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音乐会在潮水般的掌声中结束了,不管听懂了多少,观众们表现了足够礼貌的热情。乐队在观众一波波的掌声中谢幕了三次,掌声才慢慢随着人群的往外移动消歇下去。
顾靖扬有点担心地看向陈非,陈非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回望过去,表情平静,带着一点疑问,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得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之前说好了请他们吃宵夜的。一起去?”
“啊!当然,我也过去谢谢他们。”陈非笑了笑。
走到包厢门口,观众从大厅里涌出来,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等人潮散去,才逆着稀疏的人流往后台走去。
进去的时候,大部分的乐手都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乐器,有的背着乐器一边交谈一边往外走,有的三三两两站在那里聊着什么,其中一群特别显眼,大约十来人围在一起笑闹,顾靖扬一走进来,好几个频频看门口的人立刻笑容满面地挥手:
“Andrew!”
“Hi!”
“Hey Man!”
“Hey Buddy!”
几个不同的招呼同时出口。顾靖扬走过去,跟男人们套掌拍肩,跟女士们拥抱亲吻,一派和气。
“Great job tonight guys!”他一边打招呼一边说着。
一一打过招呼之后,他正式介绍陈非:“This’s my friend, Fred.”
“How‘re u doing?”几个站得近的先伸出手。
陈非一一握手问候,他每握一个人的手,顾靖扬说一个名字,Austin, Priscilla, Gerald, Robert, Bonnie, Donald, William, Edward, Chris, Liz陈非惊讶地发现,乐团的好几个首席都在这里,包括中提琴、大提琴、长笛的首席,还有钢琴手。
陈非自始自终保持温和的微笑,跟每个人简短问候,无非是Nice to meet you, Hello, How’re you这几句。
打完招呼,几个人又闲聊了几句,顾靖扬跟大家说了吃广东点心,大家爆发出一阵欢呼。
由于人数众多,顾靖扬没有开自己的车,他和陈非拦了四辆出租车,把大家都塞进去,跟司机报了地址,交代了车资由他统一付,然后他和陈非分别坐第一辆和最后一辆,一个小型车队浩浩荡荡往国贸的方向开去。
顾靖扬订的餐厅在国贸附近,大家在包厢里落座,有的人去洗手间,有的人兴致勃勃地研究菜单上的图片和英文翻译,服务员很快送上毛巾和热茶。
大家开始指着图片点菜,因为都是点心,他们每指一样,顾靖扬会跟服务员交代一句:“两份”、“三份”、“这个把蘸酱单独分开”、“这个最后再上”之类的。大家点完之后,靖扬看向陈非:
“Fred,you‘re Cantonese,you have the last word.”
用英文交谈是为了照顾桌上其他朋友,但顾靖扬对陈非讲英文,却没觉得任何别扭。
人和人之间是有频率的,那是由相似的教育背景、相似的成长环境这些听起来很抽象的东西形成的一种无形却确实存在的熟悉感。这种频率往往不带有敌意,在社交场合却难免会令“外来者”感觉格格不入,然而陈非却很自然地融入他们之间,不知道是因为他社交功力了得,还是因为某些本性的东西在这样的场合被激发了。
跟陈非一辆车过来的法裔女生Charlene惊讶地问:“I thought Fred was ABC? ”
“No, I’m native Chinese.”陈非微笑着说。他知道对方的惊讶来源于何处,于是又解释了一句,“ But I lived in the States for 3 years.”
“That‘s not possible,your English is so pure American.”Charlene瞪大了眼睛,夸张地表示了她的惊讶。
陈非还是那样淡淡合群的笑容:“I went to international school since I was 12.”
