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月14日(星期五)

昭和保险服务公司的中村调查员说话时一直在抖腿,他用两三分钟匆匆抽完一支烟,用力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若槻看在眼里,很是无语。这是积了多少怨气啊?就好像他对调查员这份工作反感至极,只想尽快辞职。

然而,中村走访菰田家周边的结果倒是值得一听。

“菰田幸子是1979年5月,也就是十七年前搬进那栋房子的。那里原来住着一对姓桂的夫妇。据说桂先生原来在岚山的一家高级餐厅当厨师,妻子因子宫癌去世后,他开始酗酒,后来死于肝硬化导致的食管静脉瘤破裂,走的时候好像才五十出头。夫妻俩没有孩子,也没有近亲,房子和其他财产就都归了菰田幸子这个远房亲戚。”

原来那栋房子不是租来的,而是菰田家的所有物,若槻很是意外。看结构,不难想象那原本是一座气派的豪宅。谁知因为疏于打理,好好的豪宅在短短十七年里变成了臭气熏天的破屋。

“桂夫妇的死因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这方面没什么问题。夫妻俩显然都是病死的,律师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菰田幸子。”中村咧嘴笑道,表情中透着自信,仿佛在说“我的调查滴水不漏”。

“但菰田幸子一搬进来,好像就闹出了一连串的纠纷。你想啊,那一带是很清静的住宅区,很多人家是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的。与前任房主桂夫妇相比,菰田幸子显然是个异类。”

“都闹出过什么纠纷啊?”

“首先是倒垃圾的问题。听说菰田幸子总是随便乱扔垃圾,从来不管那天是不是收垃圾的日子。她扔出来的垃圾被野狗、乌鸦一翻,便弄得满地都是,搞得街坊们怨声载道。还有恶臭,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怪味,风向一个不凑巧,隔着五户人家都能闻到。有人抗议,她也不当回事。街坊们也找区公所投诉过,但上头对这种事情难免敷衍了事,最后也没做任何处理。”

中村翻开笔记本。

“还有呢!1994年,菰田幸子与小坂重德结婚,结果又闹出了狗叫扰民的问题。听说菰田动不动就捡流浪狗回来,数量不是一般的多,足有二三十只。临近饭点的时候,它们就会扯着嗓子齐齐叫唤起来。邻家的主妇说,她都快被逼疯了。”

“街坊四邻还挺能忍的……”

“问题就在这儿,”中村把烟直直插在烟灰缸里掐灭,身体前倾道,“据说有人终于忍不下去了,找菰田当面抗议,而且态度相当强硬。见菰田家全无反应,他就半夜里摸了过去,用油漆在菰田家院门上涂鸦……嗐,那人也有点儿古怪就是了。”

中村又点了一支烟,像是在吊若槻的胃口。

“谁知过了一段时间,那人突然搬走了。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经历了什么,但听说他被吓破了胆,抖得跟筛糠似的。有街坊看见菰田重德去了他家好几次。话说那人也养了狗,但他们搬走的时候,没有街坊看到它。大家都说那人肯定是碰上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但真相至今扑朔迷离,没人说得清楚。”

中村的话匣子一开便滔滔不绝起来,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分钟里,若槻了解到了街坊四邻对菰田家的评价,总之就是没一句好话。

若槻向中村表示感谢,将他送入电梯。

昭和保险服务公司原本只需要向总部提交报告即可,虽说是分部的委托,但派人特意前来分部详细告知调查结果算得上特例中的特例。所以,这也令若槻更加确信,他需要就菰田夫妇的问题咨询一下专家的意见。

若槻正要起身去吃午饭的时候,电梯停在八楼的声响传来。只见自动门开启,菰田重德走了进来。

他来得比平时更早。听说他昨天得知若槻不在便提前撤了。莫非因为上次扑了个空,所以今天调整了“来袭”的时间?正要走员工专用门离开的葛西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工位,整理起了文件。若槻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然后走向柜台。

“欢迎光临。”

若槻在柜台前落座后,菰田仍不开口。他的双眼盯着半空中的某个点,全身纹丝不动,茫然若失。若槻决定先发制人。

“非常抱歉,总部还没有确定是否赔付令郎的保险赔款,只能请您再等两天了。”若槻暗中瞥了对方一眼,发现菰田竟全无反应。

“劳您天天过来问进度,我们也深感愧疚。回头有消息了,我们会立刻联系您的。”

也不知菰田有没有听出“以后别来了”的弦外之音,他的目光似乎终于对焦在了若槻的脸上。嘴唇开合两三次后,他用嗓子里卡着痰似的声音说道:“还没……好吗?”

