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只是, 在听戚霁解释来由之前,秦玦仍忍不住先拿起对方的杯子喝了一口。

此刻,或许秦玦并不知道,暴露在他发红的耳朵上的, 既是间接接吻宣示主权的得意、又是害怕被发现的心虚, 厉白竹显然也在他的一连串动作里察觉到了什么,问:“你们俩……什么关系?”

秦玦得意的神情不免凝滞住,毕竟这题……他还真不会——队友?室友?还是性取向模糊渴望谈恋爱的小朋友与宁死不趴下挨艹的直男?

然而这时,戚霁却很自然地说:“就是他得管我财务的关系。”

这话让秦玦和厉白竹双双惊讶, 后者更是欲言又止:“……那么多女生喜欢你, 我真没看出来你居然喜欢男的啊,兄弟。”

“嗯。书上说了, 男女都一样,不可以搞性别歧视。”戚霁却一本正经, 拉过有点紧张的秦玦便问, “前辈, 白竹想找我借80万开店, 你认为可以吗?”

“80万?”秦玦则兀地手抖, 赶紧在心里默念“别慌别慌你他妈现在也已经是被欧越的金钱污染的人了, 不多不多真的不多”, 厉白竹看他一直犹豫,便忽然叹口气, 打岔提起了从前的事。

“跟你说个特解气的事, 兄弟。”他玩弄手里烟盒, 笑得有点怅然,“贺阳上了大学以后,还认为自己耀武扬威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结果,前两天我听说他爸被双规了,估计……批捕只是迟早的事儿。”

秦玦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倒是戚霁被“贺阳”这个名字刺了一下似的,足足怔了十多秒,才垂眼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来:“……他要是早点改,也不至于。”

烟头静静地在两个少年之间燃了起来,那应该是一段刻骨的共同回忆,秦玦旋即不甘地追问,但紧接着在他们的讲述中,他的心情却不免从满满的惊讶,变成了化不开的沉重。

——那本该是个恶有恶报的故事,谁听了都会同情那些学生、尤其是女同学的遭遇,并赞叹两人的勇气,秦玦却越听越不开心,不仅没了对厉白竹的强烈敌意,还一边摸摸戚霁后背,一边捞袖子露出自己的大半截花臂,咬牙切齿道:“……艹,这种人你们还想用爱感化?是我的话,我就替祖国教育他该怎么做花朵了!”

那可是他花1200搞的龙魂刺青,威慑力不是一般的大,然而身旁两人却都笑出来,厉白竹还摇了摇头。

“……没办法,他家有点权势,我们什么也不懂,只能靠自己——就是可惜,我转学了,不然一定陪我兄弟跟他们刚到底。”他说着,语气又渐渐激动起来,“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戚霁一个人反抗他们所有人,可他妈牛逼了——真的,在我心里,他就是英雄,没这勇气也做不了职业选手。”

戚霁早已不像从前那样倔强和稚嫩,笑容都添了份无奈,然而秦玦却神色一沉,似乎不太高兴他说这话。

厉白竹转过眼,感觉到秦玦可能在吃醋,于是赶紧补充道:“不提了啊,说正事说正事,弟妹,我——”

然而见秦玦眉头一锁,他又只好换了个称呼:“……妹、妹夫?其实我借钱吧,就是想开个店,打算过两年年龄一到,就早点跟女朋友把婚结了好好过日子,不耽误她。”

这话可以说是把他和戚霁可能存在的暧昧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可秦玦却依然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开始满口胡诌:“噢……嗯,你们关系这么好,我作为戚霁的队友……兼、兼私人投资顾问是吧,这事儿我肯定不存在反对,就是你们得把协议写清楚,免得反倒被这些东西影响感情。”

厉白竹视线微愣,想说什么,戚霁却先附和:“那都听前辈的好了。法务下午正好要过来,到时候我们一起找她,可以吗,白竹?”

厉白竹舔舔下唇,还是点头接受。只不过接下来,伴随着秦玦的嘟哝,他总免不了神情尴尬,只得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听身旁两人毫无察觉地秀恩爱。

“前辈什么时候成我私人投资顾问了?”戚霁似乎不再是印象中沉默寡言的样子,眼神里甚至带着几分他从未见过的轻松自在,“可不可以再兼个私人生活顾问啊?最好……最好什么都做的那种,我出市场最高价。”

那个秦玦则展现了和外表一样的凶恶,捏紧了拳头回答:“你一般喜欢别人带什么种类的鲜花水果来慰问你,小朋友?”

