。我就像人偶一般,在教室里任老师训斥,没有任何权利可言。我仅仅是一个人偶,长着人类的外表,看起来像个孩子罢了。至少,家人还是把我当作一个“人”来对待的。可一旦走近学校,走进校门,走入教室,不知不觉间我就又变成了大家发泄不满的对象。

这样的变化,肉眼是看不见的。大家既没有向我扔石子,也没有把我围起来殴打。大家只是在心里嘟囔着“错的人是正雄”“正雄比我更差劲”“被骂的是正雄,没关系”。这些话用耳朵是听不见的,但我确信他们说了。没有人与我进行心灵相通的交谈,这正说明了我是最底层。

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在教室里,有时我会感到所有的感觉都变得迟钝了。老师和同学嘲笑我的时候,我被羞耻感包围着,心中的某个部分却从中挣脱,飞到了遥远的地方,然后从那里注视被嘲笑的自己。电视上有人谈到过灵魂和身体分离的现象,我好像就是这样,事不关己地看着这个被他人嘲笑的自己。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或许在那个瞬间,老师制定的规则已经完成。也就是说,我有可能已经完全忘记了自我,变成了一个接受所有不满的人偶。

想着想着,我的背上因紧张而渗出了汗水。在阳光的鞭笞下,我的腋下和脖颈上大汗淋漓。可是我知道,背上的汗与此不同,是因恐惧和不安而产生的。

“哥哥!”

突然,有人在背后叫我。我回头一看,弟弟小信正在五十米开外向我挥手。我们放学后有时会在路上遇到,便一起走回家。每当这时,小信都会活泼地挥着手向我走来。

那天,小信不是独自一人。他看到我后向我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还有一个比他高出三个头的高个儿男孩。

小信上三年级。他班上有一个叫隼人的男生,是道雄的弟弟。我以前和道雄关系很好,所以小信和隼人也常常在一起玩耍。从学校看,我们两家在同一个方向,这一点也对我们的友情产生了很大影响。我们上下学会一起走,比起其他同学,彼此交谈的时间更为充足,所以我们两家的四个男孩常常碰面。和小信走在一起的,正是隼人和道雄。

羽田老师制定的规则不能带出校门,大家对此心照不宣,因此没有人对父母说起过。大家为什么会觉得必须要把这件事当作秘密呢?老师没有这样要求过,大家却像说好了似的,在校外对此讳莫如深。或许是我的事不值得一提吧。毕竟,我还没有被欺负到流血的地步,所以大概没有与别人说起的必要。

这样说来,我和道雄在学校外面应该像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可因为我总是被训斥,道雄已经完全疏远我了。不是某一天突然变成这样的,而是不知不觉间发生的。

小信和隼人朝我跑来,道雄于是也跟在他们身后过来了。会合后,我和道雄两人都沉默不语。

小信和隼人兴致勃勃地和我聊天。他们提到电视上每周播放的动画片刚播完最后一集,不知道下周会播什么。隼人好像很喜欢那部动画片,不愿相信已经不会再播了。于是我给他解释了报纸上的电视节目栏里写的“(完)”这一标志的含义。如果节目名后面跟着表示最后一集的标志,就说明到这一集就完结了。不过,隼人说他从不看报纸,喜欢的动画片的播出时间都是记在脑子里的。

我刻意表现出很开朗的样子,和他们谈论这些话题。在家里,我总是以一个有趣的哥哥的形象和小信说话。

然而,当小信和隼人开始他们两人的对话后,尴尬的沉默便突然降临到我和道雄之间。我觉得自己必须要以比平常更开朗的语气说点儿什么才行,也期待道雄和我说话。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每当我想开口,教室里的那个我就会在脑海中苏醒过来。浮现在意识之中的,不是出丑后被大家嘲笑时的光景,而是我身处最底层这一更加根本的处境。我感到自己像奴隶一样,怀着不配与人说话的自卑感,于是迟疑着不敢开口。这种想法就像运动服上的污渍,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印在我的大脑深处了。道雄恐怕也有相同的看法,因此也无法轻松地与我交谈。