“是啊,确实是让您久等了。”

菰田套着劳保手套的左手放在柜台上,微微发颤。若槻不禁缄口不言,难道这也是他演出来的?

“我们……急等着钱用啊。”

“呃……”

“好多地方要花钱,所以连葬礼都还没办,请和尚念经也得花钱啊。好歹得办场体面的葬礼吧……毕竟是我对不起和也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几乎听不分明,若槻却感到一股寒意席卷脊背。

“家里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所以我今天才会过来,心想钱总该下来了吧……”菰田将右手抬到嘴边,咬住食指根部。

若槻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看着菰田。站在常识的角度看,昭和人寿的做法也并非无懈可击,照理说,决定是否赔付确实不需要这么长时间。

沉默足足持续了两三分钟。菰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柜台周围生出了一种诡异的紧迫感。在菰田进来之后,又来了两三个客人,但他们似乎都对菰田避之不及,空出了他旁边的位置。若槻甚至能感觉到,值午班的女职员和葛西都是大气不敢出一下。

“你……儿?”菰田低声说了些什么。

“您说什么?”见菰田打破了沉默,若槻松了口气。

“你住哪儿?”

一时间,若槻不知该如何回答。公司的客户投诉应对指南明确规定,员工不得回答任何关于私生活的问题,可他又不能生硬地回一句“无可奉告”。

“呃……我住市内。”

“市内哪里?”

若槻咽了口唾沫:“呃……公司有规定,我们不能回答这类问题的。”

“为什么?”

“公司就是这么规定的。”

菰田长叹一声,那声音仿佛来自深渊的底部。只见他下巴的肌肉骤然绷紧,仿佛在啃咬苹果。

一道殷红的血丝,淌下菰田的嘴角。

坐在柜台远处的一位中年女客人看见这一幕,顿时尖叫起来。

“菰田先生……!”

菰田对若槻的喊声毫无反应,眼看着鲜血从他的下巴尖滴落到工作服的胸前,形成一摊血污。

“您快别咬了!”若槻几乎站了起来,僵在原地。菰田终于与若槻眼神相交,却仍不松口。

片刻后,菰田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吓了一跳,连忙将右手从嘴边移开。食指根部留下一圈深深的齿痕,因湿润的唾液闪着光,冒着血的黑洞好像是被犬齿咬出来的。

葛西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来到若槻身侧,递给菰田一盒纸巾。

“没事吧?又怎么了?”

菰田用戴着劳保手套的左手抽了几张纸巾,压住伤口。纸巾迅速被染成深红色,手套也沾到了些许血迹。

“多谢。抱歉,我想起了和也……一想到那可怜的孩子,我就心疼得要命,不自觉咬了下去。”

“您出了好多血啊,最好找个医生看看。”

“没关系,不碍事。”

“别客气,我们医务室是有医生值班的,让医生处理一下吧。”

葛西迅速走出柜台,用身体挡住其他目瞪口呆的顾客,推着菰田的后背走开了。

走出自动门前,菰田扭头看了若槻一眼,沾血的嘴唇拉扯成微笑的形状,玻璃珠似的眼睛反射着日光灯的光亮,收缩成一小点的瞳孔清晰可见。

下午五点半的校园沐浴着夕阳,冷冷清清,这是若槻毕业后首次踏足母校。校园几乎原样未变,只是多了一两栋新楼,看着像理科院系的实验设施。

走进石砌校舍,里面阴森昏暗。重视气派的外观,忽视内部的实用性,明治时代的设计理念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若槻不禁联想到了丸之内的M人寿大楼,还有著名的D人寿总部大楼,后者在战后成了GHQ总部的所在地。

