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开口的是柯凡。

黄义明一听到他说有,脸上的表情就变了一变,像是不服,又像是愤怒。

陈非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问柯凡:“柯总监的事跟财务部有关系吗?如果没有的话我让老陆先去忙,贷款这边还有一堆事要他处理。”

柯凡立刻表示同意:“是交期的问题。”

老陆走后,会议室就剩下他们三个人,柯凡才道:“荷兰Smart Toys公司有一张73万美金的订单,原定交期是十月初,您想必知道,这是要赶圣诞销售季的货,但是生产这边一直赶不出来,我们跟客人延过两次了,现在客人也已经把信用证改到11月15号走快船,无论如何这周必须要出货,但是现在黄总监又说这周也赶不出来,让我们再去延。负责这个订单的徐经理都被气哭好几次了,她说她实在没胆子再去跟客人延,您知道的,信用证一旦不符点,我们就会非常被动了,万一客人一怒之下取消订单,到时候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柯凡越说越气,显然已经憋了很久。他能一口气把事情始末交代得清清楚楚,有条有理,也可见这件事已经讨论过不止一次两次。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黄义明立刻不服气地反驳:“你们业务部跟客人谈交期都不跟我们生产沟通一下,要么一整个月都没事做,要么十几张订单全部一起下下来,每张都着急,每个业务都跟我说要赶,我要怎么弄?我现在总共就这么一千多人,所有玩具都是手工组装,快也快不起来,你倒是也替我考虑一下!”

“黄总监你怎么能这么说?业务部哪张订单的交期没事先跟你们沟通?我们也不想客人集中下单,但这又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难道有订单不接吗?不接的话到时候你们又说没事情给你们做。”

“你们那叫沟通吗?啊?跟客人合同都签了才来找我,那叫沟通啊?从十月份到现在,我的工人每天晚上都加班!你还要我们怎么样!”

“你以为我们没有尽量错开吗?国外的销售季节都集中,客人不同意往后拖我们有什么办法?”

两个四十几岁的人在会议室吵得面红耳赤,话题越扯越远,似乎忘了还有一个老板在旁边。

陈非也不打断,闲适地靠着椅背,好脾气地听他们吼。等他们回过神来,两个人都讪讪地住了嘴。

黄义明跟陈非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陈总,真是不好意思,一下子没忍住。”

柯凡也涨红了脸,嘴巴动了一下,不过最后什么都没说。

陈非笑了笑:“吵够了就言归正传吧,”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神色一整,看向柯凡,“柯总监,我没记错的话,Smart Toys是做FOB吧?这次的货代有没有指定?船东是哪家?最晚截单时间确认了没有?”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温和,语速也是不疾不徐的,但这一系列问题问下来,柯凡脑门上几乎要冒汗,不禁暗暗庆幸,幸亏开会之前小徐还去他那边抱怨过一通,不然这些问题他肯定回答不上来。

他连忙一一回答:“是的,还是FOB,指定货代,已经确定走每周日马士基的船,截单截周四,如果11号货能做得出来的话,正好能赶上14号的船,就不会产生不符点。”

陈非看了一眼黄义明,黄总监坚定地摇头:“今天都已经9号了,我还有七千多件钢铁人没有组装,智能芯片现在都还没送过来,怎么样也得再给我五天时间。”

“芯片什么时候能到?”

“我早上问过采购了,他说上午肯定会送过来,我打算下午就安排上线。”

“你安排了几条线做这个单?”

黄义明忙道:“我已经安排了两条线来赶这张单。”

他知道陈非的习惯,他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先了解清楚所有的细节,所以不再等他一一问,又继续说:“从今天下午开始算起,每条线每天组装600到700件,两条线最多1400,七千多真的要给我五天时间才保险。而且陈总,生产的事情您也清楚,真的不是我不安排,现在其它几条线全都在赶货,如果做到一半停下来的话产量会更差,到时候其它订单也会来不及。”

“你的600到700件算的是几个班?钢铁人我们以前一个班不是差不多可以做到300件吗?”

