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泰盛原先的四笔贷款都集中在年初和年中,这次出事的这笔却是陈非不知道的,去年陈非走后,陈焕国不知道是不是终于把儿子的话听进去了,用主宅别墅做抵押向工商银行增贷了三千万,用来偿还部分民间贷款,十一月初申请,月底就批下来了。
往年还贷款,公司会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资金,所有货款进来都先留存公司账户,除了一些特别紧急的,其它的排款都会暂时拖着,等贷款重新批出来后再安排给供应商。
以公司这两年的经营状况,这种模式越来越难持续,一方面,出口额大幅下滑,一个月的货款已经不足以应付贷款,另一方面,出口额影响了进货量,供应商不再把你当成最重要的客户,能拖欠的款项自然变得更少。
以前只要财务一句话,让供应商等着,大家就要乖乖排队等着。现在如果没有及时排款,虽然大家还不至于明着闹,却不妨碍他们私底下搞些小动作,故意拖延货期不交货之类的,耽误你的生产进度,逼得你不得不给他们排款拿货。
所以到陈非离开的那一年,公司贷款干脆透过另外的渠道筹集。
不管内部如何,在珠海当地商界,陈焕国这三个字还是有相当分量的,银行方面也从来没有毁约的意向,因此陈焕国便去找那些实力雄厚的担保公司为泰盛筹集资金,等贷款下来再还给对方,既不影响公司正常排款,也不会延误还款。
这种担保公司是这几年随着国内经济发展而兴起的新型金融公司,也就是国内外经济学界都相当关注的“影子银行”的一种。由于法律的发展往往跟不上现实的变化,这种筹资方式目前还属于法律的灰色地带,双方虽然都要签约,却都不受法律保护。并且,高风险的产品价格自然也高,这种短期调借的贷款利息是民间贷款的三倍以上,月利至少五分,如果长期依赖这种方式来筹集资金,对于企业来说无异于饮鸠止渴。
无论如何,这次工行的贷款陈焕国还是找担保公司筹集资金,三千万借两个礼拜,利息75万。
对方法人和陈焕国是老赌友,彼此也都算信得过,按照合同约定提前两天将其中2000万存入泰盛账户,剩下的1000万在澳门,那人给了陈焕国两个方案,或者汇到陈焕国的离岸账户再由他自己转进公司,或者陈焕国跟他去澳门取现金。
取现金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那么大量的现金,即使他们敢冒被海关抓到的风险,也得跑好几次。正好丁萍在澳门有一个账户,那还是陈焕国刚开始跟她厮混时,为了哄她开心帮她开的,那时候陈非的妈妈还健在,大概陈焕国也有一点想给自己留点儿底的想法,反正那几年正是陈氏如日中天的时候,陈焕国到底在澳门挥霍了多少钱,又有多少钱进了丁萍的腰包,也没人知道。
王恩慈过世后,丁萍就总揽了公司的财务,那个账户倒是很少用到了,所以这一次既然对方提出来,陈焕国自然就把丁萍的账号提供了给对方。
谁知道,前天钱到账,昨天丁萍却突然不知所踪。
但是真正打击陈焕国的还不止于此,丁萍走后给陈焕国发了一条信息,说陈浩并不是陈焕国的儿子,她要带着陈浩去见他真正的父亲,即便陈焕国找到他们也没用。
简直是天大的一盆狗血。
陈焕国一时激怒心脏病发,他这几年心脏不太好,身边也有朋友因为心肌梗塞去了,所以他现在随身携带速效救心丸,也幸亏了他这个习惯,总算没有造成更大的悲剧。
陈非立刻订了当天下午四点的机票回家,由于永远的“航空管制”,登机后又在飞机上坐等了两个小时,晚上九点半飞机终于降落在珠海金湾机场……
他没有行李,快步走出到达区,老林已经等在那里,见到他,有点激动地挥了挥手。
“小老板,你还没吃晚饭吧?我现在送你回家?” 老林从后视镜里看着陈非,殷勤地说。今天真是太乱了,陈董一倒下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他还以为公司要出大事情了,不过一看到小老板,他立刻觉得安心了。
陈非揉了揉额角:“不用,我在飞机上吃了一点。先送我去医院。”
“陈董这会儿大概已经睡了,医院过了九点就不让探视的。”
“没事,我就过去看看,不会吵醒他。”
陈非出发之前已经给老陆打过电话,让他准备好相关的财务资料,这会儿一坐定,他立刻打电话过去,跟他约好一个小时后在家里见面。
第二个电话打给姐夫陆凯豪,跟他确认明天跟银行的人见面的时间。
之后又打了三四个电话向一些关系不错的朋友借调资金。借调一千万对于陈非来说不是太困难的事,难的是时间紧急,明天如果没有把钱还进去,就会造成逾期,会严重影响公司的信用评价,也会对后续的贷款产生不良影响。
但这年头谁也不会随时放几百万的现金在家里,有闲钱的早拿去投资理财了。陈非上飞机前开始打电话借钱,连姐夫那边的150万算上,还差了一点。
他知道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忙,但他不想开这个口。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东西是纯粹的了,一旦幸运地拥有一样,他便想尽他所能去维护,他不想让他们纯粹的关系染上其它的颜色。
最后才打给妹妹:“琪琪。”
陈琪晚上在医院值夜,看到来电,连忙拿起电话走到病房的阳台上:“二哥,你到了?”