登上古旧的楼梯,穿过地板嘎吱作响、光线昏暗的三楼走廊。若槻敲了敲挂着“醍醐则子教授”铭牌的房门,推门进屋。

房间被钢制书架和电脑占了大半,好似一条狭长的走廊,现磨咖啡的诱人香味弥漫其中。

只见破旧的布艺沙发上坐着三个人。见若槻来了,黑泽惠挥了挥手。另一位女士便是专攻心理学的醍醐教授。她是阿惠的恩师,若槻也是认识的,但不太熟。最后一位男士是生面孔,三十出头,戴着金属框眼镜,脸色欠佳。

“醍醐教授,非常感谢您拨冗接待……”

“是若槻先生吧?欢迎欢迎,请坐。”

醍醐教授特意起身相迎。她身材瘦小,肤色白皙,尖下巴,鹅蛋脸。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会给人留下柔弱的印象,也许关键就在于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大眼睛。她应该已经五十多岁了,衣着打扮却很随意,T恤衫加西裤,外面披一件白大褂,花白的头发剪成童花头。

“小惠正跟我说起你呢。这位是我的助教金石,专门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听说你在和相当危险的人打交道,我就把他也喊来了。”

若槻在沙发上落座,将名片递给金石,寒暄一番。阿惠趁机起身为他冲了一杯咖啡。若槻注意到,醍醐教授看着阿惠的背影,面带微笑。他们的情侣关系肯定瞒不过她。

若槻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隐去了相关人物的真实姓名。片刻的沉默笼罩了在场的众人,尤其是阿惠,明显露出大为震惊的表情。

“我们先假设这个K是凶手,梳理看看,”醍醐教授语气谨慎,“他不想当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于是特意叫来若槻先生,设计让他发现尸体……说倒是说得通,但犯案手段实在不算高明。金石,你对K怎么看?”

“嗯……单靠刚才的描述,我无法做出精确的诊断,但K如果真是凶手,那他必然是情感缺失者,从根本上缺乏同情心、良知、悔恨等心理功能,而且可能伴有脱抑制和爆发型人格。”

“悖德型人格障碍啊……”醍醐教授喃喃自语。若槻对这个词颇感陌生,便问那是什么意思。

“人格障碍有许多种类型,情感缺失伴有脱抑制与情感爆发的情况被称为悖德型人格障碍。这是最糟糕的一种组合,这种类型的人容易反复犯下重罪。”

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无法抑制自身的欲望,而且暴躁易怒……确实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

“可这种人是真实存在的吗?”单手拿着咖啡杯陷入沉思的阿惠抛出心中的疑问,“情感丰富的人和情感相对匮乏的人之间确实有一定的区别。可世上真有完全没有情感的人吗?虽然我的专业不是犯罪心理学,但我认为用这种术语概括各不相同的人是很危险的倾向。”

“你的意思是,贴这样的标签会影响判断的准确性?”

“是的。而且我对情感缺失这个词本身也持怀疑态度,甚至不确定它是否纯粹出自心理学。”

“此话怎讲?”金石的表情似乎严峻了几分。

“警方和检方总想对罪犯简单粗暴地分门别类,不是吗?从这个角度看,这个词未免也太好用了。只要说被告情感缺失,就不用深究动机了,无论他犯下了多么残虐的罪行都一样……当然,我并不是说这个词是犯罪心理学家应警方的要求编出来的。”

这和明明白白说出来也没什么区别了。若槻听得提心吊胆,阿惠却泰然自若。

“我很理解你的疑问。这确实像你会提出来的观点,”眼看着屋里的气氛紧张起来,醍醐教授插嘴打起了圆场,“我也觉得情感缺失、悖德型人格障碍这样的叫法并不完美。”

金石张口欲言,醍醐教授却用手势制止了他。

“不过……嗯,还是跟你们分享一下我的亲身经历好了。我只遇到过一次,那个人也许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醍醐教授面带微笑,但蹙起的眉头表明,她正在回忆一段不愉快的往事。

“而且他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比若槻先生大两三届,说不定你们曾在校园的某处擦肩而过呢。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因为看到了他在树木人格测试(Baum Test)中画的画。”

树木人格测试倒是个耳熟的术语,若槻却没能立即想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测试。醍醐教授似乎读懂了若槻的表情。

