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女性主义思想追求的是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社会

衰老是变成后天残障者的过程,照护是学习非暴力的实践

日本今后将是一个人口减少的社会。我们每个人在出生时都是毫无力量的依存式存在,最后也会变回毫无力量的依存式存在并走向死亡。

我认为,衰老是变成后天残障者的过程。后天残障不仅包括身体上的障碍,还有头脑的障碍、心灵的障碍。有的人全都有,有的人只有一部分。我们就生活在一个每个人都会变成弱者、每个人都要互相搀扶着走完人生下坡路的社会中。

一直以来都由女人包揽的照护,究竟是什么样的实践?

所谓照护,是建立在照护者与被照护者之间压倒性的不对等关系之下的相互行为。照护者与被照护者几乎不可能身份对调。在这种压倒性的不对等关系之下,不断压抑着权力滥用的过程,就是照护。

权力的滥用,在英语里叫作“abuse”。所谓“ab-use”,就是非正常地使用权力。而对于“harassment”(骚扰)的定义,就是权力的滥用。没有哪个组织内部是不存在权力的。所谓权力,乃是后天赋予的为了完成工作的权能。当有人将权力应用在完成工作之外的场合,就构成了骚扰。应用在两性场合,就是性骚扰;命令下属“给我买盒饭”,就是职权骚扰。有意思的是,“abuse”还有一种译法,叫作“虐待”。

权力的滥用不仅发生在上司与下属、教师与学生、男性与女性之间。女性成为家长,也是她一生中权力最大的时刻。家长掌握着对无力的孩子生杀予夺的权力。恐怕没有哪个母亲不曾想过:这孩子哭个不停,像个恶魔一样,干脆把他从阳台上……事实上,的确有母亲把婴儿扔下楼摔死,目前仍在接受公审。我甚至猜测,当一个女人好不容易养大了孩子时,她会深深感慨:“我真佩服自己,竟然没把这孩子杀了。”

那么,是否可以把照护理解为不断压抑权力滥用的长期过程呢?权力的滥用对实施者来说肯定伴随着快感。“Sense of power”(权力意识)是让人上瘾的感觉。在漫长的时间内不断抵抗那种诱惑的实践,就是照护。

如果说照护是学习非暴力的实践,那也可以说非暴力是可以习得的。反过来,暴力同样可以习得。十几岁男生制造残酷的暴力事件,正是因为他从出生那一刻就在习得暴力。人不会因为遗传和激素施展暴力。假如暴力与非暴力都能习得,那么我希望男人也去学习一下非暴力。为此,女人要做的应该是把男人拉进照护的实践中。

2019年东京大学开学致辞受到关注

上野在东京大学的开学致辞瞬间受到了全网的关注。那段致辞中被引用最多的是下面这句话:

优越的环境帮助你培养了更高的能力,请你不要用它凌驾于没有享受过同等资源的人之上,而是用它来帮助那些人。

有的人听到这句话,可能会不假思索地认定:“哦,这就是‘noblesse oblige’(爵高者忧深)吧。”

2019.4

东大开学典礼致辞

《努力未必有回报的社会》

照片提供/共同通信社

等一等,我在这句话后面又加了一句:

请你们不要逞强,大方承认自己的弱点,互相扶持着生活下去。

几乎没有人会把后面这句话也一起引用。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强者不可能永远都是强者。强者曾经是弱者,将来还会变成弱者。

既然如此,我们希望拥有的又是怎样的社会呢?

当一个人变成弱者时,他可以大声喊出“帮帮我”的社会;当有人大声喊出“帮帮我”时,他能够得到帮助的社会。

致辞中还有这样一句话:

女性主义是追求弱者以弱者的身份得到尊重的思想。

很多人对此的反应都是:“欸?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女性主义的定义。”尤其是男性,很容易对女性主义产生自限式的理解。

“男女平等?你们想变得和我们一样吧,那就丢弃女人的身份,放马过来啊。”

在这种“男女平等”的理解基础上成立的,便是《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这部法律刚出台时,有研究者在进行英语演讲时巧妙地评价道:“这部法律是为日本量身定制(tailor made)的。”那个研究者就是大泽真理。所谓“tailor made”,是指“绅士西装的量身定制”。换言之,这部均等法的出现,暗示了只有那些能给自己硬套上并不合适的男装的女性,才能在职场上生存下来。