我们在学校里已经不再是可以一起笑个不停的好朋友了,因为我不再是人。比方说,有人某天遇到了烦心事而心情郁闷,于是拿路边的石子出气,一脚踢开石子,以此忘却心中的不悦。我就好比是那颗石子。有谁会想对一颗石子说话、和它一起欢笑呢?所以,道雄和我在学校里几乎没说过什么有实质内容的话。学校里发生的事似乎给校外生活也带来了影响。在今天偶然碰到之前,我们没有在校外并肩同行过。

我们四人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浑身汗如雨下。小信和隼人走在前面,我和道雄沉默地跟在后面。走在前面的两人欢声笑语不断,没有发觉身后的哥哥们未曾交谈。我和道雄只是以同样的速度走在后面望着他们,怪异的沉默让人难堪。为此,我对道雄感到很抱歉。

看着小信和隼人有说有笑的样子,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世界被明亮的光芒笼罩着——他们的笑脸写满了这样的信念。就在不久之前,我和道雄也是以这样的表情边走边聊的吧?

当时有一款叫“超级马里奥兄弟”的红白机 [1] 游戏。在游戏里,跳起来抓住关卡最后的旗子就能过关。有一天道雄却说:“3-3关卡的最后不是有一个跷跷板吗?听说要让马里奥走到最高点起跳,跳得好的话就能飞过旗子。”

他说是在某本游戏杂志上看到的,不知道实际操作时是否可行。飞过旗子之后有什么?朋友们都没有见过。

“不可能啦。”

“听说是真的。”

那时我们认真地讨论着,慢悠悠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现在,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我不禁想起了这件事。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无法呼吸,头痛欲裂,像是有什么病症发作了一般。胸中仿佛静置着某种易燃的液体,之前没注意到,现在却瞬间点燃了。我抓着自己的胸口,俯身蹲下。

道雄注意到了我的异样。“怎么了?”

我无法回答,泪腺似乎断裂了,眼泪流个不停。我不想让他们三人看到我这副模样,于是一言不发地跑了起来。他们一定正奇怪地看着我。我害怕他们来追我,但并没有人这样做。

我不擅长跑步,没跑几步便气喘吁吁,但我还是穿过了四周尽是田野的道路。两侧是树丛和林立的人家,每户人家都有田地,所以还有放置农具的仓库。

我低头看着地面,一边走一边陷入了沉思。

是老师错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发觉?我之前从未想过这一点,又或许我在心中隐隐地察觉了,却没有像这样清晰地意识到。

我记得妈妈有一次看了报纸上的报道后说:“世界上也有坏老师啊。”

那篇报道讲的是一个小学老师因猥亵学生而被警方逮捕的事。不过,那种事似乎只会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般不会在身边发生。我、道雄和其他同学想都没想过羽田老师可能会犯错。老师的话都是对的,被老师骂肯定是因为自己做错了。

可是……我用双手捂着脸,摇了摇头。我只是无比悲伤。我想起了微笑着和我说话的小信、姐姐和妈妈,还有同道雄一起给塑胶模型上色的事……胸腔仿佛被利剑贯穿的疼痛感向我袭来。

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到底是怎么了?我想要呼吸,却因为哽咽得厉害而无法喘息。

我是多么悲惨啊。羽田老师究竟打算把我怎么样呢?总是只监视、训斥我一个人。就算我向他人倾诉,对方也只会认为是我的错吧?老师训斥学生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我受不了了。我想逃离惧怕着大家视线的日子。我什么都做不好,或许这是事实。玩足球棒球的时候没法儿把球踢远,跑步又是全班最后一名。可就算是这样,我也希望得到和大家一样的待遇。我连怀抱这种期待的权利也没有吗?

