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春天是月亮岛的梅雨季。
连绵的雨下了一整夜, 海浪不断冲击海岸,涨潮的海水淹没礁石,风疾驰掠过低矮的房檐,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
雨滴划过干净的玻璃窗,绵延成细长的雨线, 隔着浓郁的大雾看这个世界,怎么都看不真切。
秦朝意感觉整个身体都似火燎,却又似冰敷。
在朦胧大雾中, 她好像做了梦。
梦见去世的祖父,还梦见落水的哥哥, 梦见钟灵在晃她的身体, 还梦见吻洛月的锁骨。
各式各样的人出现在她梦里又离去, 所有人都消失在大雾之中。
她站在原地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忽然大雾散去,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雨打窗棂的声音遮掉了海浪声, 她茫然地朝外看去。
月亮岛被笼罩在大雾之中,能见度只到院门口。
脑仁像是被重物敲击过一样疼, 梦里的场景还清晰留在她脑海里, 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一股脑涌进来。
秦朝意摁了摁太阳穴, 试着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赶走。
“醒了?”一道温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秦朝意缓慢地转了转脖子, 单手扶着侧颈看向门口,只见洛月手里端着餐盘笔直地站在那。
秦朝意皱了皱眉, 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换了睡衣躺在床上。
后背还有未干的虚汗, 就连额头也是湿热。
“我的衣服……”秦朝意皱了皱眉:“你换的?”
洛月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 反问道:“你希望是谁换的?”
秦朝意:“……”
她刚醒, 脑子转得没那么快,见洛月还和原来一样说话, 顿时有些不快,说话语气跟着冲起来,“你就不能回答我是或不是么?”
“程时景换的。”洛月语气也不悦。
秦朝意:“……”
安静的空气中多了几分尴尬。
洛月伸手去摸秦朝意的额头,秦朝意却下意识往后避了下。
洛月的手悬了空,手指在空中蜷缩几下,随后佯装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还发烧么?”
避开了上一件事,直接开启下一个话题。
秦朝意摁着太阳穴,盯着身上的睡衣皱眉:“我衣服谁换的?”
不可能是程时景。
洛月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让一个男人给自己换衣服。
所以答案显而易见。
秦朝意只是单纯想让洛月承认而已。
她很讨厌洛月这种说话打太极的方式。
“你觉得呢?”洛月仍旧如此。
秦朝意抿唇:“我晕倒了,不记得。”
洛月:“……所以昨晚的一切你都不记得?”
秦朝意努力回忆,最终回忆失败。
她的记忆定格在了拖着行李箱输入家门密码,进来这个家后跌倒在沙发上,又因为感觉身体太燥热,试图开窗通风,而贴在墙上。
再之后……好像是做了个梦。
梦到了洛月,梦见她在梦里也不愿意亲近她。
……但那都是梦。
秦朝意沉默过后试图换话题:“你什么时候来的?”
洛月坐在床边端起碗,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白粥,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粥看上去很软糯,和初见时的洛月一样。
可现在的洛月却带着刺,秦朝意感觉她是生气了。
却不知道她为何生气。
该生气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被冷暴力,被冷风吹,生病发烧,独自来到许久没人住的房子里,差点死在这里。
洛月有什么好生气的?
“吃点东西。”洛月没回答她的话,直接将粥递到她嘴边。
秦朝意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目光有些阴翳。
僵持良久,洛月才回答:“昨晚来的。”
“什么时候?”秦朝意问。
洛月微顿:“昨晚。”
说了等于没说。
这语气实在算不得好。
秦朝意眉头皱得愈紧,自幼要星星就有人给摘月亮的秦小姐哪受过这种委屈?
向来只有她将别人怼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份,可没人在秦小姐面前如此放肆。
“我问几点。”秦朝意耐着脾气又问。
洛月手酸,见她在这里找茬,也懒得伺候,将碗放回餐盘里,放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冷声道:“说了你会知道?还是你记得?”
分明连自己经历了什么都不记得。
一句话说得秦朝意哑口无言。
她确实不记得。
洛月一夜没睡,心就像是被细碎的雨滴砸得四分五裂一样。
上午又将久未住人的家简单收拾了下,又煮了软糯的白粥给病人备着,可谓面面俱到。
没想到秦朝意醒来后又是那副警惕模样,再好的脾气都要被消磨掉。
良久,洛月有些受不了房间里的沉闷气氛,起身打算离开。
没想到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人从后边抓住。
洛月的视角居高临下,不经意地看过去,只见秦朝意表情别扭。
她的指腹还有些凉,温度骤降,哪怕给她找了厚被子,还是耐不住这寒潮来袭时的冷风。
洛月挑眉:“做什么?”