黄义明心里紧了紧,小心翼翼地回答:“是按两个班算的,陈总,您不知道,工人十月份一整个月都上三个班,真的不能再让他们加班了,这都年底了,我们也得为明年招工考虑考虑啊。”

对他这一番诉苦,陈非没有明确的表态,他只是点了点头:“这都年底了,有些工人不想加班,一定也有工人希望过年前多赚一点,你先去了解一下工人们的想法,要不要加班下午告诉我。”

他虽然用的是商量的口气,黄义明却哪里敢说个不字。正想着下午要怎么跟陈非再交涉交涉,又听见他对柯凡说:“柯总监,海关那边我有熟人,等会儿我把他电话给你,你跟他沟通一下,周六上午帮我们加班报关,马士基那边不用担心,截单误了就误了,不过就是一个延误费,给他们就是了。”

他说完又看向黄义明,一改刚才温和的口吻,不容置疑地说:“黄总监,我多帮你争取了一天半的时间,剩下的就要你自己想办法,加班也好,增聘临时工也好,调整生产顺序也好,尽快拿出个方案来,周六上午九点之前必须全部装柜,11点货要进堆场,有没有问题?”

两边各退一步,够公平了,总比所有压力都推给生产部强。黄义明咬咬牙应承下来:“行,我再跟兄弟们沟通沟通,尽量再往前赶一赶。”

“那行,这件事就先这么订了。其它订单的生产进度,你们两位再核对一次,尽快整理一份给我,货期有问题的标注出来,并且要给我详细资料。先散会吧。”

短短半个小时的会议下来,柯凡看向陈非的目光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

他知道陈非之前在公司的职位就是业务总监,但他没想到,隔了这么长时间,他对业务的每个环节还是这么了解,柯凡自己虽然搞了二十几年业务,这几年上位者做久了,这些东西早就生疏了,但陈非却连每家货代、船东的运作方式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更难得的是,陈非显然不止是记忆力好,他处理事情条理清楚,不偏不倚,恩威并济决断又快,连老黄那个刺头在他面前都不敢使性子。

这个小老板看着年纪轻轻,但的确能让人服气。

等黄义明走出会议室,柯凡忍不住叫住陈非:“陈总,如果生产部还是赶不出来怎么办?”

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钢铁人这个玩具技术含量太高,做起来是个精细活,日产量肯定高不了,哪怕黄义明能够安排天天加班,只要中间哪个环节稍微出点问题,13号的deadline就悬了。

陈非无所谓地笑了笑:“Plan A不行,还有Plan B和Plan C。”

柯凡看着小老板那胸有成竹的样子,突然觉得肩上轻松了许多。

这一个多月过得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天天跟生产吵架、应付几个业务经理的哭诉、处理客人的抱怨和投诉,他都快疯了。老板是从来不管这些“小事”的,他只会让你必须想办法解决,整个业务部的绩效和年终奖都压在他肩上,他都觉得今年怕是要没办法跟同仁交代了。

而现在,他终于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奋斗了。

陈非走出会议室,陈焕国的助理小黄已经等在门边:“陈总,陆董带着银行的人已经过来了。”

“他们在哪里?”

“陆董跟他们在陈董办公室泡茶。”

“好,走吧。”

资金一到位,银行那边的危机很快就解决了。

父亲的手术也很顺利,医生说,只要好好调养、注意饮食,别让他有太大压力,这个搭桥可以持续很长时间。

陈琪目前在珠海一中教高一,今年九月份才入的职,工作上难免要多花一些时间;陈蕾的两个小孩都在香港读书,自父亲生病后,她几乎隔天就要往返一趟香港,也累得够呛;家里新请的阿姨虽然勤快,但是煮饭这一块却不行,不说父亲的三餐需要特别打理,连陈非自己都吃得不太习惯,只好打电话把兰姨请回来。

田亚兰跟陈家毕竟是多年的感情,一听说这边的情况,第二天就收拾东西从中山赶过来了,把她女儿气了个倒仰,直说不知道谁才是她的小孩。不过有她在,内务方面总算不需要操心了。

