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张立正和妻子逗弄小孙子时接到了孟方舟家中保姆打来的电话,他以为不过就是平常外出采买需要用车,接起来就说:“喂,我大概二十分钟后过来行吗?”

“张秘书!孟先生和兰驰正在吵架!吵得很凶,你快过来!”

张立作为合格称职的秘书,家住紫金台周边的普通小区,好处就是五分钟之内可随叫随到。在孟方舟手下当差办事那么多年,兰驰和父亲小吵小闹也有,但今天似乎没往日那么轻松。

他把车开得飞快,掐着表,在三分五十秒内就把车停进了孟家的地库,跑上楼,直奔书房。还未走近,就听到孟先生微弱而愠怒的声音:“孟兰驰,你就不能少让我操点心吗?”

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驰半跪在那张简易卧榻边,挺拔的肩背微弓,手紧握着父亲的手,地板上有一瓶散落的降压药,应该是刚吃过。

张叔是看着孟兰驰长大的,不敢自居是长辈,但心里又确实把他当可爱可怜的小辈看。在外头兰驰怎样风光,他知道,在这个家里兰驰怎样闷闷不乐,他也知道。兰驰面冷心热,是个孝顺孩子,偶有拌嘴撒泼,但孟方舟这个父亲的地位在他心里是不可撼动的。

孟方舟脾气倔,孟兰驰有时不得不让步。然而,今天,张立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听到兰驰说:“爸,就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不行。我其他事情都能听你的,但是,我和蒋正柏分不开。”

“怎么分不开?”孟方舟说着话,额角青筋暴起,“一没结婚证,二没小孩儿,分开就是嘴巴一张一合的事情!”

“可是我和他有感情!”孟兰驰横插进来,“我和他,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你以为我是在过家家找消遣?那些恋爱男女怎么样,我和蒋正柏就怎么样,国家法律不允许,我们没法结婚,但凡能结,我已经和他扯证了!”

“滚滚蛋吧你!”孟方舟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像犯心脏病似的吓人,孟兰驰就又闭嘴了。

“孟兰驰,你让我怎么有脸!”孟方舟沉声道。

“爸,反正在你心里,我是不要脸了,如果有人背后议论让你跌了面子”孟兰驰想了想,“我也没办法。嘴长别人脸上,我没法一张张缝起来。”

孟方舟觉得自己快撅过去了,缓着气:“你怎么突然就喜欢男的了?男的就该喜欢女的!你不喜欢姑娘,你这不是有毛病吗?”

“爸,你也不是什么老古董,知道什么是同性恋,你只是不想承认你儿子是同性恋罢了。”孟兰驰语速很快,“我就是不喜欢姑娘,我对异性一点感觉都没有,但你要说我有毛病,我没有,我身心发育都很健康,我和蒋正柏和谐得不得了!”

孟方舟:“你在说点什么污糟东西???”

孟方舟转眼看到门外的张立,大喊:“进来!把我那根乌沉木的戒尺拿进来,我打死他!”

张立诶哟诶哟几声,为难地站在门边,进退维谷。

孟兰驰倒是笑笑,白皙俊秀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惊惶,兀自云淡风轻,看起来是做好挨打的准备了。

张立听了半天,该明白的都明白了,但是这是家事,他掺和个什么劲儿,老子打儿子,他也不能是那个递手的啊!

“兰驰多大的人了!”张立憋出句,“怎么打!”

孟方舟叫道:“我打死他!”

孟兰驰淡色嘴唇动了动,不合时宜地平静,“那就打死我吧。”他又露齿一笑,好不风流,“我做鬼,也是个同性恋。”

孟方舟气结,只觉得自己好像个不停被充气的气球,脸上的血管一寸寸鼓胀,痛胀难熬,“额啊”一声,意识全无,猛地倒回了卧榻上。

急救病房外。

张立看着惊魂未定的孟兰驰,问:“你还要不要你这个爸爸?”

孟兰驰疲惫地阖上眼睛:“怎么不要?是他不要我。”

“父母对子女的愿望,不过就是成家立业,过一份平静美满的小日子。你跟,你跟蒋家的小子在一块儿,算什么呢?”