我回到家,穿过玄关。往常我会说“我回来了”,可今天什么都没说,只是静悄悄地走上楼梯,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卸下书包,给闷热的房间打开窗户。

在学校无论别人说了多过分的话,我都会毫不抵抗地接受。这多么可怕啊!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这件事的可怕之处。我和大家都把老师的话当成世界的真理,一直乖乖遵守。学生当中存在阶层,我位于最底层,所有坏事都会被推到我的身上。

可这是不对的。阶层这种东西不应该存在。老师和全班同学的出气筒不应该存在。为什么我过了这么久才意识到这一点、才产生疑问呢?我痛苦得心脏都快要裂开了。

突然,身后响起了稚嫩的童声,听起来就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婴儿半张开嘴发出的无意义的声音。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青色皮肤、外形可怕的孩子正张着嘴站在我身后。是青。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青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他已经从我眼前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当他突然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虽然依旧害怕他那可怕的外形,却也有一种他始终在我身边的亲切感。

他嘴唇上系着的绳子稍微松了一些。他鼓着腮,从绳子的缝隙向外呼气,发出没有意义的呻吟。那声音出人意料地稚嫩,像是十分年幼的孩子发出来的。然而,他那只没有被胶水粘上的眼睛却透露出一股疯狂,乌黑的眼睛以复杂的眼神瞪着整个世界。

青突然歪过头去,视线依旧朝向我。他用包裹在约束衣里的瘦小肩头蹭着脑袋上失去耳朵的那一侧。莫非是他那光滑的青色皮肤上有奇痒难忍的伤疤吗?

“你是……我吗?”我这样问青。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说话。在此之前,即使他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也完全没有试图与他产生联系,甚至想要转移视线不去看他。

青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只是幻觉,问题出在能看到他的我身上。我要是没有任何问题,应该看不见他。

我的内心深处大概有一个小小的房间。这个孩子住在里面,每次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就会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这就是青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啊……啊……”青这样叫了一阵子,很吵,但是别人应该听不见。他的瞳孔因憎恨和愤怒而微微震颤着。

过了一会儿,青刺溜一下钻进床底不再出来。我战战兢兢地蹲下往里窥探,却只看见积了灰的地板,青消失了。再说,那空隙根本不足以容纳一个孩子的身体。

至少在那时,我觉得青并不危险,他只是我的幻觉罢了。虽然在看到他的瞬间我会感到恐惧和厌恶,可他还不至于造成危害。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错了。

2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是否曾对别人发怒或者殴打过某人?我试着回想,觉得应该没有。又或许事实上有,只是我自以为没有。不过,懦弱的我应该做不出那样粗鲁的事。也许很久之前,我在还没有懂事的时候曾粗暴地对待过别人,也以不加掩饰的真诚感情与人交往。但在日益见识到让我无能为力的世界的恐怖之处后,我变得懂事和谦顺起来。

在我就读的小学,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大家会聚在一起开班会,由班主任简短地说明当天需要反省的地方和第二天要做的事,结束之后学生们才能解散。我本来就不太喜欢上学,上了五年级之后又陷入现在这样的处境,更觉得学校就像地狱一样。早上,随着上学的时间临近,我会渐渐感到恶心,头也痛了起来。但我不得不继续上学,否则家人一定会为我忧心。对于硬着头皮去上学的我而言,每天解散的时刻是最让我开心的。

这一天散会前,羽田老师并未针对我出的错说什么。也许他赶时间,想尽早回家。没有出丑的我松了口气,背起书包走向鞋箱。

“正雄——”在一楼的走廊里,北山叫住了我。他个子矮小,皮肤是晒得很健康的颜色。他总是说有趣的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是个很能活跃气氛的人。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我能帮你什么?”我问道。

他面带微笑地说着“别问了,跟我来”,将我带到了教学楼的后门。穿过后门,就是通往紧邻的体育馆的小路。

三田站在那里。他体格健硕,在少年棒球队作为首发队员非常活跃,和北山关系不错。他将橡皮圈勾在食指上转圈,似乎在打发时间。那不是一般的小橡皮圈,而是一根呈扁平状、足足有手心那么大的橡皮圈。

北山和三田把我带到教学楼后面。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没能反抗。

“……你要我帮什么忙?”我觉得北山肯定撒了谎,可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仍然带着怯弱的笑,这样问了他好几遍。

教学楼后面不见人影,十分冷清。那是一片一整天都晒不到太阳的空间。映入眼帘的是教学楼冰冷的混凝土和地上的小小杂草。

“你真臭。”北山不屑地说道。

我因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愣住了,一时手足无措。

“别再来上学了,消失吧!”三田说完,便用力扯开手中的大橡皮圈,啪的一声打在我的手臂上。

“喂,别这样……”