然而陈非却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一些。

坐在陈焕国的座位上,他的面前摆着公司最新的各项报表,陈非不自觉地皱着眉头。才一年半,他才离开一年半,公司的状况竟然已经恶化到这个地步。

那天黄义明和柯凡吵了半天,并不全是没有营养的互相推诿,这就是陈非没有阻止他们的原因——能吵,至少说明对自己的工作还有责任心。吵得出道理来,则说明问题并不仅仅出在单方面。

如果纯粹是因为生产部的能力问题那倒还好办了,不幸的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泰盛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一个是订单不足,一个是资金不足。

一个公司的稳定客户能够带来的订单数量,至少应该在公司总生产能力的120%以上,这样业务才有那个底气根据公司的生产能力去跟客人排交期,甚至推掉不适合的单。但是如今泰盛的订单只能满足70%的生产需求,业务部接单自然就非常被动,什么订单都要争取,客人下下来的单都不敢推,订单种类和质量没法错开,越是这样,越是容易造成生产不顺,就像黄义明说的,闲的时候闲得要死,忙的时候又忙不过来。

而资金不足则会使这个问题雪上加霜,因为排款问题会直接影响材料进度,做玩具的配料多而且杂,涉及的原料加工程序也是各种各样,一个小部件没有及时到位,整张订单的进度就会立刻受影响。做做停停,生产效率自然更差,尤其在忙季,产量一受影响,交期进一步延误,雪上加霜。

根据财务报表统计,09年度公司的总业务量锐减到2.3亿,而今年截止到十一月,收回的货款只有1.2亿,就算把农历年前要出货的两千七百五十万全部算上,总金额还不足1.5亿,也就是说,平均下去每个月业务量一千三百万不到。但是公司的新增贷款却足有1亿之多,除了工行这笔三千万,其它的七千万全是民间贷款,每个月利息支出高达两百四十万,这还没有算上每次还贷款单独支付的大笔拆借费。

完全是入不敷出。

难怪父亲会被丁萍的事情气得心脏病发作。陈非原先还以为主要是因为陈浩,现在看来,恐怕那亏空的一千万也给父亲造成了相当的压力。

陈非重新拿起财务报表,找出去年11月份工行这笔款的去向——这笔款的大头2180万汇给了一个叫做信诚信的担保公司,剩余部分则零散地用于工资支出和材料款支出。

陈非拿起电话拨到财务总监的分机号,他需要再确认一件事。

“老陆,我们跟信诚信这家公司是什么性质的业务往来?”

陆总监犹豫了一下:“……是陈董的私人欠款。”

他倒不是想要帮陈焕国瞒着陈非,否则的话,他会直接提供另外一份账本了。但一下子就被问到老板最难堪的部分,即便对方是老板的亲儿子,总还是有点儿惴惴不安。

陈非原本就心里有数,一听到他这语气和口风也就确定了:“是赌债吧?”

“……唔。” 老陆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来,“不过这是最后一笔了。您也知道,这种借款利息太高,陈董也是想……”

“我明白的。” 陈非不忍心看他那么为难,直接打断了他,“我父亲这么做是对的。”

挂了电话,陈非靠在椅背上想了想,也许应该再找个合适的机会跟父亲确认一下他的想法,希望能说服他把那块地也一并处理了。

电话另一头,陆总监挂了电话,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办公桌里不止他一个人,在他正对面坐着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子,二十七八的样子,一头长发绾在脑后,看起来温婉而沉静。她的面前摆着一些翻开的账簿,看样子跟陆总监谈正事正谈到一半,被电话打断了。

“我堂哥?” 那女子随口问了一句。说是问,语气却相当确定。

这女子叫做陈婉秋,是陈非的堂妹,她爷爷和陈非的爷爷是亲兄弟。陈家家族内部比较团结,陈婉秋的父亲和陈焕国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跟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陈婉秋财会专业出身,大专毕业后就一直在泰盛做出纳,一直在陆总监手下做事。她这个人话不多,人却不呆,跟她说什么都是有进无出,天生做财务的料。

陆总监点点头,随手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口:“还是那么快准狠啊。”

陈婉秋笑了笑,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一些骄傲的神色:“那可是我堂哥,别说我们这个家族,就说整个陈氏祠堂,我们这一代里,也没人比得过他吧。”

陆总监抖了抖烟灰:“希望他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不然的话,明年……”

