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青”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青是我给他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我不知道。他的脸是青色的,所以叫他青。

他总是看着我。在墙边,在操场的角落,他就像被人丢弃了一样孤零零地站着。他也曾出现在教学楼和人来人往的走廊里。来往的人虽然多,他却从来不会被推搡或是被撞到。他就像空气一样,一动不动。

第一次见到青时,他离我很远,但时间一长,他便走近了。这样一来,我才发现,青的样子非常奇怪。他周身散发着疯狂的气味,我留意到这一点时,几乎要为那过于令人不适的模样发出哀嚎。

说他的脸是青色的,并不是指他因为生病而脸色不佳,而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的皮肤是青色的,就像用颜料肆意涂抹过一般。另外,他脸上伤痕累累,纵横交错的伤痕像是被刀片划破的。

他缺少一只耳朵,没有头发,就像被人削去了一般,本应有耳朵和头发的地方只剩下光滑的皮肤。

他的右眼闭着,似乎眼皮被胶水粘上了。他扯动着黏结的眼皮,看上去很想睁开右眼,脸奇怪地扭曲着。

他的上唇和下唇打了孔,被绳子系在一起,就像系鞋带一样,因此他无法张开嘴,大概是靠鼻子呼吸。

他上身穿着奇怪的衣服。我知道,那是一种叫约束衣的东西。以前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一部电影,主人公就穿着这种看起来很紧的衣服。那时我问妈妈:“那是什么?”

“那叫约束衣,为了防止他发狂才给他穿上的。”

青穿的就是那种衣服。他的两只手臂完全不能活动。他下身只穿了一条三角裤,干瘪瘦弱的双腿看起来明显营养不良,让他无法站稳。

青用那只睁开的眼睛盯着我。那只眼睛有时会有泪水流出来,有时会因愤怒而变得通红,就像染上了鲜血。

青与现实世界毫不相称的外表让我想到某种怪物。他的存在感极其强烈,只要他出现,哪怕离得很远,我都能马上发现。他那沉重而灼热的目光异于任何人。只要他一看我,我马上就能注意到。

青为什么看着我?他怎么会满身伤痕、一副奇怪的模样呢?我一无所知。

像青这样的小孩突然闯进小学这个我十分熟悉的空间里,让我感到害怕。更何况,除了我,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

我害怕青。一发现他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正在看着我,我便冷汗直流,一动也不敢动。一旦看向他,我便无法再移开视线,只能一直凝视着他。

假如遇见幽灵,我肯定也会是这种反应吧。

在那之前,我有家人陪伴,有有趣的电视节目或漫画可看,生活得很快乐。但在见到青之后,我就感到自己被抛弃在莫名其妙的黑暗世界里;我拥有的所有温暖的东西,其实都是又冷又硬的石块。只要一看到青,我霎时便慌乱起来,陷入昏沉的不安。

起初,我以为青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个头和我差不多,应该和我年纪相仿吧。

“我能看到一个长着青色的脸的小孩……你看到过这样的小孩吗?”一天,我这样问道雄。

道雄歪了歪脑袋。“你在开玩笑吗?”他说完便继续与大家聊天去了。我无法加入他们的圈子,就算主动搭话也会被冷脸相待,所以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我也问过弟弟小信。“你们班有没有一个长着青色的脸的小孩?”

小信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回答道:“没有啊……”他握紧棒球手套,便和住在附近的朋友一起骑自行车出门了。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看见青——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若非如此,大家应该会对青的存在感到更加惊讶和苦恼才对。

我还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当老师在课堂上叫我站起来,而我因解不出难题而苦恼时,青就会突然出现在教室的角落里。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样走进教室的。上课时门应该一直关着,而且每次开关门都会发出声音,可谁都没注意到青走了进来,也没人发现他站在那里。大家如果看得见,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个一直盯着我看的小孩。

青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站在那里的。他的出现没有规律可循,似乎全看心情。

当老师问出令我苦恼的难题时,或者开心地宣扬我的糗事时,青就会出现。他那只没有被胶水粘上的左眼表面有一层透明的水膜,在教室的荧光灯的映照下,看上去就好像在同情我、为我哭泣。他那怪物般的身体上,小小的左眼是唯一看起来如孩童般纯洁无瑕的东西。我总是一看到青就害怕,然而望着他的眼睛时,不知为什么,便感觉他像是我亲密的朋友。

