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6月20日(星期四)
那天一早,若槻致电京都府警,成功逮住了松井警官。对方似乎想以忙为借口避而不见,却经不住若槻的软磨硬泡,终于在上午十点时答应与他见一面。
若槻虽然过意不去,但还是照例请葛西代为处理成堆的文件,打着大号黑洋伞出去了。
日本列岛已被梅雨覆盖,一早就下起了雨。虽然享受不到清新宜人的空气,但出门走走好歹有助于调节心情。
若槻在四条站搭乘地铁往北走,在第二站丸田町下车。出车站后再往北走一段,右手边便是京都御所的成荫绿树。雨水的滋润恰到好处,将视野中的一切衬托得宁静而安详。
不远处便是京都府警察本部。从十字路口走去御所的另一侧,就能看到与京都府厅、府议会并排的那栋楼。然而,松井警官似乎不希望若槻来府警本部,于是把会面地点定在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推门进屋,叮叮当当的铃声响起。在这座城市,这种在东京已难得一见的咖啡馆仍有一席之地。
环顾店内,只看到三个年轻的上班族坐在一起,看打扮像中场休息的销售,松井警官仍未现身。抬手看表,离约定的十一点半还有五分钟左右。若槻将湿伞插入伞架,找了张窗边的桌子坐下,要了大吉岭。
若槻啜着热茶,看着雨中的京都街景。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若槻的心情如梅雨季的天空一般阴沉。
见警方出面调查,他本以为菰田重德两三天内便会落入法网。谁知都过去一个月零两个星期了,事态却没有任何进展。松井警官给他留下了精明能干的第一印象,然而他的高大形象早已迅速褪色,威信扫地。近年来,人们对公务员群体是越发不信任了。若槻也不由得想,警察不会是一群不务正业、只在浪费纳税人血汗钱的饭桶吧?
他看见松井警官撑着一把塑料伞从雨中走来。
他隔着窗户,对松井点头示意。松井含糊地点了点头,走进店里。烫卷的头发和柔和的脸庞都与上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却带着几分疲惫。
“百忙之中打扰了。”
“没事,听说你白跑了好几趟,不好意思啊。”松井点了热咖啡,用湿巾擦起了染上斑驳水渍的西装上衣和长裤。
“今天找我打听什么呀?”
若槻真想大吼“少给我装傻充愣!”,但他还是努力挤出了在窗口接待客人时专用的笑容。
“还是菰田和也的案子,之前也跟您解释过,那五百万保险赔款能否赔付还悬而未决呢。”
“哦?为什么?”松井喝着店员端来的咖啡,继续装傻。若槻顿感窝火。
“万一是谋杀,我们总不能在查明凶手之前随随便便赔付吧?”
“我们可没说过那是谋杀案啊。”
若槻哑口无言。
“您的意思是,那不是谋杀案?”
“这个嘛,还不好说……”松井将句尾说得含糊不清。
若槻很是莫名。发现尸体那天,松井应该也认定那是一起谋杀案。警方只要相信他的证词,就十有八九会锁定菰田重德,事态怎会倒退至此?
他从包里取出打印出来的合同,正是断指族事件的相关保单。
“我们前些天就把这份保单的复印件提交给警方了,您看过没有?菰田重德曾经诈领过我们公司的伤残津贴……”
“哦,你说那个啊……”松井摸向鼓成方形的开领衬衫口袋,拿出一支烟,用咖啡馆的火柴点着,“他原来叫小坂重德是吧?我记得他被福冈县警逮捕过,涉嫌断指骗保。”他向空中喷出一口烟,仿佛在思索什么。
“可他最后并没有被起诉,因为主犯是小坂和其他工人待的那个车间的老板,那个人应该已经因为诈骗罪和故意伤害罪进了大牢。”
“为什么小坂没有被起诉?”
“断指骗保的是包括小坂在内的三个车间工人,他们都在黑帮开的赌场欠了一屁股债,正走投无路呢。车间老板碰巧听说了这件事,想借机捞一把,于是便制订了骗保的计划。警方深入调查之后,才发现这家伙跟经营非法赌场的黑帮好像也有牵扯,但没能完全查清,搞不好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圈套。”
“那……”
“小坂……不对,现在该叫他菰田重德了。福冈检察院认为,他在这起案子里更像是个受害者。”
若槻觉得自己先前的判断已是摇摇欲坠。问题是,这就是全部的事实吗?会不会有什么连警方都没查到的隐情?然而,他手头并没有更多关于此案的资料,无法进一步追查。
“哦,原来是这样。可菰田和也呢?菰田重德的可疑举止是我亲眼看到的,我仍然坚信孩子的死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还以为您相信我的证词呢……”
“嗯……”松井掐灭烟头,喝了些水,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若槻。
“我跟法医打了招呼,让他在给菰田和也做司法解剖的时候查得仔细点儿,可愣是没找到任何指向谋杀的线索。脖子上没有绕脖一周的索沟,面部没有淤血,也没找到明显的溢血点,而且尸体正下方有失禁的痕迹,每一项都跟上吊自杀吻合。”
难道这意味着行凶手法异常精妙?