“我只是问你。”秦朝意放缓了声音,仔细听还有点委屈:“我的衣服是不是你换的?”
洛月:“……是。”
秦朝意松了口气:“哦。”
洛月:“……”
洛月一时间搞不清她的意图。
这就是很明显的事情啊。
这个岛上还会有其他人给她换衣服吗?
秦朝意瞟了眼白粥,思绪逐渐被拉回来,焦躁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
“你生气了?”秦朝意问。
洛月:“?”
房间里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晰真切。
洛月被她这略有些小心翼翼的语气给气笑了。
分明刚才醒来时还满是警惕,不可一世,这会儿又活像是被谁欺负了似的,装可怜。
“很明显么?”洛月问。
秦朝意点头:“是。”
“刚我还以为你让程时景给我换衣服。”秦朝意解释:“所以语气不好。”
这对一向傲气的秦小姐来说,是做出的最大让步。
洛月轻呼出一口气,依旧没好气地回:“哦。”
说完就打算离开,可手腕被秦朝意紧紧拽住。
“你还要走么?”秦朝意问。
洛月冷声:“不然?”
和之前的洛月相比,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秦朝意皱紧眉,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她。
“你……”秦朝意斟酌着问:“为什么生气?”
洛月面对她的问题,勾着唇轻笑,略带嘲讽:“你觉得呢?”
依旧是熟悉的反问句。
秦朝意思考问题时下意识要摩挲什么东西,寻常会在写稿时放支笔在旁边,要么转笔,要么摩挲笔杆。
此刻被洛月反问,思考时便下意识摩挲洛月腕间的肌肤。
洛月胳膊上迅速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她立刻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腕间一圈醒目的红痕。
秦朝意错愕,却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抱歉。”
洛月轻甩了甩自己的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便彻底离开,只剩下秦朝意一个人茫然地坐在床上。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已经退了烧,但还有些虚汗。
很明显,洛月生气了。
但——她在气什么?
秦朝意想不明白。
—
从房间里出来以后,洛月就收到了程时景的信息:【那个醒了没?】
洛月对程时景这个称呼无语:【人家有名字好不?】
程时景:【我知道。】
洛月:【那你还这么说?】
程时景顿了两秒才回:【吵架了?】
洛月:【和谁?】
程时景发了条语音来,背景音还是淅沥沥的雨声:“肯定不是和我啊。”
洛月:【……】
洛月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言,只交代了秦朝意的状况,还告诉程时景估计还得打一天点滴,让他下班以后过来给秦朝意打,顺带拿些消炎的药。
程时景发了个ok的表情。
洛月便收了手机,脑子有些昏闷,还没等她平复好情绪,程时景又发了消息来:【这样也挺好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洛月:【你说什么?】
隔着屏幕,程时景都能感受到洛月的生气。
洛月太乖了,从小到大都乖。
就连当初被她爸抛弃在月亮岛,都没埋怨过她爸一句。
这些年来,从不曾和谁闹过矛盾,遑论是生气。
程时景:【仙女偶尔也得下个凡,活得有点儿人气。】
程时景:【她惹你生气,今天我下手要不要重一点?】
程时景:【先装找不到血管,多扎几针怎么样?】
洛月:【……你幼不幼稚?】
程时景:【给你解气。】
洛月:【少欺负她。】
程时景发了个“啧啧”的表情包,便再没回复。
洛月则盯着程时景那几句话陷入深思。
她确实生气,但和秦朝意说话时多少也带了点儿演的成分。
她气的是秦朝意的不辞而别,气的是秦朝意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
其他的倒无所谓。
洛月坐在客厅,情绪刚缓过来,房间门就被打开。
秦朝意端着餐盘出来,走到沙发旁,佯装不懂地问:“放哪儿?”
洛月冷声:“厨房。”
秦朝意将餐盘端走,又主动问:“你没去学校?”