我企图逃开,三田或许是觉得我的样子很滑稽,在和北山相视一笑之后,再次用橡皮圈抽打我的手臂。那疼痛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但是我憎恶被这样嘲笑的感觉。

我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把书包抵在教学楼的墙上,低下了头。我害怕他们的笑声和视线,感到无地自容。我知道自己满脸通红。我想,就算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出像我这样丑的生物了。

北山拧着我的手腕,我白皙的皮肤上赫然留下了鲜红的痕迹。我一直为自己像年糕一样白的皮肤感到羞耻。北山和三田的皮肤是晒得很健康的颜色。

三田笑着用橡皮圈抽打着我从校服中露出来的手脚的柔软之处,但不一会儿便厌烦了。于是北山两手捧起地上的沙子,从我的头上撒下。沙子是干的,从头上滑落之后紧紧地沾在我被汗水濡湿的脖子上。

我觉得不公平。

什么事都推给我,被羽田老师训斥的也总是我。大家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嬉笑着度过每一天。他们看上去很幸福,为什么还要要求更多?为什么要说我很臭?太没道理了!我殷切地期盼着有人来救我。

我的眼里渐渐盈满泪水,视野变得模糊,北山和三田却更兴奋了。

是青。

青就站在他们身后。他是突然出现的,就像空气突然有了形状,不知不觉间便站在了那里。

他从在我面前并肩而立的两人之间穿过,步履蹒跚地靠近我。他的面孔因憎恨而绷紧,青色的皮肤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

青是我的幻觉,北山和三田自然看不见他,也没有注意到他灵活地从他们之间的缝隙中穿过,反倒是歪着头狐疑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这时的我是什么表情。恐怕我正满眼恐惧地望着走近的青。见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空气,北山和三田大概觉得很奇怪吧。

青的脸近在咫尺。虽然这肯定也只是我的幻觉,我还是闻到他身上散发出可怕的腐臭味。之前他的嘴唇被绳子系上了,无法开口说话,可现在,就在我眼前,他嘴唇上的绳子一点一点地解开了。让我惊讶的是,那绳子看上去像是鞋带。

“……正雄?”

三田叫了我一声,可我看着因绳子解开而张开双唇的青,无法移开视线。青的嘴巴被人用刀划开了,嘴角到太阳穴之间的皮肤被切开。因此,当绳子解开时,他扯开下巴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张开了嘴巴的蛇。

“啊……”青发出声音,“正雄……”是小孩稚嫩的声音。接着,他张大嘴巴笑了。他口中的舌头红得刺眼,和青色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之后的事,我记不清了。

回过神来时,我正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围除了田野什么都没有。我是怎么从那两人手中逃脱的?青怎么样了?这些我一概不知。

回到家,钻进自己的房间后,我脑中还是像笼罩了雾气一般模糊不清,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梦。可是摸摸脖子,上面还沾着粗糙的沙子,无疑是北山从我头上撒下的。

我感到全身都疼痛难当,手脚不知何时出现了瘀青,下巴也不太对劲。嘴里似有异物,还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第二天在学校时,我被羽田老师喊出了教室。

“正雄,听说你跟北山和三田打架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羽田老师说,昨天放学后,北山和三田面色铁青地跑去了保健室。两人的四肢和脸上都有几处清晰的牙印,还流着血。

“昨天,我差点儿被他们欺负……可是……”

我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老师似乎认为我为了抵抗而咬了他们,然后逃走了。

“这件事先不告诉你的父母。”羽田老师说道。

我想,他是不想让他制定的规则被外人知道,打算低调处理。

羽田老师看了看挂在办公室墙上的素朴的时钟。“马上就到班会的时间了,来不及了,详细的理由之后再问你。知道了吧?”羽田老师瞪了我一眼。

在返回教室之前,我去了教学楼后面,站在昨天那个地方,试着回想发生了什么。

我……

一直模糊不清的东西在脑海中渐渐明晰起来。

我……先咬住了北山的手。为什么会是咬呢?那是因为我的手无法动弹,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我只能保持两只胳膊放在胸前的状态,就像正穿着约束衣一样……