旋即两人就打闹起来,阳光轻拂着他们因为搂搂抱抱而相撞的肩膀,也轻拂着厉白竹一动不动的身影,仿佛让他和戚霁的距离,忽然远了起来。

***

年前的法务无疑忙到头秃,各个游戏分部一大堆事等着她,所以听见有队员想找她处理“借钱”这种破事儿,她自然眉头一皱:弟弟,下一步是不是要姐姐我给你处理情感纠纷了?

她意有所指,秦玦阵阵局促脸红,戚霁倒是还能反抗:“我们、我们不会有情感纠纷的……!”

“呵,年轻。别到时候怀了秦总的孩子再来跟我哭诉人家不要你了~”西装笔挺的法务姐姐一边坏笑,一边让他们先去准备些资料,晚上12点左右再来,她还在。

戚霁自然乖巧点头,可是待她走后,另一边的厉白竹却忽然神色匆匆地看一眼手机,说:“兄弟,真不是我不跟你签啊,家里有急事……我今天必须得早点走。咱俩的关系我不至于不还钱吧?之前找你借的那些我都转你微信了,你现在放心了没?这次的80万你先借我,协议我后面签了再寄给你。”

秦玦一蹙眉头,总觉心里异样,见戚霁要说话,他便马上替他回答:“……那随便写个欠条也行啊,效果差不多,又不是卖身对吧~”

——这个厉白竹,到底他妈是好是坏?秦玦惊疑着,有点懊悔自己先前放下了防备,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得好好护着他傻乎乎的小兔子。

可没想到,小兔子却单纯得一点没让他失望,不仅看了眼手机上的转账记录就信了,良久,还声音平静:“没事,那就别签了。就是80万太多,我得去附近的银行处理一下才能转。”

敞亮的大厅,厉白竹和秦玦的眼睛都一震,双双想要跟他一块去,但在他们的脚步追上去之前,戚霁却抬手摁了摁空气截断他俩的脚步,只用不容拒绝的语气留下一句话,就独自走了。

——“我一个人去,谁也不用跟来。”

于是偌大的前厅,就这么徒留了一片尴尬。

或许是为了缓解这样的氛围,厉白竹开始三连问“你们睡过了吗”、“啥感觉”、“打算啥时候见家长”,秦玦则盯着鞋子回答“我睡过他了”、“挺紧的”、“不见家长”——到最终,还是厉白竹先扛不住,干笑两声就以打电话为由离开,秦玦则终于逮住空档恨恨地掏出手机,准备给小兔子发出警告:谁找朋友借这样的巨款,不是恨不得复印十份借条让他别搞丢了?

你这个朋友,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然而,微信编辑框却莫名地刺眼起来,让秦玦的手几秒就触电般顿住,心里涌上了一股突如其来的酸疼。

——一如先前,厉白竹语气昂扬地表示“他是英雄”时一样。

秦玦竟然发现,自己心里没有半分骄傲或是吃醋,反而……只有心疼,全是心疼。

他仿佛还记得戚霁迷迷糊糊在他面前哭泣的那个深夜,这种心疼混合着大量不好的猜想,让他的思绪片刻便凌乱成一张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戚霁自己的怀疑。

妈的,怎么办?

——于是那一刻,本来满口獠牙、战无不胜的小野兽便看了看自己锋利无比的爪子,突然不知怎样才能不伤到他那只脆弱柔软的小兔子。

他急得到处徘徊,甚至想上二楼找经理求助,然而就在他路过廊边的拐角时,视线却正好撞见了一个陌生的身影在晃。

定睛一看,站在那个没有监控的角落里的,是厉白竹。

他一怔,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摸过去,躲到了墙后。

接着,他鬼使神差地还没站稳,就听见了对方在和谁通电话的声音。

那语气一改之前的随性大方,似乎带着某种愠怒,快到秦玦根本听不懂。

一个个熟悉却难辨的单词跳出来,不断闯进秦玦的耳膜,也闯进他的胸腔,让他连呼吸都快忘了。

紧张感拉成一根弦,他回过神后,才一边开始试图录音,一边不忘在心里捶打自己:妈的早知道就让戚霁教我他们那片儿的方言了,我、我就说我将来要入赘还不行吗。

他对自己很是生气,不过这时耳边的声音倒是缓下来,似乎终于骂够了般,开始跟电话那头的人抱怨。

这一下,他总算听清楚了许多,甚至还有点惊讶——原来,和上海话是有些类似的?

他好歹也来沪呆了不短的时间,一些简单的表达还算能懂,所以他便立马提了口呼吸,开始联想、拼凑、分辨厉白竹到底在说什么。

——妈的,六级听力考试现场,恐怕也不过如此。

阵阵热风拂在他脸上,让他心中全是起伏不定的鼓点,然而当他逐渐把一道道“听力题”做出个大概,他却攥紧了拳头,忽然有些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是愤怒的,还是疼痛的。

毕竟,那昏暗的通道里,厉白竹的语调实在带着太多的不屑和得意了。

——“那个逼倒是学精了啊,我之前找他借个三五千的,都没见他要什么欠条,现在知道要了?”