“警方已经完全排除他的嫌疑了?”
“还没有,毕竟有你的证词。在菰田重德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之前,我们会继续开展调查。”
“不在场证明?”
“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是上午十点到正午。菰田重德说,他那时跟一个在酒馆萍水相逢的人在一块儿。我们还没核实那人的身份。”
菰田是不是觉得,随口瞎编的不在场证明也能争取一些时间?若槻难以揣摩他的真正意图。
松井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
“我得走了。总之我们确实是在全力调查,等有了定论,我就立刻打电话联系你。”
不知不觉中,雨已经停了,但松井并没有忘记带走塑料伞。
若槻拿起账单,意识到松井压根儿没想起来他还得付那杯咖啡的钱。
走出咖啡馆时已临近正午。若槻决定赶在高峰期前把午饭吃了,便在半路上吃了一份鲱鱼荞麦面。午休时间还剩三十多分钟,一想到菰田重德正在分部候着,他便心情沉重。但葛西已经代他忙了一个上午了,总不能在外面磨蹭到最后一刻。
走出地铁四条乌丸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深棕色的昭和人寿京都第一大楼,竟是醍醐教授的助教金石。他穿着长袖白衬衫,搭配黑色牛仔裤。两人相距五六十米,所以他好像还没注意到若槻。
不等若槻打招呼,金石便走进了隔壁的大楼。
正纳闷儿的时候,只见金石出现在了一楼咖啡馆的玻璃墙后。他找了窗边的位置坐下,打量外面的街景。若槻若无其事地走过那家咖啡馆。进楼前,他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但金石貌似挪到了他看不到的盲区,不见了踪影。
到八楼出电梯一看,菰田重德果然蹲守在柜台前,看来他没有因为手上的区区小伤就放若槻一天假。
从员工专用门走进总务室,只见葛西正苦着脸等他回来。他穿着宽大的定制西装,拿着常用的小皮包,像是正要出去。
“抱歉回来晚了。他又来了啊……”若槻小声说道。
葛西挑了挑眉:“我都见怪不怪了。对了,刚才还有个人来找过你。”
若槻心想肯定是金石。
“长什么样的?”
“是个男的,瘦瘦的,脸色不太好,戴着银边眼镜,说自己姓金石。你认识吗?”
金石似乎没给葛西留下太好的印象。
“哦,他是我母校的……心理学老师。”
若槻险些说出“犯罪心理学”这几个字,赶忙糊弄过去。可不能让公司知道自己对外人透露了相关信息,即便他在这个过程中隐去了当事人的姓名。
“他没有告诉我找你什么事,看样子应该不是投保客户吧?”
“嗯,应该是为了私事来的。”
“哦,我说你就快回来了,可他说没时间等了,就匆匆忙忙回去了,”葛西看着若槻,目光中尽是怀疑,“呃,我先前看到他很热情地跟菰田攀谈,菰田倒是没什么反应。可我一走过去,他立刻就不吭声了。”
若槻感到自己的脸都快烧起来了,金石到底想干什么?
“想必你也知道,公司是不希望客人在这儿交谈的,哪怕只是拉家常。万一闹出点儿什么事来,哪怕责任不在我们也很难搞啊。更何况对方还是那个菰田……如果金石是你的熟人,麻烦你好好跟他说说吧。”
“好的。”
“我得赶紧跑一趟紫野,出了一件职员挪用保费的事情,听说客户都闹到站点了。你一个人行不行?”
葛西的眉宇间透着忧虑,可若槻总不能说自己心里没底。他目送葛西的背影逐渐远去,再次痛感自己是多么依赖这个人。
若槻鼓起勇气,走向柜台。菰田的左手戴着劳保手套,右手缠着绷带。简直是满目疮痍啊……若槻不由得想。
“还没批吗?”
“非常抱歉,总部说还在调查,麻烦您再给我们一点儿时间。”
菰田重德用黑玻璃珠般空洞的眼睛盯着若槻的脸。
“我们也催了好多次了……因为警方总也不给个明确的结论……”
菰田默默凝视若槻的眼睛。突然,他俯身越过柜台,将左手伸向若槻。若槻还以为自己要挨打了,谁知菰田只是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的手指无力地发颤,拇指处不自然地蜷曲,碰到了若槻的脖子,手套里有什么东西沙沙作响,大概是塞了纸。若槻只觉得后颈汗毛倒竖。
“小哥,也该批了吧?饶了我吧……”菰田嗓音沙哑,仿佛在呻吟一般,“求求你了,家里是真缺钱啊……”
他终于要越过雷池了?若槻咽下一口唾沫。
“非常抱歉,批不批是总部说了算,我们会再催一催,让他们尽快给个答复……”
“保费都按时交了啊?那么贵的保费,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啊。现在和也死了,你们却不肯赔钱了?”
