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顾靖扬早上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十点出头了,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就接起来:“喂。”
“Boss,生日快乐。”Max充满激情的声音传来。
顾靖扬揉了下眉心,眼神已完全清醒:“谢谢。”
“晚上一起吃饭?”
“心领了,今天我得去紫灵家拜年。”
“不是吧?今天是你生日,而且今天可是情人节,大好的日子你要耗在那个小丫头家?”
顾靖扬重礼数,他来中国的这几年,每年初一都必去赵家拜年,这件事Max一直都清楚,但今天可不只是初一而已,他还安排了好大一份生日礼物要送给他咧!他再接再厉:
“老大,赵家爷爷应该还没放弃撮合你们俩吧?你挑这么一个敏感的时间去,以后恐怕……”
“你胡说什么。”顾靖扬无奈地打断他,“赵家没有人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再说,老人家知道什么情人节?”
也对。
“但是赵紫灵……”
“紫灵已经知道了。”
“哦。” Max随口应了一声。咦?不对!“知道什么?”
“Derek回美国的时候,他们正好在我家碰到,我就告诉她了。”
“她、她、她知道Derek是你……”
“男朋友。”顾靖扬平静地帮他补充完。
Max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靖扬对自己的性向一向非常坦然,身边的朋友没有几个不知道的。但是调派亚洲之前,顾妈妈特地飞到加州与他们几个好朋友吃饭,殷殷嘱咐,北京与加州不同,为了靖扬也好、为了公司也好,这件事必须保密。
靖扬是GMJ的精神领袖,也是公司所有年轻人的偶像,顾妈妈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他们都明白。再说,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这是老板的私事,本来也不需要他们来多嘴。因此,靖扬来北京五年,他是同性恋这件事,连公司的同事都不知道。
顾赵两家的关系,王哲瀚也听靖扬说过。顾家爷爷与赵家爷爷昔年在燕京大学做过两年大学同窗,后来,顾爷爷携眷赴美留学,赵爷爷留京供职于报社,两人一直保持有固定的书信往来。解放后,由于赵家的人事变迁,两家一度彻底断了音信。
那个年代的人重感情,80年代末,时任白宫经济顾问的顾时鸿随政府访华,奉了顾爷爷的命令,辗转打听,找到当时在北京一家知名国有连锁超市担任采购经理的赵建华,也就是赵紫灵的爸爸,两位老人家才恢复了联系。
虽说渊源很深,毕竟隔了长长的光阴在里面,物是人非,至顾爷爷去世后,两家的交往就更少了。虽然后来顾时鸿每次来中国都会来向赵爷爷请安,赵建华90年代末随公司赴美商务观光时也拜访过顾家,但成长背景截然不同,交往难免流于泛泛。到了靖岳靖扬这一代就更不用说了,靖扬是在来中国之后,才跟赵家熟悉起来。
这几年靖扬总说赵家对他照顾有加,但Max他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矜贵独立,轻易不会麻烦别人。所谓的照顾,更多的是一份心意罢了。
反而是他,偶然知道赵紫灵想要从事零售业,却因为资金和风险问题而犹豫不决。明明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非说自己也看好中国的零售市场却苦无时间经营,拉着赵紫灵合资了这个商贸公司。
说到底,靖扬跟赵家丫头,连朋友都算不上。真要算,大概可以勉强归类为“远房表兄妹”这样的感情?这样的关系,他犯得着跟赵紫灵坦白性向?靖扬可从来不是那种会把私事挂在嘴边的人,除非……
“赵家丫头对你表白了?”Max毕竟不是笨蛋,短暂的惊讶过后,他立刻猜到了原因。
反应真快。顾靖扬心里赞叹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却还是四平八稳:“没有的事。碰巧有机会就说了。”
碰巧?碰巧你会让他们俩在你公寓撞上?Max撇撇嘴:“有啥可瞒的,我又不会去嘲笑她。”
“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顾靖扬还是提醒他。
“我保证连Jo都不说,行了吧?那庆生的事……”
“今年就算了吧,年年生日,不差这一次。”
“话不能这么说啊,要不然吃完晚饭也成,晚上一起去云空喝一杯?”Max不死心地试探。
顾靖扬挑眉,大家都是男人,过生日这种事,向来只是吃喝玩乐的好借口,碰到大家都有空,就一起乐一乐,没空也就算了。大过年的,party天天有,不差这一次,Max这不折不挠的劲头,有点不太寻常。
“为什么非得是今天?”