陈非看了一眼外面的街景:“嗯,我大概十分钟后到医院,阿爸怎么样了?”
“下午打了一个点滴,已经睡下了,医生说最好尽快做一个心脏搭桥,大姐说要等你回来再商量。”
“好,我明天早上会找医生了解情况。”
“好,我等下跟大姐说。” 琪琪顿了一顿,“二哥,公司……会有事吗?”
琪琪想问的是,公司会不会破产,但她说不出那两个字。
这一天下来惊吓太多了。她以前从来不关心公司的事,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们家这个看似无坚不摧、给她提供了优越生活环境、同时也是一家人所有问题根源的公司,竟是这样脆弱,就好像……
她回过头,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那个曾经让她觉得无所不能、却也给她带来许多痛苦的父亲。
“不会的,我已经联系了几个朋友在筹钱,姐夫那边也会帮忙,放心。”
“二哥,你这次……会回来多久?”
陈非沉默了。
他听得懂妹妹的期待,其实何止是妹妹?不管是老陆,还是老林,他们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方式含蓄地表达了对自己的期待。
但他不知道。
他曾经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离开之后他也从未想过要回来。他花了那么长时间确定,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而现在,他开始有一点接近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甚至……已经给了一个人承诺。
如果回来,他刚刚成形的梦想怎么办,他已经看见曙光的未来怎么办,还有他的爱情,怎么办?
靖扬……怎么办?
陈非挂上电话,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明明离开了这么久,坐在熟悉的车里,走过熟悉的街道,视线掠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招牌,心里泛起淡淡的情绪,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他曾经以为他对这个城市没有什么特别感觉的回忆,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不是在这个城市度过的。离开了也就离开了。
但其实并不是。
每个生活过的地方都会在生命中留下痕迹,他在这个城市经历了人生中最深最久的挣扎、最痛的成长,他在这个城市真正认识了这个社会,重新定位了亲情和梦想,也真正认识了自己。而现在,所有那些好的坏的情绪,全部随着熟悉的街景扑面而来,冲进眼眶和心脏。
大概是因为离开得不够久,所以还是会难过。
陈非到医院的时候才十点出头,但整个住院区已经静悄悄的,大堂几乎一个人也没有。这个医院他并不陌生,他曾经长达一年的时间,天天往这里跑,他在这里送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但这一次一定会不一样。
陈焕国住在顶楼的VIP病房,陈非熟门熟路地找到病房门口。
他轻轻推开门,病房里只点着一盏小灯,进门的玄关处镶嵌着一个流理台,上面放着电磁炉和微波炉。进了玄关,不远处是一张临时搭的床,一个四十出头的大叔半躺在上面,看样子是临时请的看护。病房里还有两张床,中间的病床上,父亲似乎已经熟睡,靠窗那张家属床则是空的。
即便是VIP病房,即便可以开伙,即便会客沙发、电视柜、衣橱一应俱全,那也改变不了病房的本质,三张床搁在那里,再宽敞的空间也显得局促起来,更别说让一个女孩子跟个陌生的大叔晚上共处一室。
生、老、病、死,都是世界上最无奈的事情,正如你无法选择是否出生、何时死去,再强大的人到了医院,也只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病人。
大叔看到他,从床上坐直起来,小床在静夜中发出吱呀声,陈非赶紧对他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轻声说:“我来看我父亲。”
他说着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
父亲穿着医院的病服,盖着医院的白色薄被,一只手搁在被子里,另一只手斜斜地歪在床边,宽大粗糙的手掌上,皱纹清晰可见。他闭着眼睛在睡觉,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一双浓眉纠结在一处,嘴角微微下垂,这让他脸上的褶皱显得更深,他本来就是那种浓眉大眼轮廓明显的长相,一旦皱纹深起来,看起来就格外显老,有种英雄末路的仓惶。