注意到还等在一边的服务生,他转向顾靖扬:“我没什么特别要点的,你做主就行,广东菜我都吃得来。”
靖扬也没跟他客气,让服务生重复一遍菜单,略一考虑,又加了几道菜。陈非是照顾这种场面的高手,一听就知道顾靖扬点菜很有水平,既照顾了每个人的需求,荤素搭配也合理,并且份量也差不多合适。
菜送上来之后,消耗了一晚上体力的乐手们不客气地开吃,他们熟练地使用筷子,下筷也都没什么犹豫,不会像有些欧洲人一样问东问西,一看就知道是经常吃广式点心的。不过有一点西方人的脾性倒大同小异——吃饭不客气,饮酒很客气。每个人自己点自己想喝的酒水饮料,也有像陈非一样喝茶的,每个人自斟自饮,既不劝酒也不干杯,随性自在。
按顾靖扬的交代,前面上来的都是咸的,虾饺啊叉烧酥啊烧卖啊这些的,而枣泥糕千层糕奶黄包这些甜的则后面才慢慢上来。他不仅很会点菜,并且显然对这些人的口味非常熟悉,一轮吃下来,他多加了几份的菜都是一上就被大家夹光,其它的那些则是谁点的谁动,其他人基本不感兴趣。
他一边和身边的人聊天,一边照顾桌上的需要,时不时用眼神手势示意服务生帮这个添茶水、帮那个换毛巾骨碟。有时他在聊天没顾上,陈非接替他的工作帮忙照顾场面,他会看过来,用眼神表示感谢。
坐在顾靖扬旁边的分别是乐队的长笛首席,那个叫Priscilla的女生,一头乌黑卷发,欧洲人的奶油皮肤,长得很瘦很高挑,和钢琴手Chris。他们看起来跟顾靖扬年纪相仿,关系也最亲密。
“Diana跟我说,她去年看见你演出了。”Priscilla说着熟练地把一片滑不溜丢的肠粉送进嘴巴。
“我就客串了两支曲子。”顾靖扬不以为意。
去年年初他们公司年会,邀请LA Phil做了一场慈善音乐会,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公司的公关部安排他作为钢琴手与乐队合奏了几支曲子。那天晚上,他们以前的伙伴、小提琴手Diana也在那场演出的受邀人之列,顾靖扬一点也不意外她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这些旧友。
“你猜她怎么评价你的表演?”Priscilla笑着看顾靖扬的反应。
顾靖扬挑挑眉,老神在在的样子:“她不会拿Chris的水平做参照来评价我的。”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她的确是。”Chris笑,“事实上,她偷偷录下来传上youtube,题目就叫’For Chris‘。”
顾靖扬很意外。
由于在中国上不了youtube,他每次回美国一登陆,朋友们上传视频的提醒都会塞爆他的youtube频道,除非特别有空,否则他很少会去翻更新。
“虽然你技巧跟当年不能比,但是你的整体水平并不算退步,连Alan看了都很惊讶。你现在还每天练琴吗?”
顾靖扬摇头:“我只有在北京的时候每天能弹一两个小时,最多也就是这样,我LA的公寓连钢琴都没有。”
Chris眼睛睁大了一下,他搓着下巴,似在回忆:“我记得我刚去NYYS的时候,Samuel总跟我们提起你,他说你放弃钢琴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可惜的事。我那时还有点嫉妒,觉得他太偏爱你,便找了许多你的演出视频来看。”
Chris说的这些,顾靖扬其实是知道的。Chris跟Diana还有Priscilla他们不同,他跟NYYS签约时靖扬已经快退出了,原来他们并不熟。大一暑假顾靖扬回纽约,Samuel跟他说Chris想找他请教一些问题,他们碰过几次。那时他刚离开NYYS,跟乐团其他成员联系也比较频繁,大家出来聚餐时Chris也总会来,没多久大家就变成了好朋友。
“不过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对你一直很不服气,我觉得放弃音乐的人没有资格说厉害,我早晚会超越你的。”
“你已经超越我很久了。”顾靖扬提醒他。
Chris笑了一下:“我看了那个视频之后才明白,为什么Samuel当年对你放弃弹琴会那么耿耿于怀。说真的,如果你继续弹下去,我想我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超越你。”
被NYPO的钢琴手这样盛赞,顾靖扬却连表情都没有怎么变化,他是那种很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他从来没有后悔过放弃钢琴,别人的惋惜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坐在他们对面的是陈非和中提琴首席Edward,听到这里Edward插了一句:“对天才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记不记得Andrew大学的时候组的那个乐团?他玩吉他也一样出色啊。但是现在,他的钢琴不如你,吉他肯定也不如我,他现在就是个庸俗的商人,哈哈!”