菰田面色惨白。若槻意识到,在颤抖的并不仅仅是对方的手指。天气明明很闷热,他却像个高烧发冷的病人,周身抖个不停。那模样,直让人联想到走投无路的老鼠。
“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还需要一点儿时间。”
菰田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用极快的语速嘟囔起来。白色的泡沫聚集在他嘴边,若槻感到毛骨悚然。他只能勉强听出“和也”“瞑目”之类的字眼,除此之外,一概不知所云。
菰田突然起身,快步走向自动门,身后的若槻说“劳您费心了”,他也全无反应。
若槻忙到八点多才收工。他坐上阪急电车,来到区间终点站河原町,赶到位于木屋町大街的小酒馆时已经八点半了。
傍晚时分,金石来电约他见面,说有关于菰田重德的要紧事想和他谈。他本无意与金石喝酒,无奈有几个问题需要当面问个清楚,这个时间段也没有咖啡馆可去。
那家小酒馆的消费不高,所以服务相对不算太热情,倒是正适合密谈。若槻推门一看,金石正在柜台前,喝着加冰的野火鸡威士忌。
国立大学的助教工资普遍不高,金石却换下了来分部时的休闲装束,穿了一身浅蓝色的双排扣西装。他的左手腕处闪耀着一块风格粗犷的劳力士金表,是体格偏瘦小的日本人戴着绝不会好看的款式,手腕内侧有一块黑色胎记,跟五百日元硬币一般大,被金表带遮住了大半。
金石一见若槻便喜笑颜开。若槻问酒保要了杯子,和金石一起挪到比寻常卡座寒碜不少的位置。
“今天您不在的时候,我贸然去了贵公司一趟。”金石开口说道,脸上仍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明明是跟年纪比自己小的若槻单独见面,他的措辞却依然礼貌。
“我听说了。您这趟应该不是冲着我来的,是为了观察他吧?”
“没错。”金石满不在乎。若槻略感恼火。
“醍醐老师不介意我匿名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才好征求她的意见。您不请自来,还找当事人搭话,这就让我很难办了。”
“抱歉,我本打算观察一下就走,却没能抵挡住学术层面的好奇。那位菰田先生……就是您那天提到的K吧?”
见若槻不知所措地沉默不语,金石为他调了一杯加冰的酒水。若槻虽然饥肠辘辘,却没有心情跟金石共进晚餐。他只打算应付两三杯,谈完赶紧走人。
“啊,不好意思。按您的立场,是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吧?”金石咧嘴一笑。红唇的边角如橡胶般拉长,右上边前臼齿的金冠闪闪发光。
“您跟他聊什么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试着跟他聊天气有多闷热什么的,但他几乎没理我。”
若槻点头致意,接过金石递来的杯子,喝了一口酒。
“虽然他面无表情,瞧不出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您的意思是,他很缺钱?”
“嗯,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吧。每天花出去的电车票钱也不是小数目啊。”
若槻感觉金石的这句话好像有哪里不对,却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除了缺钱呢?”
“具体的不好说,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处于重压之下。而且,他应该已经快撑不住了。”
若槻回想起菰田今天的态度,觉得金石所言在理。
“您是说,他也许会突然爆发?”
“也有可能。像您这样天天与威胁近距离接触的人,难免会对此习以为常,误判事态的严重性。”
谁会对那种人习以为常?若槻顿感不爽。金石终究只是个局外人,菰田每天中午都会坐岚电来分部,他哪里知道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等菰田现身的……
“恕我直言,任谁都不会对他习以为常、疏忽大意的。”
“那就好。”
“更何况,我去过他住的那栋黑屋,亲眼看到了上吊的尸体。”
“黑屋?倒也没错。”金石面露暧昧的微笑。
若槻又捕捉到了一丝丝的不对劲。因为金石的表情与态度,就好像他亲眼见过那栋房子似的,可……那怎么可能……
就在那一刻,若槻意识到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觉得金石的话“哪里不对”了,问题就出在“电车票钱”这四个字上,金石清楚地说过“每天花出去的电车票钱也不是小数目”。有时候,人们确实会用电车票钱指代交通费,但京都市内的首选交通工具明明是公交车,金石却偏要说电车票钱,这只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菰田每天都坐岚电来分部。如果真是这样,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金石今天跟踪了菰田。这也是他进隔壁大楼咖啡馆的动机。他定是在咖啡馆里等菰田出来,然后跟着他,看到菰田上了岚电,十有八九还一路跟去了那栋黑屋。
若槻险些要发火,但还是忍住了,没有立刻责问。毕竟他没有确凿的证据,听金石说完再议也不迟。
“但问题并不在于他可能会爆发这一点。事后我细细琢磨了一下您在学校跟我们分享的那些信息,感觉当时的探讨还不够充分。毕竟我的身份类似于旁听的观察员,而且除了醍醐教授,还有一位女研究生在场,不是吗?”
