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罗芳裘终于挑起了眉梢,看柳青青的目光复杂了很多。
她打量她片刻,眸光中闪过一丝兴趣:“是吗?都是你自己找来的书吗?”
“是。”柳青青蹙眉。
罗芳裘笑了笑:“不错。”她轻叹一口气:“只可惜你年纪太轻,哪怕知晓原理,经验却不足,恐怕还解不了这蛊毒。柳寻芹人呢?我特地是来等她的。”
柳青青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眼里依旧空无一物,没有把自己放在眼中。兴许以前还会疾言厉色,现在索性是装都不装了,在柳寻芹面前,只剩下无所谓的温和与敷衍。自己前些阵子一再阻挠她的好事,本以为此次见面会被责骂羞辱,种种言语她心中皆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唯独不曾想到,是漠视。
是“从不曾看见”。
年纪轻是她的错吗?一股无名之火在心中闷烧着,冒着咕噜噜的泡。柳青青心中升起一个莫名的念头,又伴随着一种少年意气的豪情,不合时宜地妄想着,假如自己再早生一些……假如、假如再多六百年的阅历呢?
她也许不能超过如今的医仙,但也未必屈居了多少!
凭什么?
她听见自己的嘴唇动了动,说:“罗芳裘,不用医仙动手,我可以解开这蛊。”
待回过神,她发觉自己已经走上前去,手掌都搭在了越长歌的背上。仿佛触摸到了一块火炭似的,柳青青迟疑地一缩手,心中彭彭跳了两下:不好,刚才实在是冲动了,这连药草都没有配齐,我能靠什么解蛊?
“好。既然你有志于此。”罗芳裘在一旁淡淡道:“我今日且看看,你能搅出什么名堂来。”
柳青青强装镇定,没有动弹。
越长歌翩然回首,冲她微微笑了笑:“加油~本座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哦。”仿佛浑然没有把死生之事挂在心上。
看着她那不着调的模样,柳青青勉强劝着自己轻松一些。人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熟呢?可能就是像她家师尊那样遇上什么事都该吃吃该喝喝,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松弛感……这点柳青青就没修炼到家过。
“不会就喊她过来,愣着做甚?”罗芳裘在一旁不耐道。
勇于承认自己不会,是一种不错的质量。脑中混乱之时,莫名灌入柳医仙的话。柳青青的手指在发颤,似乎是在犹豫着,该回去还是该继续。尤其是罗芳裘还在一旁催促着,让她有这么一瞬想着——算了吧。她的手指当真蜷缩了一下,但是脑海中又不知不觉想到了那一句:有结便有解。
下一刻涌上来的是强烈的不甘。
她能感觉到自己离那个答案只差一步。如果差得太远,则根本不会有这种澎湃的感情……她已经为此几日不休不眠了。就差临门一脚,到底是哪里想不通?草药她从种类和分量上都仔细比对过了,每一味药都用得恰如其分,只是……只是如果用得太浅治不了这蛊毒,用得太多越长歌会率先被毒死——毕竟克这毒蛊的也是一等一的致命毒草。
毒蛊与克物相伴相生。不太可能拿别的来替代。
可恶,怎么治都会死……
这是一个死结,何来这样的解法?
柳青青额边冷汗顿生。
医仙说也不必用针……她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告诉自己。之前也否决了草药,那么还能用什么?
灵台正混乱一片,因为杂乱无章地将所学的知识都倒了出来。在里面徒劳地翻找着,咀嚼着,而正当她六神无主之时,一道空灵的声音从整个识海中响起。
“你要学会冷静,无论何时。”
“排除了一切,也许剩下的就是可行的。”
那声音沉稳平静,又带着少女的清脆,一听就是柳长老。
柳寻芹微微垂下眼睫,耳旁逐渐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什么风声鸟声,越长歌和罗芳裘说话的声音,甚至柳寻芹的声音,她都听得不那么分明了。
正如这阴阳一般,总是相伴相随,二者同归于一体……她又想起医仙临行前的话,眼前仿佛出现了太极八卦的图像,正在她眼前快速地旋转着。
白黑两立,互为相对,像是两种对抗的阵营,又在不断地进行转化。最终它们碰撞混合在一起,仿佛成了一片灰色,与背景一样暗淡下来,重新归于虚无。
柳青青猛地睁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对罗芳裘道:“可以用铃铛吗。”
沉默片刻。
一个银白色的物什随意地抛了过去。罗芳裘:“看在你修为浅薄的份上。”
柳青青一把接住,将灵力灌入其中,尝试着摇动起来,仔细观察着越长歌的神色。
她这样小心翼翼地探索约莫又花了两个时辰,实在慢得很,但期间罗芳裘却再也没有催促过。
直到终于勉强试探出了蛊虫的控制方法,柳青青闭上双眼,催动铃铛,让它们聆音分成两边,如同阴阳两极。
久为法器压制的蛊虫,已经很久只能眼馋而不能体会到新鲜血肉的美味了,想必……饿坏了?