北山害怕极了,我踢了他一脚,又用门牙去咬三田的鼻子,打算把它咬下来。

我的心里充满骇人的恨意。我亵渎了神明,恨透了世界,全身被怒火包围着,俨然化身为近乎疯狂的恐惧、悲伤与愤怒的集合。

青附在我身上,袭击了他们。我害怕极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无法断言伤害北山和三田的不是我。因为,青是住在我内心深处的少年,或许真的是我咬伤了他们。

我对青的恐惧越发强烈。可是我也明白,是他把我从那种处境中救了出来。

回到教室,我发现北山和三田都不在。同学们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了,羽田老师也没有特意告诉大家,因为我的反抗可能会破坏他所制定的规则。因此,其他人对详情依旧一无所知,我也依然被当作最底层,承受着侮辱和嘲笑。

我一整天都惶惶不安,担心羽田老师会突然问我昨天那件事的细节。一旦被问起,我不知道该怎样辩解——就算辩解,恐怕也完全是徒劳吧。

“正雄,来一下办公室。”放学后,羽田老师以沉稳利落的声音叫住了我,俨然一副好青年的样子。

办公室里的桌子被书和笔筒之类的东西占满了。老师不许学生的桌子上有东西,却在自己的桌子上摆放各种各样的物件。

不过,羽田老师的桌子收拾得十分整洁。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课本,其中也夹杂着几本关于足球的书。羽田老师坐在咯吱咯吱响的灰色合成革面椅子上看着我。“昨天,北山和三田把你叫到了教学楼后面……”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随即继续说道,“对你做了过分的事,是吗?”

我点了点头,说:“我差点儿被他们欺负……”

在老师面前说话是件让我非常紧张的事。羽田老师吃惊地看着我,露出宛如听到了笑话般的明朗表情。

“说什么傻话,我们班怎么可能会发生欺凌这种事?被其他老师听到了怎么办?”羽田老师注意着周围的情况,凑近我小声说道,“他们俩欺负你,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没做错事,他们怎么可能对你做出过分的事呢?”

如果是前些日子,我或许会接受这番说辞而彻底放弃挣扎。但是,现在的我心中有许多想法,无法就这样妥协。

“可是,老师……我没做错。虽然总是挨骂,可我不觉得我有那么差劲……”

光是说出这句话,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双腿颤抖着想要逃走。

羽田老师的视线、羽田老师的呼吸……羽田老师的一切都在向我袭来。他表情可怖地瞪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令人头疼不已的孩子。

“够了——”他耸了耸肩,以其他老师察觉不到的沉稳动作一把拉住我的手,带我离开了办公室。

这次我被带到的不是理科教室,而是家政教室。教室里摆放着几张可供六七人坐的大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安有煤气灶和水槽。上家政课时,我曾在这里煮味噌汤、煎鱼。我几乎没做过饭,但是按照薄薄的课本上的菜谱做出来的食物还不赖。

“你竟然还敢说这种话?!你真是个败类啊!”羽田老师厉声喊道,打了我一拳。

我大吃一惊,脑中一片空白。起初我几乎没有感受到脸颊的疼痛,羽田老师的怒吼使我僵住了,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脸颊才开始发热,火辣辣地疼起来。

羽田老师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桌子上,我感到无法呼吸。一侧脸贴在桌面上,我抬眼望向老师,他一副恨我入骨的表情。

“只要你闭嘴,班里就很和平!”

我感觉我所亲历的这一切好像都发生在遥远的地方。

羽田老师抓着我的校服,把我推倒在地,而我双腿颤抖着站不起来。羽田老师个子很高,从下面看上去,他的脸像在天花板那么高的地方。他用脚尖踢着我的一侧腹部,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蜷曲身体呻吟着。

羽田老师命令我站起来,可是我做不到。我听见他咂了咂嘴。“我送你回家。听好了——你就对别人说你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说罢,他拽着我的手臂,硬生生地把我拉了起来。

羽田老师让我坐进他停在停车场的黑色汽车里。车内散发着一股新车才有的气味。他让我坐在铺着粉红色坐垫的副驾驶席上,发动了车子。

“我本来和别人有约。都怪你,泡汤了。”羽田老师似乎对那个约会充满期待,语气听起来十分焦躁。开到半路,他停下车,去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啊……今天我可能会晚一点儿到。”