“你刚入学的时候不是也画过吗?那是一种心理测试,要求被测试者在一张A4纸上画树,用以分析他们的内心世界。之所以让所有新生做这项测试,是因为我们学校有一项不光彩的纪录——在日本的国立、公立大学里,我们学校的自杀率稳居第一。”

若槻也有所耳闻。还记得他入学那会儿,母校的留级率也是“一骑绝尘”。

“于是我就查看了新生画的树,发现异常的画作非常多,着实吃了一惊。有的只画了个光秃秃的树桩;有的把树干画成了四分五裂的模样;有的笔触幼稚,跟三岁的孩子差不多。还有更稀奇的,画中的树钻出了地表,却又把树梢扎进了地下。至于这些画能得出怎样的分析结果,我就略过不提了……总之这个例子能充分体现出,只看成绩选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在种种异常的画作中,那个学生的画尤其突出……就叫他F吧。他的画绝对属于你看一眼就毕生难忘的那种。”

醍醐教授的身子微微一颤。

“哪怕一点儿心理学知识都不懂,任谁见了那幅画都会觉得异常。在树木人格测试中,地下部分体现的是潜意识,而在F的画里,地下的东西占了大半。但问题不在这里,在于他画的内容。他笔下的树根竟缠着人的尸体,而且还是无数具明显已经腐烂的尸体。细如毛细血管的根系深深扎进尸体之中,吸收养分。树干上还莫名浮现出好几个形似痛苦人面的图案……轮廓和透视感都很古怪,画技整体上是比较幼稚、拙劣的,却反而让我感觉到了某种诡异的气氛。”

“您给他做了心理辅导?”若槻问道。

醍醐教授点头回答:“嗯,但他本人并没有让我产生特别异常的感觉,看来我看人也不准啊。他的家庭背景很普通,是直接考上来的应届生。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非常普通、智商很高但性格内向的年轻人。硬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那就是我当时给他冲了一杯现磨咖啡,他却一口都没碰。他说自己天生嗅觉异常,闻不出任何香味……”

醍醐教授抿了一口咖啡,仿佛是在核实它确有香气。

“他告诉我,那幅画的灵感来自梶井基次郎作品中‘樱花树下埋着尸体’这句话。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像编出来的借口。后来我又见了他几次,可到头来什么都没问出来。我还以为他只是对心理测试有抵触情绪,所以故意画出那样的画来吓唬考官。”

醍醐教授叹了口气,眯起眼睛,似乎是说到了不愿提起的部分。

“十个月后,F被警方逮捕了。听说他一直在纠缠一个联谊时认识的女大学生,每天不分昼夜给人家打几十通电话,还在大学门口蹲守跟踪。我大吃一惊,这不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跟踪狂吗?最后,他甚至找去了那个女生家里。听说他当时的眼神和态度都已经完全失常了,和跟我面谈的时候判若两人。女生受了惊吓,她哥哥出面跟F争论了几句,结果F用随身携带的刀将那对兄妹捅成了重伤……两人都是身中十多刀。我找警方打听过,警方说F的捅法带有明显的杀意,那对兄妹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醍醐教授眸光暗淡,无人开口提问。

“警方得知F在学校做过心理辅导,便去请教了犯罪心理学专家山崎老师。我也跟F面谈过,所以当时也在场。说来惭愧,直到那时,我才逐渐认清F隐藏在温顺青年面具后的真面目。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危险分子,只想满足一己私欲,全然不顾他人的性命。山崎老师认为,他有包括情感缺失在内的多重人格障碍,也就是有悖德型人格障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谁知临起诉的时候,有关部门在律师的要求下对他做了精神评估,而精神科医生给出的诊断是F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最终,F没有被起诉,而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毕竟没闹出人命,罪犯又是未成年人,还牵涉到了精神病,所以媒体也没有大肆报道。”

“老师,您是觉得F不是精神分裂症?”