“雨太大。”洛月说:“今天放假了。”
秦朝意哦了声,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却又想跟洛月说话。
洛月抱着个抱枕,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像是发呆。
秦朝意总觉得和这样的洛月之间隔了些什么。
分明她问话,洛月也会答。
“你今天没其他事?”秦朝意问。
洛月顿时起身:“有的,要去做了。”
秦朝意:“……”
秦朝意的脸色顿时变了,早知道就不给洛月递这个话了。
洛月不带任何留恋地离开。
没有伞,她就那么毫无顾忌地走进雨里。
秦朝意站在门口,冷风沿着肌肤纹理钻进身体,却察觉不到冷意。
想出声喊洛月,但她已经回了隔壁的家。
……
秦朝意在客厅闷了一下午,恰好钟灵给她打电话。
“当我死了。”钟灵来电后第一句就是这个:“喝醉了以后就当我死了。”
秦朝意还陷在洛月的情绪陷阱里出不来,无暇顾及钟灵,只敷衍地应。
钟灵却滔滔不绝:“我当初就不该跟她谈。那个渣女撩了我睡了我又不负责,直女装姬,天打雷劈。害我到现在都走不出来。妈的,早知道当初就不去那个酒吧了,这样我就不会遇见她,我就不会这么痛苦。算了,她有马甲线,体力也好,跟她睡我也不吃亏……靠啊。”
“等着,要是有天我再见到她,肯定让她后悔这辈子遇见我。”钟灵碎碎念着:“秦朝意,以后我要是喝醉了,你千万把我手机关机,我怕我真没出息再打给她。”
“你说,我做错了什么?”秦朝意冷不丁地问。
钟灵正要吐槽的话忽地卡在喉咙口,茫然回问:“你做错什么了 ?”
“不知道。”秦朝意说。
她要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
算了,也干不出认错这种事。
“有朝一日我必去月亮岛。”钟灵把话题又绕到自己身上,“我倒要看看这地儿是怎么养出这种负心渣女的。”
“你说我要是去道歉,会不会被原谅?”秦朝意问:“道歉该怎么道?”
“我真服了。都过去这么久,我怎么还忘不了。”钟灵说。
秦朝意皱着眉:“是很难忘。她好像真的很生气。”
钟灵叹气:“关键是昨晚我给她大学舍友打电话了……我他妈好没出息啊。”
秦朝意微顿:“打电话道歉是不是更好一点?但我到底哪儿错了,分明我才是被冷落的那个。”
“就是。那会儿也是她冷落我。”钟灵愤愤:“就她们警察学院忙,我们导演系就闲啊。我都是熬夜剪片才能腾出时间跟她吃饭睡觉的,结果一找她就冷落我。”
秦朝意终于意识到问题,沉默几秒后道:“你还要说你前任到什么时候?”
钟灵也不服气地回问:“你不也在说你自己的事儿吗?”
秦朝意:“……”
秦朝意径直挂了电话。
过了会儿,钟灵发来微信:【别上赶着道歉,先弄清楚事情原委。】
秦朝意:【她昨晚给我换了衣服。】
秦朝意:【这算侵犯吧?】
钟灵:【这他妈在直女的世界里是正义。】
秦朝意:【但……她是个弯的。】
钟灵:【那你呢?也跟我一样出柜了?】
秦朝意的指腹悬在屏幕上,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
良久,秦朝意回复:【我不确定。】
见她开始认真,钟灵也不似之前那般吊儿郎当,反倒劝她:【你还是多想想。】
钟灵:【你对她是一时兴起还是非她不可。】
钟灵:【别冲动。】
秦朝意回复:【没冲动,现在很冷静。】
钟灵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宝贝,我看你现在满脸都写着我要跟这女的谈恋爱,全世界都没办法阻挡我们,我们就是真爱。】
秦朝意:【有这么明显?】
钟灵:【就冲你秦大小姐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想着去道歉这点,我就觉得你被拿捏死了。】
秦朝意:【……】
这倒是说得没错。
但……
秦朝意回复:【她生气了。】
钟灵:【我他妈跟你生气那么多回,也没见你和我道歉一次!】
秦朝意:【这不一样。】
钟灵气得发语音:“有什么不一样?她比我还重要么?秦朝意,你现在就是恋爱脑晚期。”
秦朝意思考半晌,最终有些不太确定地回:“她像是一阵捉摸不定的风,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消失,所以……”
语音发到这里戛然而止,跟钟灵说了句:【算了,我自己想。】
有时闭门造车也不算坏事。
而八卦到一半的钟灵心像被什么挠了一样。
却也无奈,只好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告道:【可以先谈,但不要先出柜。一切等稳定了再说。】
秦朝意却在想所以之后的内容。
所以——她想不择手段将洛月留住。
于是,低头可以,道歉可以,认错也可以。
意识到这点之后,秦朝意心底的燥闷愈盛。
有点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身上那些残留的傲气还在,却在洛月面前被磋磨。
可又心甘情愿。
一下午的无所事事让秦朝意有些疲乏,还没休息好的身体传来疲惫的信号,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淅淅沥沥的雨渐停,门铃声将秦朝意吵醒。
她站起来摁了摁太阳穴,拖着有些疲乏的身体去开门。
走到门口时脚步有些虚浮,差点摔倒,伸手扶住了墙,冰凉的触感在此刻给了她些许慰藉,一手拉开门,身体重心不稳,干脆整个人倚着墙。
冷风吹过她的身体,凉意直冲入脑海。
还带着一些陌生的记忆。
“洛月,过来抱我一下。”
“洛月,怎么在梦里你都不听我的话。”
“想亲你,还想和你上床。”
“……”
“冒犯吗?我还想更冒犯一点。”
“毕竟这是我的梦里。”
“咬你怎么样?咬哪里?锁骨?”