才一年不见,父亲竟已经这么老了。
陈非鼻子一酸,心头一片茫然。
病房的门又被小声推开,是琪琪回来了。
陈非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把父亲搁在外面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然后跟琪琪一前一后走到阳台。
门一掩上,琪琪就紧紧抱住哥哥:“二哥……”
本来已经平复的情绪,因为有了依靠,又开始漫天发作起来,为了这一天的无助、害怕、绝望,为了始作俑者的冷酷,还有这一切的荒谬。
妹妹的眼泪透过薄毛衣渗进胸口,明明是冰冷的,陈非却觉得烫。他搂着妹妹,安抚着她:“不会有事的琪琪,我回来了,不会有事的。”
两兄妹聊了一会儿,陈非好说歹说,把琪琪带回了家,他自己则是匆匆跟老陆见了一面、洗完澡又赶回医院值夜。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的精神已经撑到极致,医院也安静,他一沾上床就睡得人事不知,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窗外的光线一射进来,陈非就醒了。简单做完洗漱,一出来,护工正在帮父亲升起病床。
陈焕国顺着声音看去,对上儿子的视线。
陈非一怔,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阿爸。”
陈焕国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陈非走过去,接过护工的工作,帮父亲垫好枕头:“您今天觉得怎么样?”
陈焕国神色还是淡淡的:“挺好的。”
陈非也不以为意,他点了点头:“我等下会和医生谈一谈,大姐说,医生的建议是尽快做搭桥手术,您自己的意见呢?”
陈焕国并不看儿子,他的视线落在前方电视柜上,声调还是那样平平:“你们决定吧,要做就做。”
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陈非却能从中听出一些自暴自弃的意思。他能想象这件事对爱面子的父亲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钱没了就算了,但是白白帮别人养了几年的儿子,连户口都上了,闹得一个家四分五裂,最后却变成这样一个笑话。
他微微弯下腰,握了握父亲的手。
这样的温情在他们他们父子之间是极少有的,别说这几年两人势如水火的关系,即使是在更早的以前,陈焕国也并不是一个走柔情路线的父亲,从陈非上了幼儿园,爸爸就没有再抱过他,长大后就更不用说了,拍拍肩膀鼓励一下已经是极致。
陈焕国面上虽然没有显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来,却终于肯把目光转向儿子。
陈非坦然地迎着父亲的目光,宽慰地笑了笑:“阿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焕国目光闪了一下,点头道:“你先回家吧,我现在没什么事,等下让蕾蕾送早餐过来就行了,贷款今天到期,这件事先去处理一下。”
“我就在这等医生上班吧,贷款的事情您不用担心,已经差不多了。”
虽然陈非说差不多,但昨天是个什么样的情况,陈焕国自己心里有数。一个下午要筹一千万,哪里有那么容易:“还差多少?”
陈非也不打算瞒着父亲:“一百六。”
这数字比陈焕国想的好太多了,他点点头:“等下给你褚伯伯打个电话调一下,他如果问起来……让他找我来问。”
陈非答应了下来。
大姐和小妹都还没来,陈非趁着这个空档,走出去给顾靖扬打了一个电话。昨天赶飞机,他连顾靖扬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匆匆走了。
顾靖扬这会儿已经到公司,正在考虑打电话给陈非会不会太早,看到来电,立刻接了起来:“Fred,伯父怎么样?”
“暂时没事了,我还没见到医生,具体情况现在还不太清楚。”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不用,我应付得过来。” 陈非顿了顿,“靖扬,我可能没办法跟你回美国了,请代我向伯父伯母致歉。”
“不用担心,他们会理解的。”
陈非踌躇了一下,有句话到了嘴边,还是又吞了回去。再等等吧,等情况更加明朗一点,再说。
“那我挂了。”
“Love you babe.” 顾靖扬说。
再一次被叫做宝贝,但这一次陈非没有炸毛,他轻轻地回了一句:“Love you too.”