“她叫黑泽惠。”
“对,黑泽同学。她似乎是位人道主义者,心思细腻,心地善良,很有女人味,非常有女人味……但这份善良,有时也会妨碍我们看清现实。”
若槻猜不透金石想说什么。
“她那么想无可厚非,继续生活在她所相信的世界里也就是了。可您是直接当事人,您清楚您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您那天说,K是情感缺失者,可能患有悖德型人格障碍。”
金石点了点头。
“今天我有幸对他做了一番观察。尽管时间很短,还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但我认为自己有义务警告您。我就不绕弯子了,他很有可能对您抱有杀意。”
若槻早已对此抱有隐隐的忧虑,但从专家口中听到这一推测,他还是不免大受震撼。刹那间,他便将金石擅自跟踪菰田一事抛之脑后。
“可我不觉得他有杀我的动机,又不是说只要我一死,保险公司就会赔钱给他。”
“我就知道您会这样想,所以今天才特意约您出来。”单眼皮的金石吊起眼角,镜片后的双眸射出犀利的光,与恭敬礼貌的措辞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是我们普通人的思维方式,他们可不这样想。因为对他们而言,满足眼前的私欲比什么都重要。您有没有试过喂一只饥肠辘辘的猫,然后中途收回吃食?”
若槻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搞蒙了。
“没有,因为我都没养过猫……”
“正要满足私欲,却被突然打断,猫会在这种情况下勃然大怒。哪怕是主人的手,都会被它们挠出血来。那种人的心态和猫并无不同。他们一旦认定‘眼看着钱就要到手了,却被你坏了好事’,就会不顾一切地对您实施报复。”
“您说的他们,就是指情感缺失者?”
“从严格意义上讲,两者不能完全画等号。”
金石打开放在脚下的黑色公文包,拿出一本B5大小的厚重书籍。
“我原本是专攻社会生物学的。照理说,我们的思维方式应该有许多共通之处。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我对心理学,特别是犯罪心理学产生了兴趣。这本是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编撰的最新版《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简称DSM-IV。美国对人格异常的分类与日本有很大的不同,DSM-IV中甚至没有对应情感缺失的条目。”金石小心翼翼地翻动书页。
“但在‘人格异常类别B’中有一个条目叫‘反社会人格障碍’。书中列举的诊断标准可以简要概括为,有反复犯罪的倾向、为自己的利益或娱乐而欺骗他人、冲动易怒、好攻击、不顾安危、缺乏责任感、缺乏内疚感。”
在若槻听来,每一条似乎都能和菰田重德对上。
“我认为反社会人格障碍总体上与悖德型人格障碍有很多重叠之处。最近这个概念也在日本逐渐普及开来,人们将其称为心理变态(psychopath)。您应该也听说过吧?”
“嗯,确实听过。”
若槻想起了前不久看过的一本书。那应该是H书房引进的外版书,可能就是它将“心理变态”一词带入了日本公众的视野。一如当年“精神病患者”(psycho)这个词因希区柯克的电影《惊魂记》一举闻名。
心理变态起初应该是指代病态人格的统称,却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了情感缺失者、悖德型人格障碍的代名词。
“但我对这个词抱有些许疑问。说某人心理变态,好像会给人一种他是因为血统不好什么的,生来就注定会成为罪犯的印象。”
“没错。美国学界早有论断,说心理变态的性状会以遗传信息的形式代代相传。”金石泰然断言。
若槻听得目瞪口呆,暗暗庆幸“还好阿惠不在”,她要是听见了金石刚才说的话,定会暴跳如雷。
“那岂不是跟龙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一样了?”若槻记得这个名字,因为他看过阿惠在本科阶段写的一篇痛批龙勃罗梭的小论文。
金石咧嘴一笑,露出口中的金牙:“您很熟悉龙勃罗梭?”
“呃……也没那么熟悉。”
金石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用讲课的口吻滔滔不绝起来。
“切萨雷·龙勃罗梭是十九世纪的意大利杰出医学家,在精神病学、法医学等领域的成就有目共睹。话说1870年,他在监狱解剖了一个强盗的颅骨,发现了多处变异,其中就包括了中央枕骨窝。这是一种能在猴子身上找到,但在人类身上极其罕见的特征。后来,他解剖了近四百名罪犯的颅骨,研究调查了约六千人的体征,总结出了‘返祖现象造就天生犯罪人’的理论。他认为大约三分之一的罪犯是这种天生犯罪人,并将他们与其他冲动犯罪的人区别开来。”
“我记得他把天生犯罪人定位成了劣等人种?”