“这样够冒犯吗?我咬开了你一粒扣子。”
“你腰好细。”
“……”
昨晚的记忆悉数回到脑海,后背的冰凉和身前的热意让她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那些冒犯的话,冒犯的事似乎……并不是梦。
可后来,她不过是伸手解开洛月的排扣,便晕了过去。
晕倒前洛月还抓着她的手问:“你行吗?”
她咬了下洛月的耳朵:“不行就换你来。”
洛月嗤笑:“你这样儿是想让我女干尸么?”
她在这种事儿上说话格外轻佻,和那张温柔的脸一点都不搭,却有种野性的美。
很想征服,也想被征服。
程时景是来给秦朝意打点滴的,一进门却发现秦朝意失魂落魄地靠在墙上,眉头越皱越紧。
“还发烧?”程时景拿出体温计:“先测个体温。”
秦朝意只陷在自己的回忆里,根本无暇理会他。
程时景冷声:“那就来量个血压。”
秦朝意依旧没反应。
程时景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一把被抓住,反手就被秦朝意将手别在身后。
一向儒雅的程时景都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靠。”
“我有事。”秦朝意说完松开手,转身飞奔进雨里,脚步将这一院的雨水溅开。
似一阵风。
刚遭受了重创的程时景甩了下自己的手腕,却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只急忙给洛月发消息:【你家那个疯了。】
洛月秒回:【?好好说话。】
程时景:【秦朝意,疯子一样地跑你家去了。】
洛月刚看完消息,家门就被推开。
毛毛细雨将秦朝意的头发微微打湿,她穿着一身宽松的黑色睡衣,松松垮垮的衣服将她这个人都衬得很瘦。
洛月把手机收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秦朝意则关上门,整个人靠在门上,手放在背后,手心还有些湿汗。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安静的空气里只有秦朝意微微喘息的声音。
良久,洛月低声问:“什么事?”
声音却和秦朝意的重叠:“昨晚我……”
洛月认真地盯着她看,尾音上扬:“嗯?”
“昨晚我发烧了。”秦朝意斟酌着解释:“所以冒犯了你。”
洛月轻笑了声:“看来你都想起来了。”
秦朝意不敢错过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洛月看向她,稍往前走了几步,和她隔了一步的距离,恰到好处:“那你现在要为此道歉么?”
秦朝意反问:“你是因为那个生气么?”
洛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一时没回答。
秦朝意吞咽了下口水,伸出一只手去扒洛月的领口。
她回家以后换了件浅色卫衣,圆领卫衣往下一扒,就看到了一个牙印。
洛月眼神微变,却低敛着眉眼轻笑道:“做什么?欣赏自己的杰作?”
秦朝意的指腹摩挲在那个牙印上,低声问:“疼么?”
“那你要让我咬回来?”洛月微微抬眸。
秦朝意没说话,洛月稍往前靠了些,呼吸的热气都吐露在秦朝意的耳畔。
洛月说:“知道冒犯就别再提。”
秦朝意舔了下略有些干裂的唇,稍稍踮起脚尖,比洛月高了几分。
秦朝意说:“你也可以冒犯我。”
她屏住呼吸:“我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