当我把心思都放到青身上时,羽田老师就会训斥我。他在讲课时也总是盯着我,我只要有一丁点儿差错便会受到指责。

当羽田老师看到我出丑,并夸张地露出惊讶、愕然的神情时,青的目光就会变得阴森可怖,似乎凝聚了世上一切愤怒般灼热。他拼命扭动着身体,拼尽全力想要将约束衣挣破,可是没能做到。他想大声呼喊,可是嘴上系着的绳子让他发不出声来。这种状态下的青可怕极了,我希望他消失。我感到如果青获得了自由,他眼中的愤怒就会指引他行动,且必将引发恶果。

青的情绪一直都很不安定,我好几次看到他狂暴的模样。他的情绪宛如台风一般,夹杂着雷电和暴雨,被包裹在约束衣中。我想,那件约束衣是一种封印,它压制着青,不让他殃及周围。

他到底是谁?我怕他,却又总有种与他相识已久的感觉。大家都看不到他,或许他是类似于幽灵的东西。还是说,他是我的幻觉?

当我们上课时,青会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伤,他走路时拖着一条腿。那条腿如同卷起来的报纸一样纤细,只有食指和拇指围起来那么粗。我有点儿胖,所以他那如同饥饿的儿童一般骨瘦如柴的身体让我感到难以置信。他腿部的皮肤也是青色的,上面布满了像是被人用绳子抽打而留下的红印。我耳边不仅有羽田老师讲课的声音,还有青拖着一条腿走路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在教室里徘徊着,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大家都在听老师讲课,把板书抄写在笔记本上。

我有时还会在上下学的路上见到青。我家附近有一个放农具的仓库,青也曾站在那里的阴暗处。

在学校,已经没有人主动和我说话了。我只是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早上走出家门去学校上课,熬过充满种种不安的一天后,再回到家里。

以前,我会和喜欢打游戏的朋友一起围着桌子讨论《勇者斗恶龙》的战术,有说有笑地分享不知道实际上是否可行的隐藏技法。放学后,我还会去朋友家里看刚发售的巨大的索斯机械兽。那是一种里面装有发条或马达的恐龙塑胶模型,组装好后真的能动。索斯机械兽有大有小,最大的是巨型雷龙,价格很高,只靠零花钱是买不起的。我曾在朋友家看过巨型雷龙发出嗒嗒的马达声缓缓走动的样子。然而,那样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之前与我亲近的朋友似乎都在疏远我,但或许大家觉得这只是非常细微的变化。他们绝非对我心存恶意,只是把我当作给班级拖后腿的人,和我拉开了一点儿距离而已。只是对我来说,一切都变了。

我觉得我已经在拼命努力了,可在大家看来这似乎都只是无用功。没有人明确地说出来,但是只看他们的眼神我就能明白。

为了不被老师批评,上课之前我会重新阅读笔记,检查是否忘记了什么。看到我一个人在桌子前忙东忙西,大家便会提醒我:“今天可别再出错了。”

大家在教室里和朋友打打闹闹,互相扔橡皮,用在走廊里都能听见的音量大声交谈。我没有可以一起谈天的人,只能坐在座位上预习功课。

每到这时,青就会出现在我的桌旁。我把视线从正读着的笔记本上移开,就看到青蹲在那儿,抬头盯着我。他那张缺了一只耳朵、没有头发、青色的脸藏在桌子的阴影里,眼睛呈现出奇异的色彩。我转头看向周围跑来跑去的同学,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到过青。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认识像他这样的小孩。

学校里没有人和我说话了,但家里的生活一如既往。如果把学校里发生的事告诉妈妈,她肯定会伤心的。我不想让她伤心。

我上小学前遭遇过一次交通事故。当时,我家的车停在路边,我一个人被留在车上,一辆卡车突然撞了过来。父母先下了车,所以逃过一劫。

那起事故非常严重,我的身体因此留下了伤痕,可事情的经过我却几乎不记得了。勉强还残留在记忆里的,是住院期间吃了许多药、打了无数针,以至于胳膊上净是针眼,还有妈妈在浑身缠满绷带的我身旁哭泣的声音。

“经历了那么严重的事故却活了下来,你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孩子啊。”妈妈有时会这样对我说。