面对若槻的提问,醍醐教授无力地笑了笑。

“我认为他不是,但谁也没法下定论。毕竟普通人和性格异常的精神病人之间的界限是非常暧昧模糊的,而且辩护双方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医生评估的时候难免会戴上有色眼镜。说得极端一些,找一百个人来评估,就可能得出一百个不同的鉴定结果。”

“那人现在怎么样了?”阿惠低声问道。

“听说他在封闭病区待了一年多,后来回了父母家,定期去医院治疗。但我刚才也说了,我并不认为他有精神分裂症,所以治疗可能是完全没用的。再后来就没什么关于他的消息了……不过从那时起,我养成了关注报纸社会版的习惯。因为我感觉,说不定哪天会在报上看到F的名字。”

醍醐教授脸色阴沉,一副很不是滋味的样子。

“对了,F还有一个不寻常的特点,就是他的头盖骨有先天性的缺损。还记得缺口是在左后脑,平时被头发遮着,看不出来,但用手戳就会凹下去。所以他一直都戴着特制的帽子,帽子内侧是硬的,跟头盔一样,以免发生意外。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有多要紧,”醍醐教授望向金石,“但若槻先生刚才不是说,K的脑部也有畸形吗?你说这种异常有没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直接影响他们的性情?”

“嗯……确实有研究结果显示,脑炎后遗症、头部外伤、先天性畸形等微小的脑部障碍都有可能引发人格障碍,人称MiBOCCS,即脑器质性人格改变综合征……据说这种人更容易出现情感缺失、爆发型人格和偏执型人格,符合悖德型人格障碍这一诊断,”金石搓着双手,声音竟很尖细,好似小男孩,“但有同类障碍,性格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人才是压倒性的大多数。目前的医学研究还无法阐明哪种脑部障碍与性情的变化会直接挂钩。”

每次伸手去抓,菰田重德的真面目都会从指缝中溜走。一切仍笼罩在重重迷雾中。

“老师,我还有一点没想通,”若槻探出身子,“K捡了很多流浪狗回家养着,而且非常疼爱它们,我实在不觉得他是在演戏。我很难把一个疼爱小狗的人和为钱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联系起来……”

“哦?他是怎么疼那些狗的?”

若槻回忆起菰田喊狗时的甜腻嗓音。健太呀,寂不寂寞呀?顺子,你也过来呀……

“呃……他给每一条狗都起了人的名字。喊狗来的时候,连声音都是嗲里嗲气的,就好像他把狗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单纯的宠物。”

“哦……有点儿意思。这种过度的感伤往往与冷酷无情是表里一体的。”

阿惠扭扭捏捏起来,显得很不自在。

“可这种人不是还挺多的吗?我对家里的毛孩子也是……我在公寓养了两只猫,天天跟它们说话,就和跟人聊天一样……”

醍醐教授对爱徒微微一笑:“想必你也知道,感伤是情感的替代品。因此多愁善感的人可以分为两种截然相反的类型。一种是情感能量过剩,好比正值青春期的女生;另一种则是正常的情感流动由于某种原因被阻断了,只能以感伤的形式排解。你显然属于前者,K则属于后者。”

阿惠仍显得不太服气。

若槻回忆起古今中外表现出这种残暴的掌权者。罗马暴君尼禄放火烧城,却留下了充满感伤的诗作,还有秦始皇、慈禧太后。据说戈林在宠物鸟死去时号啕大哭……

还有一个疑问有待解开。若槻拿出包里的透明文件夹,取出其中的公文纸。他用文字处理机将从桥本老师那里借来的两篇作文重新打印了一遍,略去了专有名词等隐私信息。

“这是K夫妇上小学五年级时写的作文,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醍醐教授先看,然后传给了金石和阿惠。醍醐教授一看便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金石似乎不为所动,阿惠倒是若有所感,看得格外认真。

“嗯……有点儿意思,”醍醐教授再次打量传回到自己手中的纸,“这篇比较短的《梦》是K写的吧?看完以后,我倒是对他有所改观了。”

“我也有同感,”阿惠仿佛从醍醐教授的话中汲取了动力,“作为一个五年级的学生,他的智力发展可能是有点儿落后,但我完全没感觉到他有情感缺失之类的倾向。”