过了一会儿,姐姐姐夫和妹妹都过来了,陈非迅速吃完早餐,几个人去主任办公室跟医生谈了谈,手术是肯定要做的,需要确定的只是手术的具体方案和时间,陈非本来就极有主见,陆凯豪也不是畏头畏尾不敢出主意的人,了解清楚情况后,两个人很快就商定出一个结果。
那位心脏科主任看这几个年轻人都思路清楚、而且很有决断,心里颇有好感,很干脆地把陈焕国的手术安排在两天后,又详细地交代了一些术前的准备工作和注意事项,陈蕾和陈琪都用心记了下来。
跟医生谈完,陈非立刻赶去公司,先跟老陆把所有材料对过一遍,中间抽空给父亲的朋友褚德常打了电话,搞定剩下的160万。然后让老陆把生产总监黄义明和现任的业务总监柯凡请到会议室来。
公司的生产总监黄义明跟陈非也是老搭档了,他是个豪爽的人,管现场的人嗓门又大,风风火火走到会议室,看到陈非,就开心地叫了起来:“陈总!你可算回来了啊。”
陈非笑着走过去,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黄总监,你精神头还是那么足。”
黄义明哈哈笑了起来:“必须的啊,不然怎么跟现场那些兔崽子斗,你也知道现在的小年轻多不服管啦。小老板,你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你不在,我们的日子都难过了很多啊。” 霹雳扒拉说了一串,也不管后面进来的那个人听了什么感想。
陈非微笑地听他说完,看向他身后的那个男人,瘦瘦的,个子不高,四十出头的样子,长了一张八面玲珑的脸,看起来应该是个擅长交际的人物,但是此刻脸上的表情却说不上好看。
这位想必就是接替自己的新业务总监柯凡了。
跟另外两位元老不一样,柯凡并不是泰盛培养起来的,而是在陈非走后,陈焕国从别的公司挖过来的,因此陈非跟他并不认识。
陈非笑着对他点点头,并适当地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充分表现出对他的欢迎:“柯总监是吗?你好,我是陈非。”
柯凡急忙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小老板你好,幸会幸会。”
几个人在各自的座位坐下,陈非收起微笑,眼光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掠过,正色道:“这个会议有点匆忙,希望大家不会介意。我今天请你们过来,有几件事情要让你们知道。”
“首先,我想各位可能都比较关心公司到期的贷款,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所以各位不用担心,正常安排自己的工作就行。”
看到几个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陈非继续道:“其次关于陈董的病情,现在已经确定下来要做一个小手术,在他手术到休养的这段时间,我会暂时负责他的工作。所以,我需要各位在两天之内给我一份工作简报,让我了解目前的各项进度,这个,有问题吗?”
三个人都表示没有异议,陈非才又开口:“接下来要麻烦各位尽快与各自部门的中层管理开个会,说明一下情况,让大家安心做事,贷款的事不必提,以免越传越乱。”
陈焕国那天是从公司直接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而丁萍的失踪也瞒不住,公司里面现在什么谣言都有,尤其是中层和基层的人员。这种谣言不算可怕,毕竟时间长了大家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但是现在年关将近,正是赶货的时候,军心最重要,陈非一点都不希望这个时候再出现什么岔子。
除了老陆的部门人少、也最了解真实情况,其他两人都纷纷点头,尤其是黄义明,他大着嗓门道:“陈总你放心吧,大家看到你回来就知道不会有事的啦。”
陈非笑了笑,没接他的话:“OK,那么其它的事情就等我看完简报再与各位讨论,各位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需要我处理的吗?””我有。“ 开口的人是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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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关于丁萍的这个桥段,看起来应该是这篇文章里最戏剧化的一章(正如文中所说,天大的一盆狗血),但我仍然是这么写了,并不是因为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使剧情走到现在的方向,而是因为这是作者从最初的时候就已经设定好的。正如之前我提过几次,我希望能够通过这篇文章来表达对当代中国发生的一些事情的看法,而不仅仅是讲述一个故事,而丁萍的这个桥段,则是我对诸如“第三者”,以及“笑贫不笑娼”的社会现象的一种看法。如果因此而令一些看文的朋友觉得太狗血或者什么,那么我也完全接受。
再次谢谢所有喜欢这篇文的读者们,千里马再好,也需要伯乐。谢谢你们让我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