我想,不能再让妈妈为我担心了。因此,当她问我学校的事时,我只好编故事给她听。

“今天老师夸我的画画得很好。”吃晚饭时,我这样说道。

妈妈露出欣喜的表情。我被人夸奖,她似乎觉得很骄傲。“有羽田老师那样好的老师教你,真好啊。”

我用笑脸来表示赞同,心里的一角却隐隐作痛。

妈妈如果知道了我被羽田老师讨厌,该多么伤心啊。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好想逃走,躲进房间。欺骗妈妈的罪恶感向我袭来。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露出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和家人围坐在餐桌旁。

和家人在一起时,我有时也会想到羽田老师的面孔。每到这时,我便感到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吃进去的食物也几乎要吐出来。我连忙闭上嘴巴,全身大汗淋漓,口中的食物变得如橡胶一般。为了不让家人发现,我不得不拼命忍耐。

在家里看电视或看漫画时,我也总是有种被老师监视着的感觉,心中恐惧不已。这时,手脚便会突然颤抖起来,心跳也毫无来由地变快,不安和紧张完全将我吞没。老师看到我出丑时那种既惊讶又开心的语调,又在我耳边回响。

有一次,上初二的姐姐没有敲门就进了我的房间。那时我正坐在椅子上,双肘撑着桌子,忍受着那莫名的恐惧,浑身大汗淋漓,颤抖不止。

姐姐看到我的样子,狐疑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连忙止住颤抖,挤出笑容。“没、没什么……”

在学校里被讨厌的事,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和姐姐并不算亲密,可是,她话语里的温度和教室里的截然不同,让我觉得我不是那个总是因为出错而被训斥的孩子。一股暖流在心里弥漫开来,温柔得令我几乎要哭出来。

每当这时,我就更加坚定决心:决不能把学校里发生的事告诉家人。

2

羽田老师只对我不满,是因为我比别人都差劲。比如,我很胖,跑起来慢腾腾的,足球也踢不好,因为胆小而不敢在课上举手发言。虽然成绩中等偏上,但这不构成受欢迎的理由。

数学课上,老师和往常一样点名让我回答问题。我总觉得,老师在心底里希望我因为解答不了而苦恼。他出的题确实很难,但是我前一天认真预习了,所以总算是不出差错地给出了答案。

“正雄觉得他比大家都聪明,自以为很了不起呢。”老师故作滑稽地说道。

听到老师这样揶揄,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我心里那种解决了难题的成就感瞬间变得微不足道。

哪怕学习成绩好,也没人为我高兴。漫画里的主人公都是那种成绩平平但非常擅长运动的活泼男生。在一个班级里,能成为中心人物的,也并非成绩好的人,而是能给大家带来欢乐、具有领导能力的人。之前教过我的老师们真正喜欢的也不是只会念书的学生,而是虽然功课上有些问题但总是生气勃勃的学生。

可是,我喜欢大家。

即使是在体育课上撒谎说被我绊倒的桥本,以前也常常和我一起玩耍,我还在他家打过游戏。他是个好人。我也能理解他那时撒谎的心情。被大家寄予厚望却力不能及的时候,谁都会想把责任推给别人、为自己开脱吧?桥本是情急之下才撒了那样的谎。

其他人也一样。虽然他们不再和我说话,但我知道他们其实都是好人。

坐在我旁边的二宫也不怎么和我说话了。可我想这大概不是她的本意,而是周围的环境所迫。大家都开始疏远、躲避我,所以她才不得不跟着这样做。如果只有她一个人与我亲近,那她就会被其他人孤立,所以她只好与我保持距离。我知道二宫是个善良的人。去年她看到我被迫一个人打扫兔窝,还因为看不过去而帮助我。

我知道大家其实都不是坏人,所以就算被他们讨厌,我也不会记恨在心。

为什么羽田老师总是只监视我、训斥我呢?一开始,我单纯地以为只是因为他不喜欢我。但是,在学习了日本历史之后,我意识到了另一个原因。

在江户时代 [1] ,日本有被称为“秽多”和“非人”的人。他们的地位比士农工商还要低,不能享有各种权利,不得不在歧视中生存。

农民也过得很艰苦,积累了许多不满。当这些不满爆发时,农民就会武装起来,攻占领主的宅邸。设置秽多和非人这种比农民更低微的阶层,就能让农民的不满向下、而非向上发泄,或是让他们因为有人比自己地位还低而安心一些。也就是说,秽多和非人是为了统治民众而特别设置的最低阶层。