“对。他认为天生犯罪人是倒退回类人猿阶段的人,命中注定会成为罪犯。他们都有与类人猿相近的外貌特征,比如有很长的手臂、能用脚拇指抓取物体的脚、低而窄的额头、大耳朵、畸形厚重的颅骨、大而突出的下巴、偏大的犬牙、浓密的体毛……而且往往伴有脑部畸形。”
“可……”
金石抬手打断若槻。
“不,我知道您想说什么。龙勃罗梭创立的犯罪人类学是毫无根据的,并不比颅相学能科学多少,所以它早已被彻底推翻。但心理变态者和龙勃罗梭所谓的天生犯罪人是完全不同的,说这两个概念截然相反都不为过。”金石仿佛是在教导差生一般,每句话都是掰开揉碎了讲。
“龙勃罗梭高举乌托邦思想,认为人类将不断进化,最终建立起没有犯罪的社会。因此,他所谓的天生犯罪人是与人类进化背道而驰的返祖者,是退化了的人。但心理变态者反而是一种进化了的人,对新环境更为适应。”
“罪犯怎么会是进化了的人呢?”不知不觉中,若槻杯中的冰已化得一块不剩。
“听说您是生物系毕业的,应该很熟悉r/K选择理论里的r选择与K选择吧?”
问题来得突然,但若槻好歹是学这个的,不至于被问倒。
“r选择就是像昆虫一样大量繁育后代,然后几乎放任不管的策略。K选择则是像人一样少生优育吧。”
“对。人类是哺乳动物中最典型的K选择者,非常重视孩子的养育。从前,婴幼儿的死亡率非常高,稍不留神,孩子就会出事夭折,所以父母的细心呵护必不可少。但随着时代的进步,社会保障系统日渐完善,以至于孩子离了父母也能平安长大,这便扩大了r选择的相对优势。说白了就是,哪怕你四处留种,只生不管,社会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帮忙照顾,这样便能留下比正常生育孩子的人更多的后代。换句话说,比起勤勤恳恳生养孩子,这年头反而是生了就跑更占便宜。”金石喝了一口被稀释的波旁酒,润了润嗓子。
“通往地狱的道路,是善意铺就的……”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冷笑道。
“这是在美国留学时,曾非常亲密的……一位朋友教我的谚语。多么讽刺啊,本应对弱势群体友好的福利社会,反而导致了无情的r选择基因的迅速增加。这就是心理变态的真面目。”
若槻陷入沉思,无法完全接受金石的结论。他懂金石的逻辑,可这个问题真能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吗?
“可是……请等一下。照您的说法,有很多孩子的人岂不都是心理变态者了?”
“不,有很多孩子的大家庭家长反而是传统的K选择者,因为他们为养育子女付出了大量的精力,”金石用的仍是讲课的语气,“不过r选择这个说法确实容易引起误会,毕竟心理变态者不会像蚜虫那样留下大量的后代。他们的特征不在于后代的数量,而在于随随便便遗弃自己的后代,可以说他们选择了‘遗弃战略’。”
“可遗弃子女并不能跟其他犯罪行为直接挂钩吧?”
“学过心理学的人都知道,亲子之爱是所有人际关系的基础。您想啊,他们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又怎么会对他人产生温情?遗弃战略家必然会成为以自我为中心的情感缺失者,他们会为了一己私欲毫不犹豫地实施犯罪。”
遗弃战略家……金石似乎完全没考虑到,有些人其实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却不得不强忍心痛选择遗弃。若槻给自己倒了一杯波旁酒。
“他们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金石只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了咬牙切齿的语气。若槻心想,也许金石自己就遭遇过某种亲子关系方面的重大问题。若槻回想起了金石对阿惠的态度,感觉他心中暗藏着对整个女性群体的敌意。
不过话说回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若槻耳边,总感觉有什么线索就要在脑海中串联起来了,而且直觉告诉他,事关重大。然而片刻之后,好不容易快要搭上的思绪土崩瓦解,灵光一去不复返。
“但您说的都只是假设吧?有明确的依据吗?”若槻试图反驳,“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犯不犯罪取决于基因这样的观点。管它是犯罪基因,还是r选择基因,只要还没锁定基因位点……”
“对这种议题的探讨,最终都会发展成先天与后天之争,不是吗?人类的行为与遗传和环境这两大因素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恕我孤陋寡闻,我是没见过其中一个因素的影响度高达百分之百,另一个因素却全然不起作用的例子。犯不犯罪是百分之百由后天环境决定这样的观点是和性本善论半斤八两的童话,放在日本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有人买账。”金石面不改色。
“那照您的说法,遗传的影响度也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吧?”
“那是当然,无论后天环境如何都注定会犯罪的人也不可能存在。可没有百分之百,百分之九十还是有可能的吧?在我们所处的社会中,确实有些人天生就比普通人更容易走上犯罪的道路。”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这种想法本身难道不是非常危险的吗?”不知不觉中,若槻开始抱着为阿惠代言的心态反驳金石了,“一旦接受某些特定的人天生容易成为罪犯这一观点,那不就会衍生出‘将他们隔离起来’‘杀掉他们以绝后患’之类的主张吗?”
