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中秋吃蟹
闻楚在后面拦住了闻越暂且不提,青岩陪着漱石,却是出了小花园,往宫人们居住的下处去了,夜色静谧,四下无人,两人并肩而行,一时无言。
良久,漱石才低声道:“……你那样聪明,是不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青岩沉默片刻,本想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可却也明白庄漱石也不是蠢人,他糊弄不了漱石,便道:“当初……皇后娘娘打死锦纹时,就猜到了些,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你。”
漱石沉默片刻,声音艰涩:“……是我害死了他,我合该给他抵命的,永仁宫的人怨我,也是情理中事。”
青岩一时不知该做何评价,只得道:“活着不容易,你死了,他也活不回来,别说傻话了。”
漱石抬眸看他,道:“你从前最是谨慎小心,是不是想不通我为何要……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自寻死路?”
青岩没答话,但他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漱石苦笑一声,道:“我……我原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和他变成今天这种关系。”
两人在夜色里茂盛的树荫下驻足,月光从林木间隙星星点点的洒落下来,落在漱石脸上,显得他如玉般温雅俊美的面庞上多了几分忧郁,他垂着眸低声道:“原先是皇后娘娘看中我,每每总叫我去坤宁宫吩咐差事,或是赏赐,我就遇上了他。”
“……我本是不愿的,我不敢,也不配,你一定明白我的心思,咱们这种人,哪里配爱慕主子?可他说,我是这满宫里唯一一个真心关心他的人,只有我会在乎他是冷是暖、畅快还是难过,只有我能和他琴曲相合,即便皇后娘娘,也从来只关心他往后能不能做个合格的储君,而不关心他快不快活……”
漱石越说声音越低,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察觉,他语气里隐隐带了些追怀的意味:“……他说,红尘嚣嚣,他有父皇母后,有兄弟姊妹,有无边富贵,至高权力,可却也有世间头一份的落寞寂寥、孤独冷清,只有我这一点温暖能让他握在手心里,所以他不想放手。”
青岩喉咙哽了哽,他很想对漱石说,他骗你的。
可漱石每句话、每个字,他却又都是那样的感同身受,他看着漱石,好像看到了当年应王府里的自己。
竟然开不了口。
漱石转头看他,笑了笑:“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陷进去了。”
“我知道我不自量力,我痴心妄想,可是我只想着,若我这样卑贱之人,也能让他开怀一日,哪怕只有一日,也是好的,我到这世上就没有白活一场,他说要我去他宫中,以后便和我永远在一起,他登基为帝,我便常伴他左右,就是死了,也陪他葬进烨陵。”
“可我没有指望过,我说我其实不在乎他以后是什么,是龙是虫,是猫是狗,我都不在乎,你相信吗?”
“……你一定不信。”
青岩却道:“我信。”
漱石一怔,扭头看他,半晌,才愣愣道:“真好啊,你都肯信我,可他却不信。”
“他觉得……我如今不愿了,是因为他给不了我他宫中掌事内官的位置,是因为他拗不过皇后娘娘,还和我说让我再等等……”
“可我不是因为那个,我也不想等了。”
“他……他如今有了妻子,又要做父亲了,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陪着万岁爷,在御花园看见他和大皇子妃了,他笑得很开心,比我从前陪着他时,还要开心,我当时就想,那我何必还要多事呢?”
“我能给的,不能给的,他如今都不需要了,我又何必还要多事呢?其实从知道他要娶妻的那时起,我就早知道会有今日了,只是我心里还存着一点念想,虽然嘴上说要和他断了,可他每次叫我去……我却都管不住自己的腿。”
“我真是下贱……”漱石低声说,“若不是因我管不住自己的腿,锦纹也就不会死了。”
青岩冷声道:“错的难道就只有你一人吗?”
漱石一愣,没有答话。
青岩顿了顿,道:“你若还想活命,趁早和他断干净了,以后再别见面,人前见了,也只当从来没发生过这些。”
漱石呼吸急促了些,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今日本就想避着他了,可他偏要来见我。”
青岩心里忍不住生了点怒气,道:“他还想怎么样?大皇子妃就要生产了,他难道不明白这个时候你若被皇后娘娘察觉,落不着好吗,他想让你死?”
漱石道:“不是的,他……他以为我是生气了。”
“他也生气了,所以来问我,问我从前说爱慕他,是不是都是假的,问我是不是因为大皇子妃,才疏远了他,他说……他以后的身份,注定了不可能只守着我一个人,会有许多女人,他要给皇家绵延子嗣,让我……让我体恤他的难处。”
“他还说……大皇子妃是很好的人,一定会宽恕我,容忍我的存在,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宽和温贤的女人,她以后是要做太子妃……要做皇后的,所以要我敬重她。”
青岩再也忍不住了,道:“你是泥捏的人吗,便半点脾气也没有?”
漱石声音忽然哽咽了,低声疾道:“我有,我自然是有的……我有的啊!”
