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总有一天,我们会知道,会懂得很多事情。但是已经太迟了,因为整个人生已经在我们一无所知的年纪就成了定局。”

——米兰?昆德拉

这大概是陈非人生中过得最灰暗的一个春节,哪怕是跟家人的关系僵到极点、他最迷茫困顿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北京过的那一个春节,都不会比现在更加灰暗。

哦,是的,那本来也应该是一个非常难熬的节日,但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他临时起意邀请了一个人去他家里吃晚餐,那人与他一见如故,他们知无不言、把酒言欢,他令他暂时忘记了现实中所有的不愉快,一如后来每一个令他无比挫败的时刻。

然而从今往后的每一个日子,无论快乐或悲伤,成功或失败,他将再也无人陪伴。

This fucking damned destiny.

Fucking me.

陈非常常想,一个人的一生那么长,长到有时候试图往后望,都会为那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光阴而感到绝望。但是为什么那么长的一生,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却往往取决于最无知懵懂的那一段青少年的时光?

如果小时候他刚开始接触钢琴时不要轻易放弃……

如果17岁的他能更加了解商业的本质、更加了解自己……

如果许佩敏邀请他一起去维也纳的时候他有多一点点的犹豫……

如果Steve劝他不要放弃的时候他能够多一点点坚持……

每一个如果,都是他曾经站过的分叉路口,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造就了他脚下的那条路,让他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但就算有机会重来又怎么样?就算让他预见到他后来会经历的一切,他难道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如果当初走上音乐的路,他现在难道就不会因为对家里的困境无能为力而后悔自责吗?

而最重要的是,无论他在任何一个分叉路选择了另一个方向,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顾靖扬。

或许这就是命运最吊诡而让凡人颤抖的地方。

所以他总是告诉自己,不走到人生的尽头,不到闭上眼的那一刻,不敢轻言后悔二字,无论选择了什么,走下去,沿途无论是否美好,总会有不同风景。

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前半生走了那么多的弯路,经历了那么多的挫折,现在的他能够稍微豁达一点点地面对命运的无常,也能够在再一次需要做出选择时,更加勇于承担,尽管他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阅历和智慧,知道自己做出的选择将会把他带到一个多么不尽如人意的方向。

并且,他也有足够的阅历和智慧使自己相信,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谁非谁不可,更没有谁少了谁就活不下去。

他们都是成熟的成年人,他们有各自已经定型的人生、有各自充实的生活,不管他们现在多么相爱,只要走出那一步,他们会慢慢习惯没有对方的生活,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只要走出那一步。

再好的爱情也赢不过时间。

所以他选择了家庭、选择了责任,为了良心好过,他放弃了爱情,伤害了最爱他的那个人。

每天早上对着镜子,给自己戴上一副得体微笑的面具,他完美地扮演着陈家的公子,泰盛的少东,跟着父亲接待上门来拜年的客人,或者出去给别人拜年,礼尚往来,宾客尽欢。

他连躲在房间的自由都没有,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承担。

那封信发出之后已经过了24小时,顾靖扬没有任何回复。没有回邮、没有电话、甚至没有一条短信。他也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自己那天半夜到底最后写了些什么,他忍不住想,也许靖扬已经气到不想理他了吧?或许他也终于决定放弃了吧,为了这样懦弱而自私的自己。

然而他再一次地料错了,15号中午,他收到了回复,却不是邮件,而是一封短信:广州花园酒店2808房间,我等你。

收到信息的那一刻,陈非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居然来了。

他还愿意见他。

他居然还能见到他。

当天下午老林把他送到花园酒店,把车钥匙递给他,走之前忍不住回头叫了他一声:“小老板,真的不要我等你吗?”