在课堂上听到这种说法时,我感到不寒而栗。我揣度着那些人,那些必须靠创造这种制度才能拭去不安、消除不满的人。世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活着,就要怀抱恐惧和不安,就要想方设法保护自己。为了使自己不再战战兢兢,就要让某个人变为笑柄。

我想,我就是教室里的底层。

大家的不满都发泄在我身上,因此老师就是安全的,不会受到同学们的指责,而能保持良好的声誉。

老师训斥的总是我,因此大家也是安全的,就算挨骂也不会哭。有个孩子比所有人都差劲,所以大家的自尊心不会受到伤害。

班里身份最低微的人是我。大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但这就是共识。

在社会课上,羽田老师一边讲着秽多和非人的历史,一边批评歧视的罪恶。大家听着课,读着课本上关于悲惨的底层生活的描写,脸上都带着严肃认真的表情。

我难受极了,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不能呼吸,手似乎也在颤抖。

待我回过神来,青站在了我的旁边。我已经把他的存在视作理所当然,所以没有太惊讶。他向我靠近,那张伤痕累累、令人不寒而栗的青色脸庞近在眼前。他的双唇被绳子缠了好几圈,因此无法张开。但是,从那仅有的缝隙中,我看到了他口中深不见底的黑色洞穴,仿佛还听见了从中传来的呻吟。那声音没有意义,只是不堪痛苦的呐喊。青用一只眼睛看着我,目光中充满怜悯与同情。

青的确是我的幻觉。看着我在座位上思考自己的存在,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他在为我哭泣。我平静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大家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把我当作底层。

上体育课前,我作为体育代表,必须把课上要用的垫子搬出来。

“正雄,你去搬吧。”

除我之外,体育代表还有四个人,但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我该去做事。他们在一旁玩闹,我只好独自去搬。可是垫子很重,只能拖着走,这样一来就要花好多时间,因此我没能在上课前把用具准备好。

“笨蛋,快点儿!又要挨训啦。”看到这一幕,同是体育代表的杉本不耐烦地说道。

就算用具没有准备好,大家也不用担心挨骂,因为老师总是只训斥我一个人。大家都为挨骂的不是自己而松了一口气,并再次认识到佐佐木正雄是一个什么事都做不好的笨小孩。

我讨厌这样的处境。每当妈妈问起学校的事,我只能通过想象一些愉快的事来编造谎言,这让我痛苦极了。所以,有一天,我在学校一楼的走廊里叫住了羽田老师。那时正是傍晚,一天的课程结束了,同学们都正要回家。我真的很害怕与老师说话,可是不这样做又不行。

“老师……”我从羽田老师的背后叫住他。

老师身材颀长而健壮,看上去高得几乎要触到走廊的天花板。他回头之前的时间显得十分漫长,我极力抑制令我想要逃离的恐惧。

老师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确认刚才叫他的人是我。

“什么嘛,是正雄啊!”老师用开朗的语调说道,脸上笑盈盈的。

一年级的小朋友背着书包,挂着如蓝天般澄澈的笑容向一位女老师打招呼,走过我和羽田老师的身边。看书包就知道他们是一年级的学生,刚买了两个月的书包像箱子一样方方正正。当他们那细弱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后,四周突然安静下来。那位捧着一沓纸的女老师也走进了办公室。昏暗的走廊里只剩下柔和的余晖和蒙上阴影的窗框。教学楼里人越来越少,氛围如以往一样冷清下来。

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羽田老师眯起的双眼恢复常态,嘴角还带着笑,视线却宛如观察昆虫般在我身上来回移动。我感到像是被针刺穿了。

“我有话想对老师说……”

“现在?在这里?”老师问道。

我点了点头。虽然感到不知所措,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我还是决定试着把当下的感受告诉老师。

“我觉得只有我总是被老师训斥……”

我接着把每天痛苦难耐的感受告诉了他。我希望得到和大家一样的待遇。我并不是想完全免于斥责,而是希望老师只在我做错事的时候训斥我。

面对羽田老师时,我无法把之前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可是,尽管支支吾吾,我还是在说着。羽田老师脸上写满严肃认真,好几次附和我的话,俨然是老师遇到学生来求助时的那种恳切倾听的模样。

待我说完后,羽田老师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悲壮的表情。他微微蹲下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正雄,你是说,不希望只有你被训斥,希望大家都被训斥,对吗?”