最后一句话说完整桌的人都笑了起来,包括陈非。
陈非看向坐在包厢口的顾靖扬,对方正有点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旧友,唇角很自然地勾着。
在这一群国际知名的优秀乐手中间,听着他们对他无论是盛赞或调侃,他的态度皆一样从容,不但不显逊色,反而隐隐地透出一种掌控局势的领导风范。
顾靖扬是一个很容易令人心服的男人。陈非想。
顾靖扬也是一个很容易令人心折的男人,对于这点,大概没有人比萧孟安感受更加深刻。他还清楚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虽然那天晚上他们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交流。
那一整个晚上,他远远地望着他跟周边的人互动,他无懈可击的长相身材、他潇洒优雅的气质风范,他礼貌又温和的待人,还有他开玩笑时顽皮地翘起的嘴角,所有这一切,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萧孟安19岁就来到北京,跟许多北漂一样,过了一段混乱迷茫又充满希望的日子,不过他的运气比许多人好,也或许是他的条件真的太出色,加上他来的时候赶上了中国时尚行业随着国家经济和消费能力的提升而迅速起飞,国际一线品牌为了这个巨大的市场频频对中国模特伸出橄榄枝,天时地利人和之下,不过三、四年时间就让他从一个江南小城来的无名小卒一跃而成国际知名的模特新秀,经过这几年的努力,如今已经是炙手可热的超模,巴黎、米兰、伦敦、纽约,各大品牌的秀场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而即将到来的纽约春季时装周,他已经被MJ和RL两大美国品牌内定为开场模特。
这么多年沐浴在光环之中,他早已习惯了别人赞美和艳羡的目光、各色社会名媛名流的追逐。时尚圈里的关系绚烂却短暂,就像时装的更新换季一样快,时间长了,就无法抑制地令人产生无法填补的空虚感,这种空虚感让他焦虑、让他浮躁,然而长期浸淫在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华美世界又令他眼高过顶,普通人根本进不了他的眼睛。
他的心灵已经寂寞很久了。
顾靖扬的出现对他来说简直就像一种救赎。他有令他惊艳的外形,令他仰望的条件,最难能可贵的是,这样一个耀眼的男人却奇异地令人感到温暖。
身在最声光色影的时尚圈,萧孟安见过各种各样的精英,有大腹便便的富商,有木讷秃顶的IT精英,有花枝招展的playboy,有自命不凡的官富二代,还有和自己一样炙手可热的超模明星……但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像顾靖扬那样的男人,似乎如何夸奖他都不过分,又似乎没有任何赞美能够配得上他的出色。
萧孟安强烈地希望能够很快再见到他,他本来也以为他们会很快见面,毕竟Max用各种方法含蓄地暗示那个男人对他印象不错,但是之后几次聚会的场合都没有他的踪影。Max说他忙,但是这个礼拜全中国都在休假不是吗?难道,对方对自己的“不错的印象”与自己认知的有点差距?这种想法令他难免有些失落。
再一次看到他已经是一周以后。
在Josephine明亮的工作室里,他背对Josephine的工作台站着,身上穿着黑色细纹灯芯绒休闲裤搭配白色大V领羊绒毛衫,透过毛衣的领口,内搭的那件黑色丝绸衬衣露出一段红色图案,萧孟安立刻想起来,那是Paul Smith刚发布的春装新款,一枝老梅枝干以一种凌厉的姿态横穿整件衬衫的正面,衣服的背面则是零星几朵以写意手法印染的红梅。那是一件华丽得惊心动魄的衣服,被他这样搭在里面,却显出另外一种低调的优雅,充满含蓄的张力。他忍不住想象顾靖扬单穿着那件衬衣的样子,脸不可控制地燃烧了起来。
走在他前面的Max对他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化一无所知,透过工作室的大片落地玻璃窗,他只看到自己的女友拿着一堆衣服在他老大身上比来比去,靖扬双手插袋站在那里,一脸无奈地任她比划。
Max打开门进去,听到声音的Josephine停止唠叨,转头向门口望去,看到他们两个,她像看到救星一样:
“Hi孟安!你来了。”她用她ABC腔浓厚的中文跟萧孟安打了声招呼,又切换成英文飞快地对Max说:“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说服Andrew做我的模特!”