——“当初要不是知道他从小在美国生活,我犯得着为了他得罪贺阳吗?”

——“不过说真的,跟贺阳待在一块又没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也就不懂事的学生好那点面子。”

——“跟他就不一样了,吃饭出去玩都是他给钱,还送了我两双球鞋,现在这哥们都成电竞选手了,高大上啊,接触的富二代还不完爆贺阳他爸?”

——“别,你先跟我说说,如果只是银行转款记录的话,能不能证明什么?……我知道,我知道就算我不还的话他也不至于怎么样,难道他还真把我告上法庭啊?我这不是怕万一吗?他在谈恋爱,对方是男的,一口北方口音,整条手臂都是纹身……艹,吓死老子了。”

气流沉重到好像凝固了下来,秦玦手心冒汗,死死盯着脚下,总觉得地板都在一寸寸开裂,接着,厉白竹的声音便小心翼翼地顿了顿,又响了起来。

“这才出来多久——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劝他继续留在学校给那些人孤立了,这样他就只有我一个朋友,别说80万了,800万他都只能借给我。”

瞬间,空气中的紧张就彻底撕裂,让秦玦的怒火一下窜到头皮,青筋都全冒了起来。

本能不可遏止地驱使他转身一个跨步,轻而易举便出现在那片侧光下,一把拧住了厉白竹的衣领,用力到像要勒死他。

对方踉跄得整个身子一转,手机都差点掉下来,眼里的犹疑也刹那化为惊恐,似乎想解释什么。

但就在他后退的那0.1秒,秦玦的拳头却已经直接往他脸上砸去,没给他留一点机会。

痛叫声一下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开始在空气中流窜,本能让厉白竹有了几下反抗——然而雄性生物之间的战斗,却从来需要体型的支撑,秦玦凭着绝对的身材优势就已足够压制他,更别说那握紧的拳头砸下来的力度,根本狠到像是听不见厉白竹喉咙里窜出的闷叫。

“你骗他?!”

“你竟然敢骗他?!”

“80万?800万?!你他妈缺钱买八星八箭镶钻的骨灰盒?老子过7天就给你烧8个亿,你数清楚了!”

秦玦的眼睛血红,愤怒失去克制般,彻底爆发在他浑身每一处神经里,令他拳头的关节咔咔作响,什么都顾不上了。

两人扭打起来,天地旋转,浓郁的血腥味阵阵爆发,秦玦简直一心想和厉白竹医院见,反正……反正他现在可是有医保的人了。

所以哪怕安保人员闻声赶来,哪怕周围出现队长和崔雪致的声音,哪怕他自己也感觉到疼痛,他的拳头都丝毫没有留情——也是直到巨大的力量开始拉扯,使他的视线终于被迫从颠倒中恢复正常,他才捕捉到绝不可能出现在那儿的戚霁的身影,并久久一愣,松了拳头。

身下的厉白竹立刻爬起,一把拉住了戚霁,愤然到几乎只剩一口气:“兄弟……他怎么随便打人的?!”

戚霁看来也神色急切,过来就一把拉住了始作俑者:“你在干什么?!”

大概谁也没听过戚霁发出这么大的音量,所以大家都一下噤声,秦玦更是被吼得一怔,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

那一刻,秦玦都来不及替自己委屈,只是既想告诉他真相,又舍不得告诉他真相。

直到厉白竹一边擦着嘴角鲜血,一边用力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咬住牙关又想上前打人——周围的声音再度动荡起来,秦玦这才感觉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拳头也要握不紧了。

“我——”他搜刮了一圈没想到合适的表达,嘴里又委委屈屈的,一下便只剩冲动,想靠不讲理来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我不管……我、我他妈现在就答应跟你在一起好了!所以你得听我的,不许再借钱给别人了!”

空气瞬间死寂,所有人皆惊。

就连秦玦说完后都傻在原地两秒,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般,马上妄图推开戚霁赶紧溜,然而这时戚霁却一把拉住他手腕将他拽回,搞得他心里的委屈又一下漫上来,脚步也仿佛失去了重心。

他等着被责怪,但万万没想到,戚霁竟蹙紧眉头,只是拿拇指捻了捻他略为发青的嘴角,神色里的急切原来只是因为担忧:“……我刚才太凶了?疼不疼,伤到哪儿没有?”

那时,秦玦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戚霁发抖的声音却是那样真切:“……有事不告诉我,就这么跟人动手?这、这是前辈刚才说答应跟我在一起该有的态度吗?”

——就好像在说:不行,咱俩的事,我也得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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