我一开始不明白老师在说什么,但理解了他的话后,就好像开关被摁下、电灯熄灭了一般,我顿时坠入了绝望的黑暗深渊。

“只有你被训斥,你觉得这样不公平?”

不是的……我摇着头,快要哭出来了。我很想甩开老师的手,然后逃走。可他使足了力气,像是在防止我逃跑一样,手指几乎嵌进了我的肩膀。我感到骨头都快要碎了,抬头看向老师。他一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一副温柔地教导我的表情。

老师看了看周围。走廊里没有其他人,于是,他继续按着我的肩膀走了几步,走进了理科教室。不祥的预感让我不想走进去,然而老师还是强迫我这样做了。

理科教室里没有人,只有日落时分的幽暗。这是一间朴素单调的教室,整齐地摆放着几张配有本生灯的桌子。墙壁上挂着优等生们去年暑假拍摄的蝉蛹羽化的照片。

走进教室后,老师迅速锁上了门。密闭的理科教室里,十分细微的声音也能听得很清楚,连我们的鞋子在油布地板上摩擦发出的小鸟吱吱鸣叫般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老师让我站在教室中央。我想大概又要被训斥了,两腿不停地发抖。要是被老师发现我在恐惧,就太丢人了。我羞红了脸。

“你好像希望大家都被训斥,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挨骂——你真是一个自私的坏孩子。”老师站在我的正前方,一副教导小孩明事理的口吻。我战战兢兢地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语气粗暴起来。

“说‘是的,没错’!”

他此前温柔的语气完全变了。我感觉像是被扇了一耳光,只好立刻缩起脖子,重复他让我说的话。

“是的,没错……”

这并不是我的真心话,可是理科教室里只有我和老师两个人,我太害怕了,只能这样做。

“我可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训斥你,是因为你总是犯错,什么都做不好,我才训斥你。”

老师一副遗憾的口吻,我不得不回应道:“是的,没错。”

“我呢,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坏的孩子,所以有点儿吃惊。可能有时候训你的话有些过分,不过,这些全都是为了你好啊。”

老师再一次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两手紧紧抓着我,瞪大了眼睛靠近我,好像在说“别想逃跑”。我无法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我明确地感觉到,只要我动一下,他就会对我拳脚相加,所以,我一动也不能动。

“说‘我是坏孩子’!”老师说。

“……我是坏孩子。”

“继续说!”

我重复了好几遍,渐渐越发讨厌自己。我感到如果不这样做,老师就会不高兴。我害怕老师发怒,只要能让他心情变好,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老师是大人,身强力壮。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人的理科教室里,俯视我的羽田老师在我眼里是绝对的存在。

我是坏孩子,我是坏孩子……我这么重复了一阵子后,老师又让我重复了好多别的话。

我比大家都差劲。我和鼻涕虫一样。我比蚯蚓笨。我是胖子。我是猪。我比大家都下等。我没有活着的价值。我是笨蛋。我应该去死。我性格阴暗,体育不好,所以交不到朋友。总之我太差劲了,所以以后也不能像大家那样生活。

在老师的命令下,我被迫把这些话各重复了二十遍,就像在做发声练习一样。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中,我渐渐开始觉得我真的比大家都差劲,真的什么都做不好。大脑变得麻木,但过去出过的丑全都想了起来。老师训斥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一个为了买吓人巧克力而时不时从妈妈钱包里偷钱的坏孩子。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也想要朋友拥有的那张珍贵的吓人贴纸。如果我得到一张稀有的贴纸,朋友们就会羡慕我,我很享受那种感觉。为了这区区的优越感,我竟然打开妈妈放在厨房椅子上的手提包,从钱包里偷了钱。或许妈妈已经发现了。她是知道了这一切却原谅了我吗?我真是个可耻的坏孩子啊!