羽田老师的声音非常温柔,此前我从来没听到过。他好几次叫着女性的名字,于是我立刻明白电话那一头是个女人。

“有一个问题学生又惹麻烦了,我总不能丢下他不管吧?别生气嘛,求求你了。别的老师都对我抱有很大期望……”羽田老师为难地回应着。

汽车再次发动,开始向我家行进。我的身体还在颤抖。我当然感到恐惧,但这并非是我连下唇和指尖都不住微微颤抖的唯一原因。我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就像鞭炮在脑边炸响了一样。老师在家政教室里所做的一切让我彻底崩溃了。我处于一种无法思考的状态,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正雄从楼梯上滚下来了。”羽田老师对打开大门走出来的妈妈解释道,“好像没受伤,不过怕他一个人走回来会太危险……”

“哎呀,您专程送他回来的吗?”妈妈大吃一惊,连忙向羽田老师道谢。她相信羽田老师是我所有班主任中最好的一个。“好不容易来了,请进来喝杯茶吧。”

羽田老师看起来很犹豫,但还是接受了妈妈的邀请。

和上次家访时一样,我、妈妈和羽田老师在客厅里面对面坐下来。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内心。上次家访时,我还没有被羽田老师训斥过。那时,我以为他是一个性格开朗、能和男生们欢快地聊足球的好老师。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正雄学习认真,十分难得。课堂上不听讲的孩子很多,但正雄一直都很专心。”

老师表扬了我。当然,这全是装模作样。我也害怕学校里发生的事被妈妈知道,所以什么也没说。

“对了,正雄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老师兴致勃勃地问妈妈。

“他成天都在看漫画,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妈妈笑着,做出了要戳我脑袋的动作,“不过他常常说起学校里的事呢。”

听到这句话,老师紧张地坐正了身子。“比如说……什么事呢?”

剑拔弩张的气氛弥漫在我和老师之间,我简直想要逃走。客厅就像鼓胀得即将爆裂的气球一样,然而妈妈没有注意到,仍然面带微笑地看着羽田老师。

“比如说,解开了大家都不会做的题而被老师表扬啦,和朋友在午休时玩耍的事啦……啊,还有足球什么的……”

“足球棒球吗?”

“啊,没错。他常常对我讲和大家一起玩这种游戏的事。”

我不想让妈妈担心,所以从未告诉她实际发生的事。因此,她一直都相信我在学校里过得很幸福。得知我没有把学校的事告诉妈妈,羽田老师松了一口气。

“啊……我该告辞了。”羽田老师站起来,妈妈脸上露出了不舍的神情。

走到门外,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街道暗淡了下来。我家前面是一片树林,稍远些的地方亮着陈旧的街灯。我和妈妈并肩站着,目送老师的车子驶远。

“哎,该把我之前去旅行时买的点心送给老师的!”车子消失在视野中后,妈妈遗憾地说着,走进了家门。

我看着地面,回想老师的一言一行。今后我也要一直这样活下去吗?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活着太痛苦了,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正雄……这里……”

是那个似曾相识的稚嫩孩子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青正站在街灯下。他仍然身穿约束衣,身体几乎不能动弹,但双唇上的绳子已经完全解开了。

“你必须逃脱。”青这样说道。

“逃脱?”

青点了点头,眼中布满血丝。“从这种处境中逃脱,否则你一辈子都会是这样。你恨透了那个老师,对吧?”

“可……可他是老师啊。”青口中的“恨透了”这个词让我感到疑惑。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心底里那个黑暗的自己。”青自信地笑了,嘴角就像经受严刑拷问而被切开了一样。那是十分悲壮的笑容。

杀了老师!