话说回来,阿惠现在就是专攻儿童心理学的,她看过的儿童作文应该比在座其他人要多。

“就凭这么几行字下判断,未免也太牵强了吧?”金石苦笑道。

“话是这么说,可我认为一个真正冷酷无情的人是写不出这种感情的。”阿惠似乎在为无法充分表达自己的感受而焦躁。

“和《梦》相比,这篇《秋千的梦》反而给人以淡而无味的印象……不过我越看越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说过类似的梦。”醍醐教授两眼放光,显得兴趣浓厚。

“若槻先生,我可以留下这两篇作文吗?我想再读一读,好好琢磨琢磨。”

“没问题,有什么发现请随时联系我。”

话虽如此,若槻还是深感失望。因为他很清楚,就算真发现了什么在心理学层面耐人寻味的事实,恐怕也无益于他此刻在现实中直面的问题。咨询师能提建议,但他们终究只是旁观者。到头来,还是得靠自己。

离开醍醐研究室时,四周已被浅蓝色的夕暮笼罩。若槻约阿惠共进晚餐,两人沿今出川大街漫步而行。

“怎么都不告诉我啊?”阿惠幽幽道。

“告诉你什么?”

“你在跟危险分子打交道。”

“哎呀,我又没挨揍。”若槻用特别无所谓的语气说道。

“只是还没挨揍吧?”

若槻望向阿惠。由于周围很是昏暗,她的脸又恰好在路灯照不到的位置,若槻看不清她的神情。

“这都是家常便饭。来京都之前,我找总部的一位资深课长打听过。他姓设乐,当年就是专门对付这种人的,现在是理赔课的一把手。他说他当年挨过不止一次揍,不过也没受太重的伤。”设乐课长那张温厚老实却也饱经风霜的脸浮现在若槻的脑海中。

“他一开始也很蒙。毕竟上班族的世界跟暴力没什么交集,长大以后挨过打的人又有几个啊。但设乐课长告诉我,他到最后反而是巴不得对方动手。因为先动手的必然理亏,挨过打以后再谈就有优势了,实在不行还能报警。能想得这么开,确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阿惠默默听着。

两人爬到坡顶,在银阁寺路左转。一直往前走,便是一片平缓的山坡。再往前走几千米,就是滋贺县的大津市。

“我觉得你在对付的那个人,跟打那位课长的家伙有很大的差别。”阿惠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听得若槻一怔。

“还是刚才那个话题?差别在哪儿?”

“你不是说那个K把自己的手咬得鲜血直流吗?普通人可干不出这种事。”

“他确实不太正常。”

“我……我的意思是……那可能是某种信号。”

若槻放慢脚步,望向阿惠的脸:“怎么说?”

“自残示威是早在史前时代就已经存在的肢体语言,而且几乎是全人类通用的,不是吗?这就跟咬嘴唇、用拳头猛砸坚硬的墙壁一样……”

若槻回忆起菰田重德咬手时的模样,眼神写满疯狂,好似走投无路的困兽,瞳孔收缩,细如针尖,这表明他本人也感到这一行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他做到这个地步,究竟要向若槻传达怎样的信号?

不必阿惠点破,若槻也能大致猜出那种自残行为意味着什么,激愤、威胁,抑或复仇的宣告?

两人默默走在白川大街上。片刻后,他们来到某栋大楼的地下一层,推开一扇门,门上挂着“纸莎草餐厅”字样的招牌。

明明没有订座,老板笹沼却带他们去了靠墙的位置,因为笹沼是比若槻他们高几届的学长。他曾骑自行车环游世界,遍尝各国美食,回国后便开了这家餐厅,以重现那些美味。若槻上学时曾在这里打过短工,因为这层缘分,他经常和阿惠一起来捧场。

若槻痛感环境确实能影响人的心情。两人用红酒干杯,菜肴陆续上桌,不知不觉中,阿惠拾回了往日的开朗。

餐厅的壁龛中摆着新晋艺术家打造的各色创意陶器。阿惠正后方的作品形状独特,周围长了一圈尖角,让人联想到古代的祭祀器皿,葱黄油绿的釉彩在灯光的映衬下分外动人。

“每次看到这样的作品,我都不由得感慨人心是那样多姿多彩,”阿惠回头欣赏那些陶器,如此赞叹,“你知不知道,我学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学,总结出的头号真理是什么?”