古书上可说过也是会同类相食,毕竟蛊也大多是在凶残的搏杀中养出来的。
柳青青将眉梢放平,宛如开始排兵布阵一般,将它们一分为二,直到两股力量相对,她才轻轻催动法器,在越长歌体内一个小小的角落,开启了一场短兵相接的自相残杀。
越长歌的脸色骤然苍白起来,她眉梢微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很快这种心底发毛的异样感随即散去,随着柳青青手上一阵又一阵小声地摇铃,嘴里还默念着什么,她却再未感觉到疼痛。
铃铛最后倏地一声,带着脆响坠落在地上。
滚了滚,最后撞到了罗芳裘的脚边。
柳青青停手之时已是满头冷汗,毕竟这种控制是一个精细活,万一失控那么中蛊人可就死路一条了。倘若她不是刚才那样专心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放在平时恐怕也是难以成功的。
她抹了一把汗,又突然扬起一个笑容,目光看向罗芳裘:“怎么样?”
罗芳裘:“你……”
她将铃铛捡起来,诧异地看过去,挑眉道:“当真没有高人指路?”
正在此时,远处却浮现一个青翠的身影。柳寻芹淡淡道:“我可以担保,她这法子绝对是自己想出来的。你为什么总是执着于和我比较,不去看看底下的江山人才辈出?”
她道:“哪怕不是这次,饶是我,也免不了有被后人超越的一日。所有人都会有这么一日,无非是早晚的关系。”
罗芳裘却突然笑了:“是么?你也会甘心被别人超越吗?”
柳寻芹:“这不是甘心与否的事。对了,如今蛊毒已解,按照约定——”
一根细藤裹住了越长歌的腰身,仿佛是在讨好主人一般,谄媚地将其圈到了柳寻芹身边。
越长歌顺手伸了个懒腰:“啊……自由了。”她弯起眼睛:“还好没有愁眉苦脸地过这几日。本座就知道柳柳儿一定可以的。”
“确切地说,是她。”柳寻芹没有给自己居功的习惯。
越长歌无辜道:“自然,本座的小小柳也是一样聪慧可爱。以后不喊你逆徒了。”
只是下一瞬间,那藤蔓松开了越长歌,似是改了方向,飞快地捆上罗芳裘的颈脖,勒出了一道明显的凹陷,余下的部分生出荆棘,一把抽上了她的身躯。
这一藤鞭裹着秋后算账的力,丝毫未曾手下留情。
雪白的皮肤上裂了一大道豁口,她穿着黑衣,颜色不显得狰狞,只是濡湿了一大片,只有滴落到手上地上时才能看得出来触目惊心的鲜红。
柳寻芹的距离与她迅速拉进。
“怎么?要杀了我算账?”那女人痛得表情狰狞了一瞬,随即扬眉笑开,目光却盯着一旁的柳青青,眼底终究滑过一片释然。
“早对她下蛊那一刻起,你应该知道自己没有活路。”
藤鞭越束缚越是紧绷,慢慢地缠绕着。罗芳裘不再看柳青青,她闭上眼,听到了自己体内骨骼崩裂的声音,因为早有准备,况且并不怕死,她心中倒也没有什么遗憾。
虽说蛊还是被解了出来,不过眼看着柳寻芹明显憔悴的神色,能难倒她这么多日,岂不也是一种嘉奖?
死得其所,快哉!
她此生再没有牵挂了,反而肆意畅快起来。
还剩最后一口气时,她朦胧地听见身旁传来扑通跪倒的声响,“……干娘!”有人胡乱擦过了她口鼻中溢出的鲜血,抹成一片。
“柳长老。”少女的声音似乎有些慌,但强行镇定下来,因为祈求而显得卑微:“您高抬贵手——您留着她一条命可好?”
柳寻芹微微蹙眉,抬起的手一顿,脚边扑上来一个人影:“柳长老,看在我解了蛊的份上,您不是说欠我一道人情吗?就这一次,就在这件事上可好?您废了她都行,留一条命可以吗?”