他说着忽然蹲下身手撑着额头哭了起来,青岩垂眸俯视着他,却只能看见漱石颤抖的肩膀。
“我虽是个奴才,可也没有那么下贱,我不想……我不想那样的,我真的不想的。”
“我让他以后再也别来找我了,我祝他……祝他和大皇子妃夫妻恩爱,儿孙满堂,只要再别来找我,我什么都愿祝他们好的,我什么都愿的。”
青岩没再多说话,只是蹲下身揽住了漱石的肩膀,他感觉到漱石伏在他肩窝里,不住的颤抖着,大约是在哭泣,湿润温热的泪水打湿了他肩膀处的衣衫,直浸透到皮肤表面。
青岩拍了拍漱石的肩,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化成了一句:“想清楚了就好。”
“从此往后他走他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两不相干就是了。”
“咱们是奴才。”青岩喃喃道,“原就该是这样的。”
漱石只是拉着青岩的衣襟泣不成声,夜色里,那压抑的哭声,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绝望的低鸣。
*
青岩后来回到闻楚身边时,闻楚瞧见了他肩上那一片深色的、明显是被打湿了的水渍,却没有问什么。
只道:“处理好了。”
青岩俯首道:“是,都好了。”
闻楚点了点头,这才带着他回宫,却半点没提自己方才拖了闻越许久的事。
接下来便到了中秋。
青岩听到些风声,说是中秋过后,待大皇子妃产子,潜华帝便要册立储君,届时闻越便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储副了,国本将定,满朝上下都是不胜欢欣。
因此中秋宫宴当日,宴上很是热闹,最该高兴的大约便是齐皇后与大皇子夫妇,其次是底下三四五皇子,应当也与有荣焉。
要说闻逸、闻述、闻迁兄弟三人,当初虽是齐皇后一胞所生,生的却并不相像,三皇子闻逸长得虎头虎脑,看起来便有点在咕噜噜往外冒傻气的意味,四皇子闻述却生的酷似母亲齐皇后,而五皇子闻迁则十分斯文,和祖母王太后很有几分相像。
宴上大皇子闻越与周氏一道,二皇子闻远独坐独酌,三四五皇子三人凑在一处,六皇子则和平王世子交好,聊的很是开心,闻楚自坐一处也十分怡然,一时饮茶吃蟹,一时欣赏园中秋菊,倒并没有二哥闻远独坐的那股子寂寥劲儿。
青岩本来还在偷偷打量那边的大皇子闻越,却见他并无预料之中的喜不自胜,反倒有些神思恍惚的模样,端着酒杯喝了半天也不曾放下,旁边周氏挺着大肚子同他说话,他也并不怎么搭理。
青岩见状,心里冷笑一声,哪还有不明白的,只把目光挪开了。
中秋是团圆之宴,因此今日席上来的人颇齐全,连先太子的嫡嗣——后封了裕王的,家中也来了,其实按说先太子并未登基为帝,他的子嗣即便封王,封个郡王也是大大抬举了,压根够不上亲王之位。
但大约是潜华帝要表现自己敬重兄长,孝敬母亲王太后,还是把先太子的长子封了亲王。
今日裕王带着王妃与小世子,也在宴上,一家人和乐融融,显得和潜华帝与齐皇后颇为亲近的样子。
宴行过半,帝后笑着说园中秋菊甚美,若是吃腻了蟹,也可四处逛逛,于是园中氛围一时火热起来,命妇们大多众星拱月围着齐皇后,三位公主倒是性情各异,大公主二公主都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宸妃生的三公主闻漪,倒是和诸多勋爵贵臣家中的女眷十分谈得来。
青岩跟在闻楚身后瞧着,心中一动,不由也道:“殿下不若也走动走动?”
闻楚道:“蟹还没吃完。”
他还在专心致志剥蟹,似乎定要和手里那只蟹腿搏斗出个结果,青岩心道果然是小屁孩,半点不开窍,只好俯下身在他耳边道:“难得有机会瞧见京中这样多勋贵家中女眷,殿下不若也瞧瞧?日后指不定哪个就是七皇子妃呢,若是有中意的,过两年也可以提前去和皇后娘娘提一提。”
皇子的婚事可是很重要的,有个得力的岳家,有时候比结交十个八个点头之交的朝臣都要有用得多,连襟、血脉、亲缘、儿女,是解不开、打不散的联系,比什么都要可靠。
靠媳妇娘家说出去或许不大光采,然而只看王太后、齐皇后、乃至大皇子妃周氏的家世,便可瞧得出,皇帝们的身体还是很诚实的,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心里门儿清。
闻楚听了青岩这话,却好像忽然愣住了似得,他脸上很快多云转阴,把手里的螃蟹腿啪一下扔到了盘子里——
他每天都在想着,努力吃饭长高,再过几年好告诉青岩真相,让他接受自己。
可青岩却在琢磨着替他找七皇子妃?
闻宗鸣险些让一口气卡在胸口处堵死,上不来又下不去,顿时再没什么心思继续祸害螃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