“不知道。”若槻只能想出会惹阿惠发火的答案。

“每一个人,都是完全不同、复杂至极的宇宙。”阿惠举杯饮酒。若槻帮她添了一杯,感觉她今天的节奏比平时更快一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们已经联手干掉了三瓶三百七十五毫升的半瓶装。

“尤其是专攻儿童心理学,开始跟孩子打交道以后,我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的孩子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呢。”若槻如此抗议,阿惠却假装没听见。

“大家都这么想,认定孩子是只靠脊髓反射活着的动物,不像成年人那样有复杂的烦恼。可实际跟孩子们聊一聊,你就会发现他们并没有那么单纯,各有各的小心思。没有一个孩子跟心理学教科书上说的完全一样。”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

“所以我坚决反对随随便便给人贴标签,把人分门别类。”

若槻点了点头。

“更何况,说一个人情感缺失,跟骂他是怪物没什么区别。悖德型人格障碍就更莫名其妙了。又老土,又没轻重,更像是警察厅、法务省的官僚搞出来的说法,而不是心理学家归纳的专业术语。那个怪里怪气的金石也就罢了,没想到醍醐老师都用了那种说法。”

“嗯,这些词听着是怪别扭的,”若槻试图转移话题,“好比我最近在报上看到,学界有意修改精神分裂症这个病名。那本就是从德语直译过来的,译得还不好,跟病情完全对不上,还容易跟多重人格混淆。而且这个词的语感特别负面,听着就像是不治之症。听到医生报出这个病名,家属都会陷入绝望的深渊……所以情感缺失这个说法也可以改一改。”

“慢着!连你也觉得只是名字没起对吗?”

若槻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默默抽烟。

“哎,你觉得世上真有完全没有人心的人吗?”

若槻叹了口气,掐灭烟头。就算用谎言糊弄,也会当场被阿惠识破。

“嗯,我觉得有。”

“为什么?你是指那个K?”

“嗯。”

“可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呢?你不也没透视过他的心思吗?”

“没人会读心术,所以只能根据表现出来的行为来判断,不是吗?”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有明确的证据啊?怎么能光凭怀疑和模糊的间接证据断定一个人是怪物呢……”

“那可能是因为,你没实际跟这种人打过交道。”

脱口而出后,若槻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奈何为时已晚。阿惠用严峻的眼神看着若槻。

“这么说也太无耻了!因为我没见过,所以我肯定不懂……这让我怎么反驳啊!”

“可事实就是这样啊,有什么办法呢?醍醐老师不也是这么说的吗?只有实际见过情感缺失者,并且有机会窥探到他们真面目的人,才能意识到这一点。”

“岂有此理!”阿惠一口饮尽杯中剩下的酒,眼圈通红,仿佛在哭。

“你、金石和醍醐老师肯定都错了!我觉得那个K有人该有的情感!”

“为什么?”

“因为他的作文,”阿惠摇了摇头,许是为了甩开贴在脸上的头发,“能写出那种文字的孩子,绝不会是怪物。”

“你这才叫没凭没据吧……”若槻略感恼火,“而且这个观点不是跟你半路上说的那番话自相矛盾吗?你不是说我正在对付的人是很危险的,不是那种冲动之下动手打人的单细胞生物吗?”

“不矛盾。”

“怎么不矛盾了?”

阿惠就此沉默。若槻本想继续追问,可一看到她的脸色便作罢了。

今晚就到此为止吧。他悄悄起身结账,让一脸担忧的笹沼帮忙叫了出租车。

后劲突然上来了,若槻打开家门的时候,已经连步子都迈不稳了。

他直接对着厨房的水龙头喝水。大家都说“天知道城里楼房的水箱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都无所谓了。他脱下西装随手一扔,松开领带,便一头栽倒在床上。