女人并不想变成男人。“变成男人”意味着成为强者、支配者、压抑者、歧视者。女人一点都不想变成那样。即便是男人,他们过去都是弱者,将来也会变成弱者。女性主义不是弱者想变为强者的思想。我们的目的是创造一个不同的社会,让人们即使变成了弱者,也能够心安理得地活着。

能够安心当弱者的社会,能够安心成为被护理者的社会

我们所追求的社会,是每个人都能安心当弱者的社会,是每个人都能安心成为被护理者的社会。最近有些人为了尽量缩短老年衰弱(frailty)过程,做起了“无病无灾、两腿一蹬”体操。但是与其让老人努力“自己打头阵,避免生活不能自理”,我们更应该努力创造一个所有人都能安心成为被护理者的社会。

我最讨厌预防痴呆症这种说法。痴呆症目前是原因不明、预防和治疗方法也都不明的疾病。与其说是疾病,倒不如说它是伴随老年而来的难以避免的现象。如果能预防痴呆症,你能对罹患痴呆症的人说“都怪你不预防”吗?罹患痴呆症难道是自己的责任吗?

没有人心甘情愿罹患痴呆症。如果有人对他们说“这是你自己的责任”“都怪你不预防”,如果这就是提倡“努力自助”的社会,那这就是一个最让人讨厌的社会。

我们想要创造的,是一个即使有了痴呆症也能放心生活的社会,是即使成了残障人士也不会被杀死的社会。请想想津久井山百合园发生的那件事吧。

得到这次演讲的机会,使我再一次认识到,从开始研究家务劳动,到现在研究照护,我所做的事情从未有过改变。

10年前,我离开了此前工作的东京大学。在那里上的真正的最后一课,主题是“为了活下去的思想”。由于举办讲座前恰好发生了“3·11”日本地震,那场研究室主办的最后一讲就这样取消了。不过在那之后,我的学生又为我办了一场特别演讲会。我在那场演讲会上使用的幻灯片封面,就是我的著作《为了活下去的思想》的封面。

为什么要称之为“为了活下去的思想”?因为我有个猜测——此前的所有思想都是男性思维的思想,是“为了死去的思想”。换句话说,那些都是为死亡赋予意义的思想。因为所有人都被“死亡要有意义,而生存不需要意义”的思想洗脑了,所以世上才不存在为了活下去的思想。

男人真的创造过为了活下去的思想吗?如果没有,那么我认为,必须由女人来创造它。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这本书的封面是专门请安藤忠雄先生授权的建筑作品——大阪“光之教堂”(见下页)的照片。

1995年,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后,因为教堂损毁,安藤忠雄先生接到委托重新做了设计。据说他本来想在水泥墙上镂空出十字架造型,让内外空气流通,但牧师劝阻道:“那样太不方便了,麻烦你改改吧。”于是就改成了镶嵌玻璃。

日本岩波书店版《为了活下去的思想》封面

走进教堂,十字架形的缝隙会使光芒浮现在黑暗之中,显得简单而超凡,着实是了不起的建筑作品。

我给封面设计师提了个很牵强的要求,要在封面上使用这张照片,但不能让人看出那是十字架。如此一来,就有了这个稍微变换布局,乍一看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富有特色的封面。

禁止祈祷后,这一世的问题在这一世解决

其实,我出生在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家庭,我父亲是新教教徒。在日本信仰基督教的人口仅占国内总人口的1%,属于少数派。我在青春期时,违背父亲的意愿脱离了教会。从那时起,我就禁止自己做一件事情——祈祷。我放弃祈祷,成为一名社会学家。所谓社会学家,是只思考这一世的世俗之人。死后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只思考有生之年。死后的世界与我无关,灵魂之类的没有反倒更好。

我禁止自己祈祷后,转而决心这一世的问题在这一世解决,这一世能解决的问题,就凭借自己的力量来解决。

我所研究的与我的愿望一致,一直研究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还有幸在这样的场合跟大家分享,我真的很高兴。

我舍弃了基督教的上帝之后,转而开始研究佛教。我没有成为佛教徒,但是在原始的佛教经典上有这么一句话:

我既是我之主,除我之外别无他主。

我写的《当事者主权》这本书,就是在主张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公。

我最新出版的书是希望女孩子能够成为自己人生的主人公而写的《女生怎样活?》。向大家介绍了这本书后,我的课就上到这里了。

感谢大家长时间的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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