青那只没有被粘上的眼睛仿佛在这样说。

3

总有一天我必须要下定决心,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崩溃,再也动弹不得。老师制定出的扭曲规则会将我杀死。于是,我和青合作了。我知道这件事伴随着危险。在教学楼后面对北山和三田做那种事的人显然不是我,而是青。我知道,接受青就意味着进入随时会因癫狂而施暴的状态。

北山和三田在事发后第三天回来上学了,四肢和脸上都缠着绷带。大家问他们的伤是怎么来的,他们没有提到我。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被人封了口,还是出于自尊心而商量好决定保密。

“你对那两个人做的事,正是你内心真正渴望的。”青嘲讽地说道。

青是我制造出的幻觉,我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对于此前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我来说,那不是我干的,而是青——这种想法让我更容易接受。

除了青,我在学校里几乎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了。他并不总是在我身边,大部分时间都不见踪影,即使我四下搜寻也找不到他。可每当我专注于学习,或者在休息时间因无人交谈而感到寂寞时,他就会忽然出现于黑暗之中,无声无息地站到我身边。

了解青之后,我发现他是个残忍的家伙,会说许多脏话。我不喜欢这样。可是,他知道的事全都是我所知道的,再怎么讨厌他,他都是我。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教学楼旁有一间饲养动物的小屋,里面住着兔子和短腿鸡。小屋的侧面镶着铁丝网,可以从外头窥探它们的生活。小屋旁边还有一块圈着铁丝网的空地,供它们活动。

有一天,我怔怔地站在小屋前时,闻到了一股动物特有的气味,不知是兔子的还是短腿鸡的。我并不讨厌那种气味。兔子和短腿鸡将湿润的空气吸入体内,经由小小的肺和鼻子呼出来,我再吸进去,便有一种与它们分享了相同空气的感受。每年都是由四年级学生照料这些动物,给它们喂食、打扫小屋。去年上四年级时,就是由我们负责这些工作的。

“在它们的额头中心钉上钉子,挂在教室的墙上,一定很好玩。”青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边,看着在小屋中并排熟睡的兔子说道。他的声音依旧稚嫩,这番话却让我惶惑不安。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厉声质问道。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眯起那只睁着的眼睛。“因为它们太臭了。”接着,他一边想象,一边向我描述:不光兔子,还有短腿鸡——划开鸡的肚子,取出内脏,用图钉扎遍它们的全身,再用针剜掉眼睛……

我感到一阵恶心,于是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不过,他虽有这种想法,却并没有付诸行动,因为他只是我的幻觉。在我还能控制好自己的时候,就不会出现上次在教学楼后面发生的那种事。

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终于到来了。在结业式上,全校同学在体育馆集合,听校长讲话。结业式结束、回到教室后,我们还要进行大扫除,听班主任讲话。

大扫除时,我负责打扫教室,需要先把桌子搬到后面、清理前面,再把桌子搬回去,用抹布擦拭后面的地板。就在搬动桌子的时候,我被人绊了一脚,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撞在倒下的桌子上,眼前出现了一双鞋子。鞋子边缘醒目的地方用油性笔写着二宫的名字。

“啊,对不起。”二宫说着笑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我不知道二宫的话是真是假,但看到她和周围的人都露出愉快的表情,我不由得想她是故意绊倒我的。可要真追究下去,我大概会因为不相信她而又被大家当成坏孩子吧?

二宫笑嘻嘻地看着摔倒的我,笑声听起来是那么刺耳。平时我被大家嘲笑或嫌恶的时候,坐在一旁的她也会站在他们那边。可是,我内心深处总认为她不会指着我哈哈大笑,也祈祷着不要有这么一天。

下个学期,我的生活依旧会是这样吗?羽田老师给我们发联络簿的时候,我陷入了沉思。

联络簿上的成绩不算坏。我想当然地以为羽田老师会在这上面使坏,结果却令我感到意外。他或许是想到,如果联络簿上的成绩格外糟糕,妈妈一定会觉得奇怪而起疑心吧。联络簿上还有一栏,是老师用来给学生写短评的。我的联络簿上用圆珠笔这样写道:“学习认真,十分难得。”

看到这句话时,一股没来由的冲动向我袭来。我想把联络簿撕碎,揉成一团扔进火里。这时,我眼球与大脑相连的地方疼了起来,仿佛有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的异物沸腾着,像心脏那样跳动起来。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努力地端坐在椅子上。哪怕是想要哭泣或呐喊的时候,为了不引起羽田老师的注意,我也会安静地坐着。这是我不知不觉间养成的习惯。

“下定决心杀死他了吗?”

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1] 任天堂公司于1983年发行的第一代家用游戏机,2003年停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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