从走出纸莎草餐厅,到上车关门,阿惠全程一言不发。若槻今天原本打算和她一起住家上档次的酒店,看来菰田重德一事已经开始影响若槻生活的方方面面了。

与阿惠分开后,他独自去居酒屋喝了几杯。就是这多余的几杯,让他醉得难受。

若槻叹了口气,脱下袜子,扯下脖子上的领带。这时,他注意到了桌上的无绳电话母机,答录机的按钮在闪。他躺在床上,拿起床头的子机,按下播放键,举到耳边。

“您有三十条留言。”子机报出这么一句话来。若槻大吃一惊,瞬间清醒,这个数字也太反常了。话说,这答录机好像最多也只能录三十条留言啊。

接着,答录机开始逐一播放三十条留言。

全部是死寂。

机器录下了提示音响起后的沉默“留言”,长度为五到十秒不等。从十点多开始,每隔五分钟左右就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若槻无法排除中间混有其他留言的可能性,于是姑且从头听到底。然后,他便删除了所有留言。

随便拨的恶作剧电话绝不会到这个地步,电话显然来自认识若槻的人。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会如此执着地骚扰他了。

问题是,那人怎么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若槻没把这个号码放在黄页上,分部编制的通讯录也只发给了一小群人,不太可能被外人看到。

若槻从床上坐起来。就在这时,桌上的母机迫不及待地打破沉默,响了起来。子机的铃声慢了一拍,两股声音汇成刺耳的轮唱。

若槻下意识拿起子机。电话接通后,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耳畔。也许自己下一秒就会发现电话来自阿惠,从而松一口气……

喂?刚才对不起啊,是我喝多了……他在心底的某处暗暗期许。

然而,电话线另一头的人仍然沉默不语,焦虑和紧张涌上心头。

若槻也刻意一言不发。没必要主动暴露,等对方耐不住性子开口就是了。他能感觉到,电话另一头确实有人,而且正屏息窥探着他的动静。

大约一分钟后,电话突然断了。若槻觉得这一分钟无比漫长,确定电话那头传来嘟的响声之后,若槻将子机放回原处。他的手心里都是汗。

起身脱下衬衫和长裤时,电话又响了。不会吧……

他拿起子机。心中有一抹淡淡的期待,这回会不会是阿惠?

然而,对方仍是沉默不语。

他狠狠撂下子机。谁知这一回,电话不到三十秒便再次响起。

若槻拿起电话,产生了吼人的冲动。但一想到这么做正中对方下怀,他便忍住了。确定对方无意开口,他便挂断电话。电话随即再次响起。

这回他拿起子机,立即挂断。即便如此,电话还是不依不饶地响了。

短暂的拉锯战后,若槻拔了电话线。

家中重归寂静。

心脏狂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神经异常烦躁。

若槻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靠着厨房的椅子直接喝下。酒水刺痛了舌头,仿佛刚喝下的是药用酒精,除了铝罐的金属味,几乎尝不出别的味道。他已经不想喝酒了,却找不到其他方法来缓解这种令人不适的紧张。

所幸喝光一罐五百毫升的啤酒后,醉意再次涌来,他很快就进入了酩酊状态。若槻倒在床上,睡成一摊烂泥。

那天晚上,若槻做了一个怪梦。

他独自站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也许是在自家公寓,也像是在发现菰田和也上吊尸体的日式房间。

怪声自屋外传来。听着像脚步声,但夹杂着拖拽东西的怪异沙沙声。

是蜘蛛。

是蜘蛛用八条腿行走的声音,外加异常鼓胀的腹部摩擦地面的声响,蜘蛛回来了。

若槻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黏黏糊糊的丝线,有些地方还挂着人体的残肢。

他心想,哦,原来这里是蜘蛛的老巢。

快逃!心中响起疯狂的呼号,留在这儿会被吃掉的!

正要逃跑,却发现地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巨大的窟窿,害得他无法迈出一步。

来自墙后的诡异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若槻开始后退。

脚步声恰好停在他的正前方。

他倒吸一口冷气,盯着门口。

门却迟迟不开。若槻差点儿以为,蜘蛛已经去了别处。

就在这时,一束光从后方照进漆黑的房间,身后的推拉门竟悄无声息地开了。

若槻回头望去。

难以名状的邪物背靠耀眼的光亮,正在喘气。

许多类似肢体的东西正在蠢动,但他无法辨别出清晰的轮廓。唯有形似长长獠牙的物体闪闪发光,宛若镜面。

它在笑,笑得龇牙咧嘴。

细长的黑影从门口伸了过来。

若槻还以为自己要被吃掉了,身体不听使唤。

巨大的黑影缓缓覆上他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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