Max和顾靖扬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很无奈。
“老大……那个,要不……你就行行好帮她一次吧。”不然她又要把怒气发泄在我身上了。Max暗暗腹诽,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够哀怨。
顾靖扬抬了下眉,用眼神含蓄表达了 “你自己的女人你自己搞定”的警告。对哥们他可不会像对女人那么客气。
两个人飞快地完成了兄弟间的交流,Max垂头丧气地开口:“Jo,他是我老大,你知道的……”
看他那个墙头草的样子,Josephine气得想把手上的衣服丢到他脸上。
看她的表情Max就知道接下来倒楣的一定是自己,他赶紧把萧孟安推出去:“你干嘛非要Andrew帮你不可?孟安不是更好的人选吗?”
“孟安当然很好,但是他太专业了!太专业了,你懂不懂?”说完转向萧孟安,立刻换了温柔的表情:“Sorry孟安,我不是贬低你,你知道。”
转回来继续瞪着男友:“我这里不是LV也不是Versace,我要的不是那种时装大片的感觉!”
她噼里啪啦地用她的ABC腔说了一串。飞快又自然地在不同的主语之间转换。
Max对女友的区别对待已经很习惯了,他从善如流地顺着她的话往下接:“不要专业的啊,那我给你当模特行不行?”
Josephine的答复是给他一个轻蔑的白眼。
看来这次又没戏……她泄气地把衣服丢到工作台上。
这个动作严重打击到Max的自尊。“喂,你别太过分了。”
虽然比不上靖扬,但他好歹也算帅哥一名,在自己女朋友眼里,竟然连个备胎的级别都算不上?
Josephine根本不鸟他,用那种很嫌弃的口气道:“少在那里玻璃心了。至少我没嫌弃你。”
真是连安抚都没有一点诚意。
“那你干嘛那幅样子?”
“你懂个屁,你看看这些衣服,Alber Elbaz的最新作品,经典法式,这种禁欲又性感的优雅风格,没有人比靖扬更能穿出它的味道。”她看向萧孟安:“孟安,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萧孟安看了一眼Josephine手上的衣服,他又看了一眼顾靖扬,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脸又热了起来。
我可不走禁欲路线。顾靖扬心里默默腹诽。
但他没有说出来。这种玩笑话平常当然可以随便说,但是有萧孟安这么一个外人在,再说这种话就有失庄重了。
Josephine也注意到萧孟安的反应,她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她今天为什么请人过来。女人的八卦天线瞬间开启,试衣的事也不管了,挽着顾靖扬的手臂要走:“算了算了,今天不弄这个了,我们去喝下午茶,肚子饿死了。”
不料顾靖扬却没有动:“Jo,抱歉,我得走了,我下午还有事。”。
听到这句话,另外三个的脚步都顿住了。三人表情各异,但是都有一丝尴尬。
“Andrew,你自己说今天下午有空的!”Josephine扯了扯他的袖子。
“是你说只要半个小时就好,我才过来的。”靖扬叹了一口气。他一直面对玻璃门站着,从萧孟安进来之前到现在,对方的神色他都看在眼里。既然自己没有那方面的想法,这种别有用心的聚会还是不要参加比较好。
看到对方脸上隐隐的失望,他更加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你们公司不是还在放假吗?你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我马上就要回美国开年会,这段时间都在整理资料。”他说完看向Max。
Max立刻点头。如果这是靖扬的态度,他当然得站在兄弟这边。
靖扬每年三月份都要回美国参加一年一度的股东大会,这是事实。至于他需不需要“现在”准备资料,这就不需要他发表意见了。
Josephine不情愿地松开了靖扬的手臂:“那……好吧,那就等你从美国回来。”
“好,一定。”
他看向萧孟安,简洁而真诚地说:“抱歉。”
至于为何抱歉,这就看各人如何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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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NYYS:全称为 New York Youth Symphony, 纽约青年爱乐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