柳寻芹脸色淡淡,既没继续,也不答应,似乎在思忖。
柳青青抿着下唇,见这边说不通,又骤然扒到了越长歌身上。年轻的少女的泪珠不自觉一颗颗在脸上滚落下来,滴落进土地里,看起来有些崩溃:“师尊,师尊……你让柳长老留一手可好,我恨她,但她是,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不要……不要这样……”
“奇怪的执着,”柳寻芹在一旁冷声道:“越长歌对你不比她对你好吗。”
柳青青低着头,哽咽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也许越长歌对她确实算得上好,但是她知道那个女人的好也总是撒向别处,就如同广泛地喜爱着一整座峰从犄角旮旯里捡回来的小崽子。越长歌对她好,只是因为越长歌是越长歌,而不是因为她是柳青青。这对于一个少女敏感的心思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
但罗芳裘独来独往惯了,身旁也并没有别人。何况论年限,她们二人的确相处得要更长久一些。
越长歌扶起泣不成声的小徒弟,拇指微微拨弄,一下子擦去了她面颊上的泪水。
她叹了口气,只见柳寻芹也在看着自己,便道:“算了吧柳柳,反正本座也没什么大碍。我家徒儿……小丫头哭得怪可怜的。”
她家师姐在一旁轻讽:“我见过的医修都没有你这么仁慈的心肠,今日瞧见活菩萨了。”
“才第一天回来,你就这么和我说话。”一只手挽过了她的手,攀上去捏了捏柳长老的脸颊,让她此时此刻的冷淡威严感极大地冲淡了,“以后怎么对我,可真是不能想象呢柳长老。”
柳寻芹将手放下,脸颊旁温热而鲜活的触感,终于让她在这些天找回来了一点人气儿。
“既然你认为,那便……也好。走了。”
医仙大人弹指之间,将那跟捆满法力的细藤收了回来,再不管倒地不省人事的那个女人已经一下子扑过去的柳青青,提脚这就要毫不留恋地离开。
当然,她还顺手拉住了越长歌。在牵住她的手之时,那个女人莫名地笑了一声,将两人牵住的手拿起来,又微微错开,变成了十指相扣的样子。
“回去还能成亲吗,柳柳?”越长歌歪着头道:“实在不行,下一次还是规规矩矩等个十二年好了。果然逆天而为就是容易出乱子。你看……”
待二人将柳青青和罗芳裘远远甩在身后时,越长歌突然靠过去,将柳寻芹揉在怀里,她吸了一口气:“你看。师姐,你又瘦了,再清减下去真没剩几两肉了。”
柳寻芹安静了一会儿:“这几日心情不好,情志所扰,也许会稍微消瘦一点。”
“心情不好?你在担心我?”
“没有,我不会让你出事。但这次她把你掳走,”柳寻芹:“本和你没有太多关系,只恨一时大意。上次她来时就该有这个防范。”
“所以我此次并未出手解蛊,而是交给柳青青,唯恐她对我还有执念,到时候又——”柳寻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说到最后,有些不悦地蹙眉。她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以后应当不会了。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别操事后心。人生总是难以预料的。”越长歌笑了笑:“谁说在成亲夜被绑架不是一种格外的体验呢?有我在先,怕是全天下富丽堂皇的洞房花烛夜都少了些波澜,显得略有些小儿科了。啧,本座回去还能多写几个话本子吹嘘一下……”
柳寻芹一眼横过去,“你是怎么做到心态一直这么好的。”
一根手指轻佻地搓了搓她的下巴:“这可是本座日日容光焕发的秘诀啊。平时不可轻易传授,但其中有一条肯定是——”
柳寻芹感觉额头上覆来一片阴影,一个吻落在了上面,还残留着亲住花儿的细柔力道,带着那个女人身上特有的馨香。
“我一直很相信你,师姐。”
柳寻芹闻言笑了一笑,有时候很难不被这些轻快的情绪感染。只是这会儿又听越长歌在那边纠结道:“不会真的还要等十二年呢,本座回去得再算算是不是漏掉了什么好日子——不可能啊,老娘和你天生一对地造的一双,老天这么不长眼的?”
柳寻芹突然拍开她,神色淡淡地走远:“什么十二年,成亲不成第二次。不吉利。”
越长歌愣住:“什么?”她有些伤心道:“那……那就这样没有了?”
柳寻芹没有回答她。
“罢了罢了,凑合着过。”越长歌整理了一下心情,叹了口气。
“没有十二年。也不用等待了。”
正当越长歌蹙眉时,耳畔一道声音响起,恍若静水流深,带着一种脉脉的温淡。
“太初境所有的宴席还在排着,一共延了七日,红绸未撤过,彩铃也未取下过。我让他们留着的。不过是让那些宾客多吃个几天宴席罢了。”
“留着等你回来。”柳寻芹冲她一笑:“今夜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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