这两人都是泰盛财务部的核心,有些话是绝对不能往外说的。不过陆总监在陈婉秋面前说话倒也不十分避讳,她是陈焕国的侄女没错,但他对公司忠心耿耿,只要是实话,他也没什么不敢讲的。

陈婉秋叹了一口气:“那个姓丁的都跑了,他应该就不会走了吧。”

“难说啊!如果陈董还是这样不肯放权,早晚还得出问题。”

陆总监以前经常需要跟陈非核对业务部的回款进度,陈非也要向他了解各项税务制度和排款计划,两人常有交流的机会。那四五年接触下来,他自己对陈非在宏观大局和企业战略的把握上都很是佩服。

他有时候和黄义明喝酒,那家伙对这位少东也是心服口服。

黄义明是个大老粗,15岁就出来打工,文化水平不高,头脑却是一等一的好用,21岁到泰盛做车间主任,28岁就混到厂长的职务,后来泰盛一路扩大规模,他也跟着一路高升,从厂长到生产副总到生产总监,实打实从基层打拼上来的人才。

就这么个人,对陈非也是赞不绝口,夸他肯下车间、能花苦功夫了解产品,不像许多业务员,天天就知道窝在冷气房里打电脑;又夸他脑子转得快,有创意,常给研发部一些别人想不到的点子,做出来的玩具,跟别家的就是不一样。

创业第一代得像陈焕国那样霸气专断,第二代却需要像陈非这样周到缜密,做为公司里的两个元老级的人物,他们那会儿常替老板觉得庆幸。不是每一个家族企业都有一个能够撑得起来的第二代,但泰盛的这位少东,却是少见的有远见又能脚踏实地的人,下得了车间,上得了场面,能吃苦又有学问。

他们私底下盘算着,只要陈非接班顺利,他俩在泰盛干到退休肯定是没问题了。

谁知道后来会变成这样,陈董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但不肯放权,最后竟然还逼得儿子在公司里呆不下去,公司的经营也每况愈下,弄成现在这样。

老陆琢磨了一下:“婉秋,咱们就私下这么一说,你说你伯父早前该不会真是想把公司留给陈浩吧?”

陈非走后,老陆琢磨了挺长一段时间,按理说这不应该,陈非再怎么跟他吵,最多也只能算是管理理念不合,一代和二代之间出现这种问题,很正常吧?

怎么说陈非也是他的亲生儿子,这要放在古代,还是个嫡长子呢,陈董那态度实在令人费解。

陈婉秋皱着眉头想了想:“我伯父应该没想得那么远吧?他那个人霸道专权惯了,可能只是心态没调整过来。堂哥走的这一年,你不觉得,他其实挺后悔的吗?”

老陆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 他掐灭了烟头,“有机会探一探你伯父的口风吧,这些事我们外人是不敢去触他霉头的,他挺疼你的,也许你可以问问。”

陈婉秋不置可否,几十年的习惯,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得过来的,再说,这种事关系到堂哥的自尊,他未必希望自己去插这个手。

她才不想让堂哥讨厌她呢。

那么多人关注着陈非的去留,他自己也正为此事烦恼着。

老实说,他并不想回到泰盛。这一年多的时间虽然不足以让他想明白他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却足以让他确定,泰盛不是他的梦想,商场上的成功也不是他的追求。

就算他可以不在乎梦想和追求,还有一样东西是他无法不在乎的,那就是他和靖扬的感情。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如果他回到珠海,那么他和靖扬之间就不可能未来。他父亲绝对不会接受他变成同性恋,而他也不可能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还拿这种事去刺激父亲。

但他也不想放弃顾靖扬。

他这辈子活到现在,总是在彷徨迷茫,他总是很快确定他不想要什么,但他从来不确定自己要什么。

可是,他很确定,他要顾靖扬。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确定。

不是年少无知时的一腔热血,不是情到浓时的一时冲动,他已经三十而立,早就懂得如何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如果他未来的人生里没有这个人,那会是永远都无法填补的遗憾。他甚至不敢想象,他要如何面对那种未来的半辈子都要在这样的遗憾中度过的可能性。

陈非揉了一把脸,拿起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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