若槻回想起龙勃罗梭曾主张隔离或驱逐天生犯罪人,甚至更进一步除掉他们,而自己对这一观点一度持理解态度。
“我也承认,确实存在这样的危险。但直面事实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金石露出哄孩子似的笑容,“对策可以回头再慢慢考虑嘛,以充分尊重人权为前提。”金石故作姿态。
“但我忍不住联想到,希特勒当年就是高举类似的优生学思想,企图‘淘汰’非雅利安人和有残障的人……”
“希特勒滥用的科学岂止社会生物学这一种。他本人就是典型的心理变态者,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金石似乎很习惯这样的讨论,立刻予以反驳,“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心理变态者的数量正在迅速增加,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我们的社会迟早会被他们吃干抹净。”
若槻陷入沉默,这一回轮到金石给自己倒酒了。
“可是……有证据表明那种人的数量正在迅猛增长吗?”
“可能算不上很明确的证据,我自己手上有一份根据各国的犯罪统计数据推算出来的资料。资料显示,长久以来保持平稳的上升曲线在近十年里急转直上,增长速度在短短十年里上升了几乎四五倍。您要是有机会来我的研究室,我可以展示给您看。”
“就算情况确实如您所说,可如此急剧的变化真的就只是社会保障制度造成的吗?考虑到人类世代更替所需要的时间,照理说罪犯是不可能在短短十年里多出好几倍的……”
“确实,这也是我一直在琢磨的问题,”金石第一次露出沉思的神情,“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解释这种现象。角度之一,是在过去十年里,长久以来缓慢积累的变化终于在统计数据中变得清晰可见了。这种观点又能细分成两个维度,即原本潜伏在暗处的心理变态者变得更加活跃了,以及统计数据越发完善了。角度之二,则是心理变态者不仅通过遗传实现了增殖,环境因素也助力了这一群体的发展壮大。”
“可环境变化造成的罪犯还能算是心理变态者吗?”
“我所说的并不是家庭氛围不好、社区犯罪猖獗这样的社会文化环境,而是会对基因产生直接影响的物理环境和化学环境。”
“化学环境……您是说环境污染?”
“对。我们正置身于一个遗传毒性物质泛滥的时代,而这样的环境是前所未有的,就从农业说起吧。1961年,蕾切尔·卡森写了《寂静的春天》,促使有关部门禁用了有机氯等高毒农药。然而,渗入土壤深处的农药要过许多年才会真正影响人体。人类要是懂得吃一堑长一智,就会意识到,要想保护环境,就得尽量少用化学药剂,哪怕是现在公认的低毒农药。可日本仍在空中喷洒杀螟松,美其名曰防治松材线虫,人口稠密的住宅区都照喷不误,毫不在意。要知道松材线虫并不是松枯萎病的主要原因,这早已是路人皆知的事了。”
若槻也听说过,有研究表明松枯萎病是由汽车尾气等大气污染引起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日本政府正为了应对一种环境污染一个劲儿地制造另一种环境污染,这是何等讽刺。
“还有工业产品、工厂废水中的化学物质。好比因米糠油中毒事件闻名的多氯联苯,直到1972年才被禁产、禁用。多氯联苯不仅会导致肝功能障碍,还会溶入基因,造成遗传信息的转录错误。更可怕的是素有毒王之称的二(左口右恶)英。垃圾焚烧炉排放的废气中的二(左口右恶)英会通过食物被人体吸收,在人体内浓缩数倍,再通过母乳高效传递给新生儿。二(左口右恶)英具有极强的遗传毒性,多氯联苯都难望其项背。越南战争期间,美军在臭名昭著的除草剂作战方案中使用的化学物质2,4,5-T造成了连体婴儿等种种悲剧,而两个2,4,5-T结合起来便成了二(左口右恶)英,毒性之强可想而知。缺乏监管的食品添加剂也不容忽视,防腐剂本就是能杀死微生物的强力毒药,人工色素容易产生亚硝胺等致癌物质,人工甜味剂的致癌性也是众所周知。考虑到每天的摄入量,添加剂带来的危害也许更为可怕。毕竟在日本,这些东西可都是归厚生省管的……”
金石笑得很是快活。
“在六十年代后期到七十年代,这些遗传毒性物质造成的环境污染越发严重,而那段时间出生的孩子恰好在这十年里相继成年,与心理变态者的暴增完全同步。这仅仅是巧合吗?再补充一点,有人说最近引发舆论热议的电磁波也是罪魁祸首之一,这恐怕也并非胡说八道。也许是我刚才提到的各种因素对人类基因造成了复合性的损伤,进而导致了心理变态者的激增。”金石淡然断言。