“男女在一块儿算什么,我们就算什么。”孟兰驰低声,“算夫妻吧。”

张立听得发怵,嘴唇微微发抖,“兰驰,你是疯了。”

孟兰驰在救护车上的那十分钟里汗如浆出,衬衫后背全湿透了,罕见地狼狈不堪。他听到这句评价,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坐在长椅上。

爸爸没了怎么办?孟兰驰不能想。

没了蒋正柏怎么办?孟兰驰也不能想。

最痛彻的选择,为什么非要他来做?他为什么不能不做这个选择?

浑浑噩噩地等了不知道多久,医生出来说已脱离危险,转送病房观察。

一直到了后半夜,孟方舟才幽幽转醒,一看到床边孟兰驰疲惫的脸,就立刻赌气似的把眼睛闭上了。

床边传来沙哑的男声:“爸,你一辈子不愿意见我了?”

孟方舟不动。

“我叫张叔来,你要什么,跟他说。”

孟方舟还是一动不动的。

孟兰驰站起来,脚步沉重地走出病房。交代了张立后,他乘电梯到一楼,走出医院,但没走远,在便利店买了包烟,蹲在旁边水果店外面的台阶上抽。

夏夜依然闷热,虫声四起,车辆来来往往地掀起灰尘。不少路过的人看看他,但是都没搭话,谁愿意搭理医院门口心事重重的男人?

“孟兰驰。”

他恍惚中听到有人叫他,一抬头,看见正弯腰的蒋正柏。他蹲下来,和他齐平,深黑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微微皱着眉,也没有什么温柔的笑意,但在这个混乱的夜晚让他有了大哭的冲动。

蒋正柏姿态强硬地抽走他指尖的烟,孟兰驰嘴唇一空,悻悻地不安分地动了动,有点想哭,但是也哭不出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蒋正柏,渐渐泛了潮。

蒋正柏的咬肌一瞬间绷紧,他像是忍耐着,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而孟兰驰并不十分清楚他在忍耐什么,也许是好几个自己没接的电话,也许是自己明明约定了第七次戒烟却又率先破戒。

“蒋正柏,”孟兰驰说话声音很小,嗓音嘶哑难听,这一瞬间,他根本辨别不出这竟然是自己的声音,他糊里糊涂的,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你别凶我。你来抱我一下。”

而蒋正柏在孟兰驰一字一句说完请求之前就已经抱住了他,他感受着孟兰驰在他臂弯里发抖的频率,一手熄了刚刚抢过的烟,用空下来的手把他抱得更紧,像是要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孟兰驰把脸靠在蒋正柏颈窝上,用力而贪婪地感受蒋正柏给予他的力度、体温和味道。他像一节疯狂脱轨的火车,在撞毁之前,慢慢地回到了正轨上。

人来人往,视线尖锐,蒋正柏不觉得难堪。孟兰驰也不在乎。

蒋正柏说:“出了那么多汗。”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他耳边微微汗湿的鬓发,撩拨披散,又忍不住以手作梳,整理兰驰乌黑而凌乱的头发。

这是只有蒋正柏才被允许的给予孟兰驰安慰的方式。

孟兰驰难捱地轻轻喘息着,发丝被不堪地揉弄着,偶尔扯痛,才带给他真正存活的体验。他需要蒋正柏给予他一些力度乃至疼痛。

“好一些了吗?”蒋正柏在他耳边问。

“嗯。”

“那站起来。”蒋正柏牵着孟兰驰站起来,走进身后的水果店。水果店里弥散着浓烈的热带水果的香气,蒋正柏一边挑选给孟方舟的水果,一边问:“你爸爸怎么样?”

“暂时脱离危险。”

“我让你为难了。”蒋正柏轻声说。

孟兰驰的心像被一只手猛地揪紧,急声说:“没有!”他怕蒋正柏误会,赶紧又说:“我都告诉爸爸了,他现在一时不能接受,总有一天”

蒋正柏等着一句说不出口的下文,好心补充:“总有一天会接受?兰驰,真的吗?”