陈非一路过来的脸色实在太差了,老林在陈家服务了十几年,从陈非读高中服务到现在,从没见过他那么外露的情绪,他从小就是那种什么事都会放在心里的人。

但他的事情老林不敢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林对陈非的敬畏,比对陈焕国更甚。陈焕国是形于外的霸气让人不得不服从,而陈非正相反,他看上去似乎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但老林做为司机,难免比别的员工跟他物理距离更近一些,也因此,他比别人更了解这个小老板骨子里是多么难以接近的一个人。

陈非捏着钥匙:“不用,我事情办完了自己回去。”

他都这么说了,老林只能点头:“那……那你回去的时候开车小心点。”

陈非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走进了酒店的大门。

穿过礼宾部的诺大玄关,陈非站在酒店的大堂,迟迟没有动。时值春节期间,酒店里的宾客不多,特别挑高处理过的华丽大堂显得更加气势逼人。

有行李生看他两手空空,站在中庭发呆,走过来殷勤地问:“先生是住店还是用餐?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陈非仓促地笑了一下:“都不用,我找人,谢谢。”

说完,他转身朝右手边的电梯慢慢走去,进电梯、按楼层。

“咚”的一声,仿佛电梯门才刚合上就已经到了28层,他走出电梯,找到2808的方向,缓缓举步前行,在一扇房门前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

门开得非常快,仿佛门里的人一直都在等待门铃响起的声音。

陈非低着头,他的脑袋似有千斤重,但是听到门板打开的声音,他强迫自己抬起头。

只一眼,他的眼眶就红了。

门里的男人比他更加狼狈,长途飞行后他似乎还没来得及打理自己,满脸胡渣和眼睛里的血丝在傍晚的阳光下无所遁形,而比他的形象更加狼狈的是他的眼神——认识他四年,陈非从未见过顾靖扬如此挫败的眼神。

这样的顾靖扬让陈非很想抱一抱他。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过来是为了什么,生生压下所有不该有的情绪,他默默走进房间。

顾靖扬一句废话都没有,甚至没有等陈非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我不同意。”

陈非僵了一下,两股力量同时在心里拉扯,一边疯狂叫嚣着,别矫情了,快答应他吧,这才是你要的,你不是一直在期待他这样说吗?

另一边却冷酷地把他的所有冲动钉在原地,别答应他,你会后悔的。

家人也要、责任也要、爱情也要,让别人守着一个不知道何时才能兑现的承诺,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见他没有回应,顾靖扬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又重复了一边:“你听清楚了吗?我说我不同意。”

陈非抬起头来:“对不起……”

顾靖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飞了十三个小时过来,不是要听你说对不起。为什么要分手?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陈非不由得退了两步:“靖扬,我不想跟你吵架,拜托你别跟我吵架。”

任何争吵都很容易演变成毫无理性的恶言相向,然后在冷静下来之后各自后悔内疚。如果他们一定会分开,他希望他们之间所有的回忆都是美好的,而不是一个横眉怒目相对的结局,这不是他来赴约的目的。

从来最照顾他感觉的顾靖扬此刻却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哀求,他退一步,他就进一步,执拗地重复着他的问题:“为什么要分手?!”

他气场全开的时候实在太有压迫感,陈非又退了一步,忍不住说了实话:“我总不能让你一直这样等下去。”

果然是这个原因。

认识他这么多年,顾靖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爱人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对家庭的心结太深,他最怕负人,他什么委屈都选择自己承担,偏偏有时候又特别钻牛角尖,自暴自弃起来的时候,就把自己列入不需要考虑的范围。

这下好了,他大概是荣幸地被他列为了自己人,于是也就一并被列入不需要考虑的范围内了。

顾靖扬恨铁不成钢地咬牙:“等不等是我的事,要等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也是我的事,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

做这个决定根本也不是陈非的本意,他这几天本来就不好过,现在顾靖扬又这样咄咄逼人,陈非被逼急了,终于忍不住声音也大了起来:“三年五年你也等,十年八年你也等吗?!问题是我心里根本一点数都没有,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也想过不分手,他也想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耗下去,反正他们已经分开两年,也一样过来了,他们依然深爱着对方。

但那怎么会一样……

如果十年以后他还在原地踏步,如果他们有一个人在漫长的等待中耗尽了耐心,他要怎么弥补他这些为了他而辜负的时光?

但顾靖扬却瞪着他吼道:“那是我愿意!”