“总而言之,对原因的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从某种意义上讲,心理变态者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禁忌,但是在我看来,世上存在这样一类人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了。”
“可……”
金石又滔滔不绝起来,仿佛是为了打断若槻的反驳:“问题在于他们对社会的影响。由于经济学领域常说的乘数效应,一个心理变态者的存在会影响到他周围成千上万的人,这种影响当然是负面的。瞧瞧日本的现状,您就会明白我的意思。连孩子都早已被拜金主义渗透了。将正义和道德挂在嘴边是很土的,会遭人嘲笑,满不在乎地伤害他人的变态价值观反而是酷的,而且备受吹捧。例如……嗯,要我说啊,现在的动漫主角至少有一半能归入心理变态者的范畴。以前的主角明显要更有人情味一点儿,现在倒好,只要对方是坏人,本该善良的主角都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不是吗?游戏领域的情况就更糟糕了。哪怕对面是人,也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格,不过是会动的靶子而已。”
金石歪着头,抿嘴一笑。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年轻一代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不会深入思考的,只会受情绪的驱使。心里稍微有点儿不爽就轻易杀人,尽管这只是一种单纯的愤怒冲动,而且还是极其浅薄的冲动,说他们是心理变态者的翻版也不为过。行为模式像心理变态者的人越多,真正的心理变态者就越是不显眼。换句话说,他们吐出的毒液将周边环境染成了和它们一样的颜色,形成了一种类似于保护色的效应。”
“您这话说得,就好像他们是与我们不同的生物似的。”若槻已是竭力讥讽,奈何金石不吃这套。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要我说啊,他们就是变种人,因为他们缺失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元素。他们不像科幻小说中的变种人那样拥有超自然的力量,但搞不好会更危险。一旦认定自己不会被惩罚,他们就会肆无忌惮地杀人。我反倒觉得,将他们看作碰巧与我们共享同一个基因库的另一种生物还更恰当些。”
若槻已然跟不上金石的思路了。金石的发言显得十分荒诞无稽,不过听着听着,蚁蛛的形象浮现在了若槻的脑海中。
蚁蛛属于跳蛛科,体长大约六七毫米。这种蜘蛛广泛分布于日本各地,但很少有人对它有印象,因为它的大小、外形和颜色都像极了蚂蚁。虽说蜘蛛有八条腿,但蚁蛛会将第一对足抬起来假装成触角,所以它们一旦混入蚁群,若无其事地在树叶和树枝上来回走动,就几乎看不出它们与蚂蚁有任何区别。只有从高处垂丝下降时,才能明显看出它们并非蚂蚁。
蚁蛛煞费苦心拟态成蚂蚁的动机尚无定论。有人说是因为蚂蚁难吃,所以蚁蛛想通过拟态保护自己不受天敌所害。也有人说,拟态是为了混入蚁群,伺机攻击并捕食蚂蚁。
若槻不禁想起了菰田重德那双几乎读不出任何情绪的漆黑眼眸,将蚁蛛与他联系在一起绝非难事。若槻心想,这倒是个很好的例子,足以体现出单凭印象而不讲逻辑的思维是多么危险。
“……我们应该考虑的是,要不要坐视他们肆意增殖。多讽刺啊,本该为救人服务的福利制度,却在拯救理应被淘汰的心理变态基因。”金石似乎对福利制度意见不小。
“所以有必要进行人为淘汰?”
“即使是在没有环境污染的情况下,心理变态在具有一定社会性的哺乳动物中也是一种比较常见的突变。我在美国研究过一段时间的狼群,您要是知道狼为了维持群体秩序发展出了多么高水平的纪律性和友爱精神,肯定会大吃一惊。在我看来,狼身上有很多值得我们人类学习的东西。”
金石将张开的手指举到眼前,细细打量,似乎是在检查指甲的状态。他的指甲闪闪发光,也许是涂了透明甲油。
“狼群中偶尔也会出现可以被称为心理变态者的个体。这些个体不履行其作为群体成员的职责,一心只想满足私欲。于是以头狼为首的雄性个体就会去制裁它们,将其赶出狼群。我也曾目睹过这种现象,学界认为,这么做是为了保持种群基因库的健全。”
金石将目光从手指上抬起,盯着若槻的脸,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将手放在若槻的手上。
“您觉得……是狼聪明,还是人聪明呢?”