孟兰驰受不了蒋正柏这样跟他说话,被逼到退无可退的绝境,他也不得不想,对啊,要是父亲一辈子接受不了呢?但是又说:“就算不接受,也不妨碍我们继续在一起,这是我和你的事。”

蒋正柏挑好了水果,让店员组成果篮,在等待的空隙里,他转过脸,看着兰驰,目光深沉,脸上微微带笑,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对,这是我和你的事情。”

蒋正柏把果篮递给他:“孟叔叔应该也不想见我,我也不上去了。还是那句话,有事情要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就跟我说。”

孟兰驰伸手接过果篮,蒋正柏却一时没放手,对峙半秒,他又说:“孟兰驰,你要有点有对象的觉悟。”

凌晨时分,孟兰驰又回来了一趟。进门的时候,客厅里开着灯,蒋正柏没睡,坐在沙发上,手机放在腿边。半阖的窗帘里,天边已经微微泛着鱼肚白。

孟兰驰愣了愣,不自然地苦笑:“怎么没睡?”

蒋正柏站起来:“想着,万一你给我打电话呢?”

孟兰驰半晌无言,“我要收拾点东西,我爸情况不好,要转院去北京。”

“几点出发?”

“明天早上七点。”

孟兰驰边说,边从衣帽间拖出行李箱,瘫在地上,开始整理。

蒋正柏看了一会儿:“你坐那儿吧,跟我说,要带些什么,我来收拾。”

孟兰驰是真累了,坐在床上,说着要这件衬衫,要那个抽屉里的卡包,数据线在哪儿,内裤又放在哪儿,蒋正柏根本不用孟兰驰解释,他全知道。

收拾完东西,蒋正柏哗啦一声拉上行李箱拉链,阖上锁,一把把行李箱立起来,推在腿边,孟兰驰走过来,正要接过,突然被他双手卡着腰提起来,局促地靠坐在行李箱上。

孟兰驰正要说什么,蒋正柏逼进来,大腿卡入他的双腿之间,单手箍住他乱动挣扎的腰。

“蒋正柏。”孟兰驰喊着他的名字,去掰他因为某种情绪而肌肉贲张的铁钳似的手臂,可是又怎么都撼动不得,逃不开,挣不脱,他开始莫名地害怕和慌乱,只能用双手去推拒他的胸口。

蒋正柏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贴上他的嘴唇。

这是一个绝不温柔的吻,反而充满了动物性的撕咬和掠夺。孟兰驰面红耳赤地吞咽着,一次又一次地被全权掌控呼吸的节奏和喘息的腔调,在荒谬到濒临窒息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咬破了蒋正柏作乱搅弄的舌尖。

蒋正柏甚至没有发出吃痛的声音,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他的举动,只是近乎残忍地在铁锈味的吻中侵略得更深。

末了,他松开他,露出舌尖,袒露自己依然流血的伤口,发出一声近乎嗤笑的笑声,“孟兰驰,你在害怕?”

“害怕什么?”蒋正柏一个人自问自答,抛出最诛心的答案,“你会承受不住压力放弃我?”

从联系不到孟兰驰的那一刻起,一直到孟兰驰进门前的那一秒钟,蒋正柏都在竭力保持冷静理智,一遍遍排除孟兰驰放弃自己的可能,同时一遍遍计算他在孟兰驰心中的分量。

蒋正柏从来游刃有余,随心所欲地掌控着感情中的所有节奏,但是今天,在每一次无意义的自证之后,在孟兰驰神色疲惫地回到他们所谓的家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不堪一击。

蒋正柏说孟兰驰在害怕,他自己又何尝不害怕?可是,他非得逼着孟兰驰表态,“孟兰驰,做事情可以半途而废吗?”

孟兰驰眼眶湿润,倔强地把脸扭开 ,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又很快地乖乖地摇了几下头。

蒋正柏简直声色俱厉:“孟兰驰,看着我。”

孟兰驰抬眼,又止不住泪,哭得像个窝窝囊囊的奶孩子,又忍不住撒娇示弱,伸手想要抱他。

可是蒋正柏不让他抱,格挡住他的手,冷酷地说:“孟兰驰,说话。”

“蒋正柏,我不和你分手。”孟兰驰胡乱地抓住他的手,“蒋正柏,你等等我,我知道,我这话说得很无耻”

“好,我等你。”

没有更多的条件,也没有再多的承诺。

蒋正柏要的不过就是孟兰驰一句话。

张叔等在楼下,电话接二连三地来,孟兰驰没时间了,拖过行李箱,站在门框下,深深地望了蒋正柏一眼,没忍住,又揽过他的脖颈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孟兰驰,你要是骗我,我就”蒋正柏低声说,“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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