我心里充满了罪恶感,觉得自己不该像其他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大家躲避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不知不觉间,我的想法就变成了这样。

老师让我继续重复那些话,然后走出了理科教室。哪怕只剩我一个人,我也感觉他在监视我,只好不停地说下去。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太阳快要落山了。教室里没有开灯,非常昏暗,我站在教室中央,开始觉得我或许是世界上唯一的生物了。近乎空无一人的教学楼也仿佛是一只屏住气息的巨大生物,站在其中的我不断说出侮辱自己的话。过了好久我才注意到,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哭了起来。

3

自从理科教室那件事之后,我觉得每件事对我而言都稍微轻松了一些,就好像伤口上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皮肤,让疼痛得以缓解。

无论再怎么被老师训斥,无论出丑后遭到多少嘲笑,我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被绝望到无法呼吸的困窘侵袭了。这并不是因为我内心变得坚强,不再在意周围的视线,而是因为我已经放弃挣扎了。我本来就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被训斥、被嘲笑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的心已经干枯成一吹即散的灰尘。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思虑过多了。

午餐时,待大家差不多吃完的时候,配餐代表会走到教室前,完成最后一项步骤。

“我吃饱了,多谢款待。”

我们配合着配餐代表一起大声说出这句话。教室里响起纷纷起身的声音,接着大家开始整理餐具。

“正雄,能不能连我的也一起整理了?”木内对我说道。

我们是一个组的,他坐在我前面。吃午饭时,每组的人会移动桌子,聚在一起用餐。

“好啊。”

我刚说完,同组的佐伯和橘便说着“还有我的”,将餐具推给了我。二宫见状,也把餐具递了过来。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生气。我已经习惯大家把什么都推给我这件事了。只不过,我心里的恐惧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了。我尤其害怕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总觉得大家随时都在监视我。课间休息时,大家都对我视若无睹,和好朋友有说有笑,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大家都在监视我。我汗流如注,全身的肌肉都因紧张而变得僵硬,不论怎么用力吸气,都感觉快要窒息一般。闭上眼睛,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的画面便浮现出来。我随时随地都会下意识地搜寻羽田老师的身影,因此总是战战兢兢。

声音也令我害怕。只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就会担心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又要挨骂了。虽说我现在已经自暴自弃地认为我犯错是理所当然的,可仍旧残留着羞耻之心。因此每当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总会吓得心跳几乎要停止,为是不是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而惴惴不安。渐渐地,不只在学校,就连家人叫我时,我也有了同样的感受。

“正雄!”

我坐在二楼房间的桌子前预习功课时,楼下传来了妈妈的声音。然而,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听到的并不是妈妈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似乎不是在紧闭着窗户和窗帘的房间里,而是沉默地站在教室中央,因为答不出问题被同学们嘲笑,耳畔则是羽田老师的斥责声。我不得不双肘撑在桌子上,用力捂住耳朵。

只有在家人面前,我才能止住颤抖。和姐姐或小信说话时,我便能很神奇地从恐惧中解放出来。在学校里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孩子,在家里我却觉得那只是一场梦。

学校和家对我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每天走出家门、去往学校的路上,我是不是跨越了一条将两个世界分割开来的界线?

卡车巨大的轮胎表面有突起的V字形花纹,泥土附着其间,随着车子碾过田间小路。在这条上学的路上,必定有一个扭曲的空间,让我变得毫无价值。

我存在于教室里的价值已经固定下来了。我不再是班级的一员,而是像垃圾桶一样的东西。大家扔给我的不是普通的垃圾,而是一些无形的东西,比如对老师、对同学的不满,或是总要有个人承受的惩罚等等。每间教室都必然有这些东西。

羽田老师表现出好像都是因为我他才不得不布置作业的样子,同学们则把对老师的不满一股脑儿地发泄在我身上。

教室里很吵闹,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责骂的是我。我明明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他却以我“东张西望”为由训斥我。大家看到我挨骂,便安静下来。老师是不是把对大家的不满都抛给了我?无须直接训斥其他人,只要对我怒吼,喧闹声就会戛然而止。我想,大家大概是抱着“发生了什么”或“再吵下去也会落得如此下场”的心态,因此教室得以在上课期间保持安静。大家不会对老师产生不满。如果有不满,那也只存在于我一个人心中。不过,在发生了理科教室里的那件事之后,我心中的不满竟然越来越少了。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我默默地接受了一切。

我想,我的感情大概已经死了……可我还是经常因某些事情而恐惧,从这一点来看,我还没有变得像人偶一样什么都不思考。

大家为做错事找借口时,总是会提起我的名字。比如,某个同学没做作业时,就会说:“我本来打算和正雄一起想答案的,可他光顾着玩……”而我对他们说的这些事毫无印象。

“哎呀,这就没办法了。”羽田老师听了,开玩笑似的说道,满脸微笑地原谅了那个同学。他根本不在乎那个同学有没有写作业,他在乎的是怎样训斥我。因此,大家没有写作业的借口正是他最期望听到的内容。