若槻与金石分开时,已过午夜零点,他到头来还是没吃上一顿像样的晚餐。
他当然没有接受金石的极端言论,但也确实觉得其中有些内容不能一笑置之。不过,意识到金石是同性恋并不是什么可喜的发现。
刚才好像又下过雨了。走到外面一看,路面湿得发黑,空气也很潮。公寓离这里有近两千米,但若槻决定步行回家,就当是醒酒。
若槻沿着高濑川漫步在木屋町大街,虽不情愿,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反刍起了金石的话。
金石说,与其他犯罪相比,骗保,尤其是谋杀骗保与心理变态者有关的概率更高。
这个说法听起来确实合乎情理。毕竟与冲动造成的激情犯罪相比,谋杀骗保需要精心策划,小心谨慎,以免被旁人怀疑,还需要有冷酷无情的意志,长期积累对他人的杀意。而且受害者通常是家人或亲属,这一点也令此类案件更具心理变态色彩。
若槻想起了日本最著名的几起骗保谋杀案的主犯,说他们都是心理变态者,倒还挺像那么回事。
然而,他无法就此全盘接受金石的观点。
金石还举了好几个例子,比如德国的连环杀妻骗保案和姐弟毒杀魔案、日本的毒菌杀妻案等。这些若槻都没听过,他不禁对自己的无知深感羞愧。
总部的书库里应该有骗保案例集,改天借来研究一下好了。
若槻从木屋町大街转入御池大街,视野突然开阔,清风拂面。毕竟时间不早了,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过马路,穿过京都市政厅门口。5月放长假时,他与阿惠去神户走了走,看到了极具现代风格的神户市政厅,而眼前这座庄严肃穆、古色古香的老建筑与之对比鲜明。京都和神户的人口规模大致相同,城市发展思路却几乎截然相反。
调来京都之前,若槻觉得关西的每座城市都大同小异,但如今的他深知,这几座城市在气质层面有着微妙的差异。在这些日子里,他已经渐渐喜欢上了京都,所以他不愿意听从金石的建议,远远躲开。
金石强烈建议若槻申请调离京都,因为只要他还留在京都分部,菰田重德就不会放过他。金石似乎是真的在为他的人身安全担心,这让若槻很是动摇。
真想调动,也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可以去求位高权重的学长,最不济也能请内务次长帮忙跟人事部打份申请,调回总部的某个清闲部门总归不成问题。
重归总部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即使这意味着离开京都,无法经常见到阿惠。
然而,一回忆起那些在莫名其妙的时期突然调回总部的人,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总是低着头弓着背,在午休时间独自外出用餐。若槻也很清楚,其他同事会看着他们的背影议论些什么。
再说了,如果夹着尾巴逃回来的原因是被黑帮关了起来或者被客户打伤,那好歹算是“英雄事迹”,大家也会比较同情。可他眼下面临的情况呢?从表面上看,不过就是客户每天来分部问钱怎么还不到账而已。人事课定会嘲笑若槻的软弱,并将“此人不堪重任”的评价记录在案。
浑蛋,若槻一脚踹飞路边的空罐。空罐乘着风滚得老远,带出一串噪声。
走到公寓后,他从楼门口的信箱抽出晚报,感觉里头还有别的邮件。打开密码锁一看,果然还有三个信封。两封是进口车经销商和婚介所的广告,第三个信封上却有他熟悉的笔迹,是阿惠寄来的。
这封信的效果立竿见影,脚步好像都轻快了几分。进屋锁门后,他便迫不及待地站在厨房里打开了信封,信封顶部的手感硬邦邦的,有点儿奇怪。
信的内容没什么大不了的。阿惠大概是想通过这封信跟若槻和好,毕竟上次在纸莎草餐厅分开时,气氛着实有点儿尴尬。她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用一丝不苟的笔迹密密麻麻写了两张信纸,说她家的两只猫薛定谔和佩托西奥生了一窝小猫。
然而,若槻忽然留意到了信上写的日期“6月15日星期六”。如果阿惠写完之后没有耽搁,立刻邮寄,那他周一就该收到了,这封信却晚到了三天左右。
若槻想起了信封的怪异触感,从桌上捡起刚撕下的上半截信封。
纸张略显僵硬,有种湿水后晾干的感觉。不过眼下正值梅雨季节,也可能是信封在收派过程中沾了水。若槻小心撕开封口,仔细检查。这一查,便发现原本没有胶水的部分也被粘住了。
阿惠习惯用手指蘸自来水化开胶水,黏合信封,照理说,她不会在封口处另刷胶水。当然,若槻无法断言她绝对不会另刷胶水封口。然而,考虑到信来晚了,而且信封又有碰过水的痕迹,被人用蒸汽打开信封,再刷胶水重新封上的可能性就变得非常高。
若槻拿着两封广告冲出房门,跑下楼去。将广告扔进信箱后,他把手指伸进投信口一探。
指尖碰到了信封的边缘。信箱很窄,所以信件大小的东西到了里头就会不可避免地竖起来。用食指和中指捏住,便能夹起信封,从投信口拽出来。只需十秒不到,便能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
若槻顿感热血上涌。一想到菰田偷看了阿惠的信,他就怒火中烧。慢着,他转念一想,这真是头一回吗?
他回忆了一番,发现亲友最近都没给他来过信,包括阿惠,但……
若槻想到了NTT的电话费扣款通知单。这么说起来……他确实还没见到这个月的单子。
原来是这样……谜底呼之欲出。菰田肯定是通过NTT的通知单得知了他家的电话号码。他大概是认定扣下阿惠的信容易暴露,但换成是NTT的通知单,若槻应该不会有所察觉。
若槻虽已悟出真相,却拿不出任何具体的对策。总之得先给阿惠打个电话,让她暂时把信寄去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