“但我不愿意!” 陈非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两个一向成熟冷静的大男人此刻全都没了平时的从容风度,认识以来第一次吵得脸红脖子粗。

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还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听自己说话?两个人心里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顾靖扬气得想要凑他一顿,陈非却不知死活地又说了一句:“当朋友不行吗?以后如果你来珠海,或我去洛杉矶,我们一样可以随时见面,不是也可以吗?”

听到这句混账话,顾靖扬简直气疯了,见鬼的一样,到底是哪里一样了?

“我他妈随时想干你也可以吗?!”

陈非瞪大了眼睛,似乎听不懂顾靖扬说的话。

顾靖扬挑衅地看着他,寸步不让。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然后,顾靖扬听到陈非嗫嚅了一句。

“你说什么?!” 顾靖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两个到底谁疯了?

“我他妈说可以!” 陈非也吼出来,“这样你满意了吗?!”

顾靖扬捉住他的领口,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你自找的。”

话音未落,下一刻陈非就被丢到了床上。

衣服一件件飞快落地,肢体相触的那一刻,仿佛空气都被点燃,刚才吵得脸红耳赤的两个人这时又急切地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在粗重地喘息,也分不清是谁在贪婪地索吻。

床单皱了又平,热了又冷,但他们却一刻也不愿分开,从床上到浴室再到床上,从日头高照到夜幕降临再到日上三竿,他们没完没了地在彼此身上宣泄所有的思念和情欲,却无法怎么也宣泄心中的痛苦和不甘。

昏暗的房间里窗帘紧闭,安静得只有中央空调的风扇声,一个男人趴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沉沉地睡着,雪白的被单一丝不苟地从他的肩膀盖到脚趾头。

这时候如果有人靠近,就会发现那看似平坦的被单上满是褶皱,被单下面的男人什么都没穿,光裸的躯体上布满吻痕,跟空气中残留着的淡淡欢爱过后的味道一起,昭示着不久前在这个房间里发生过的激烈情事。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他的右手在空着的床位上无意识地摸了摸,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没有急着开灯,只盯着旁边的空枕,似乎在看些什么,又似乎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陈非是被生理需要唤醒的,他很饿,也需要上个厕所,但是他整个人都非常难受。通宵达旦的放纵过后,即使睡到自然醒,脑袋也依旧昏昏沉沉,身上似乎没有一块骨头长在该在的地方,肌肉酸疼到麻木,他几乎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长到33岁,总算体验到了精尽人亡的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打开床头灯,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脚刚沾到地上,“咚”的一声,双腿发软的他跌跪在床头,手掌下意识地撑住床头柜,然后他愣住了——

一枚银色的戒指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就在他指尖不远的地方。那戒指内侧刻着一行小字:“forever love A. Gu & F. Chen”,在台灯温暖的光晕下,纤细流畅的花体英文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但那光却刺痛了他的眼睛。

某些朦胧的记忆因为这枚戒指而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上午吧?他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消耗到极限,将睡未睡的时候,依稀知道靖扬正在穿衣服准备离开,却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睁开眼睛。

顾靖扬穿好衣服,又细心地替他把被子拉好,然后坐在床头,久久未动。

正在他快要再睡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他说:“Marry me Fred.”

随着话音,一个轻轻的亲吻落在他的耳边。

“You‘re the only one in the whole world that I want to spend the rest of my life with, you know it……”

本来应该十分动人的话,却因为男人声音里的压抑而显得十分悲伤。

他说:“I’ll wait for your reply.”

他说:“I‘ll keep waiting.”

原来那不是梦……

陈非呆呆地跪在床头,似乎凝聚了所有的力气,才颤抖着伸出手,食指勾住那个素色圆环,蜷缩着握在唇边亲吻,滚烫的泪不断落在冰冷的戒指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他跟他分手,从来不是因为他觉得家人更加重要,而是深思过后的权衡和理智的取舍——没有爱情他会很遗憾,但他不会死。但是如果他坚持跟他在一起,后果他却不一定能够承担。

做出那个决定并不艰难,他一直都是一个理智的人,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所有人最好。

但他错了。

直到这一刻,心痛得快要撕裂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懂得爱情。

对不起……

亲爱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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