“正雄,你为什么不写作业,光顾着玩呢?”羽田老师双臂抱在胸前俯视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打翻了食物的幼儿园小朋友。

大家已经发现了老师的这种喜好,都兴奋地等着看好戏。没有人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我自己则把这当成是世界的法则,所以也没有想过去找其他班级的老师告状。这不是什么值得悲伤的事,就像班级的分工一样,是我们班特有的规则。

我只是恰好负责这项工作而已——我是班里的“平衡委员”,为了维持班里的生态平衡而存在,类似于牺牲品。

我的地位比大家都低,大家不和我说话是理所当然的事,对我发怒也无可厚非。班里有个比自己更差劲、更无可救药的孩子——大家都有这种意识,我们五年级学生的教室这个小世界才能顺利运转,成为一个没有任何不满的组织。这就是世界的法则,一种仅存在于教室之内的法则,也是仅存在于校园当中的秘密。

羽田老师没有把这些写在《五年级时报》上,也没有向别人透露过。报纸上只写着近来在五年级学生当中流行的游戏,还有班级饲养的金鱼终于取好了名字这样的事。妈妈看了报纸后对我说:“好活泼的班级啊。看上去不会发生欺凌那样的事呢。”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撒谎说,我在数学课上解开了大家都解不开的难题,被老师夸奖了。其实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但只要妈妈高兴就好,只要她不会发现我在学校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就好。

我有时也担心,万一在学校发生的事被家人知道了该怎么办。比如说,朋友们告诉了他们的父母,这些话就有可能传进妈妈的耳朵里。这样一来,妈妈就会知道我在学校里其实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笨小孩。她一定会伤心的。我害怕变成这样,所以每当看到妈妈握着电话听筒,我就会担心有人正在告诉她那些事。待从她的表情看出并非我想的那样时,我才会有种得救的感觉。我的精神一刻也放松不下来。

在学校里,午餐之后的午休是一天中最长的休息时间。我们班的男生经常会在这段时间里聚在一起玩足球棒球的游戏。我虽然遵守着羽田老师创造出来的世界法则,却还是可以加入游戏。我一直都不太擅长这个游戏,所以经常失误,被大家嘲笑。

当投手向我投来足球,我用力去踢时,不是踢空了,就是踢不远。队友和正在防守的对方队员都在看着,我觉得无比丢脸。每次被判出局,我都沮丧不已。

“没办法,谁叫他是正雄呢。”当满垒有得分的机会时,见我出局,大家就会这样互相打气。

“……对不起。”我向大家道歉,大家都会表现出宽容。没有人生我的气,我感到自己得到了原谅,恐惧也就变成了安心。

当我所在的红队是防守方时,我就会被派去防守右外野。在那里防守的不止我一个。我总是失误,常常无法挡住飞来的球,所以同一队的朋友就会紧跟在我身边。

“真没办法,正雄,别碍事啊!”

朋友说着,让我稍稍退到后边。我只要站着就好,有球飞来的时候由他处理。我得以从失误的不安中解脱出来,可是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感觉好孤独。

所有人都参与到了足球棒球的游戏当中,我却被排除在外,像被丢弃的空罐子一样孤独地站在操场上。在呆立的我和眼前进行着的游戏之间,似乎有一条分界线,像隔着一道玻璃般的透明障壁。

青从我眼前消失了。

以前,他总是随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让我不安。可不知不觉间,他就消失了。他原本就是我创造出来的幻觉,应该不会搬到其他地方去吧?可他突然不见了,为什么呢?

我想起之前他频繁出现时,总是用没被胶水粘上的那只眼睛怔怔地看着我。为我伤心的只有青。当我感受屈辱时,流露出近乎疯狂的愤怒的也不是班里的朋友,而是他。

青的消失,是因为我内心的愤怒和痛苦日渐淡薄吗?是因为我融入老师创造的规则中,变成了没有感情的零件吗?

我随时随地都在确认羽田老师是否在附近,偶尔也会搜寻青的身影,可是他不见了。我始终没再见到那张青色的脸,还有那穿着约束衣的上身。

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坏事,我无法遏制这个念头。我心里似乎有某个重要的部分遭到了破坏。青的消失只要不是即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的征兆就好,我这样想道。

[1] 日本德川幕府统治的时代,时间为1603年到186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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