果然那边顿了一下。
看样子不说实话今晚的计划肯定要泡汤了,Max嘿嘿一笑:“老大,你觉得萧孟安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顾靖扬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以他对Max的了解,他这种谄媚的态度通常只说明一件事——他心虚。
“Jo一离开,你就闲到这个程度?”还是不紧不慢的口气,却充分让电话那头的人感受到他话里的不悦。
“不是啦不是啦,这本来就是Jo的主意。”那头急急解释了起来。
Max的女朋友Josephine Lau跟顾靖扬一样是ABC,她在三里屯Soho开了一个服装店,专门代理美国和中国未成名的独立设计师品牌。由于她本人学服装设计出身,眼光犀利,品味独特,因此经过几年经营,她的店在京城的时尚圈渐渐闯出名气,很多时尚杂志都到她店里借服装拍片子。
Max从美国留学回来后,这几年一直都在电影圈里泡着,跟顾靖扬不一样,他爱玩爱热闹,平时没事最喜欢搞party泡夜店,Jo又是时尚圈的人,两个人的朋友串来串去,影星名模全被他们串成了一个圈子,对此靖扬早就习惯了。所以昨天Max带萧孟安过来的时候,他也没放在心上。他完全没想到,萧孟安竟然是特地带来给他认识的。在中国住久了之后,Jo竟多了这么一个爱当红娘的习惯?
靖扬在北京住了五年,当然不可能一直都是单身的状态,虽然家里人以为他过着清教徒一样的生活,那不过是因为他不想说罢了。他的性向是父母的心结,而父母的心结则反过来成为他的心结,当年他无意中知道了母亲心里真正的想法,失望之下远走西岸,现在成长了,慢慢地也就看开了,父母不能接受,那么他就尽量不要在他们面前提及,至于认可不认可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就够了。
其实顾靖扬的感情观是很健康的,他的父母一直十分恩爱,这是给孩子最好的正面教材,他的出柜经历也跟别人不一样,别的男人多半是先知道自己的性向,然后才有出柜的事情,他倒好,12岁的时候有一次偷亲邻居家的小男孩儿被父亲当场抓个现行,在父母的引导之下才明白自己的性向与其他男孩子不一样。
父母那时候表现出来的包容令懵懂的少年保持了对爱情的美好向往,也为他健康的爱情观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以至于后来虽然知道了父母的包容不等于理解,他在失望难过之余,却也没有像有些同性恋那样选择用放纵的方式来纾解压抑。在他的心里,始终觉得恋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如果可以遇到一个心灵契合的伴侣,他也希望能够拥有像父母那样幸福的婚姻。
远的不说,在北京的这几年,他也曾经有过稳定交往的对象,只不过那个人去年由于工作的关系回了美国,他后来也没有再遇到什么特别让自己动心的人,加上事业正处于上升时期,也确实忙,感情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先放到一边了。
按理说,Max和Jo都是他身边最亲近的朋友,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但今天突然来这么一出,还真是超出了顾靖扬的预料。在别人看起来,自己有这么的——寂寞?
其实靖扬误会了,在Max心里,还真没有把顾靖扬跟“寂寞”这两个字挂钩起来过,他完全不担心顾靖扬没人陪伴,他只是怕顾靖扬太长情。
顾靖扬的上一个情人Derek Seferis是某咨询公司亚洲区的战略执行官,一个法意美混血的超级大帅哥。四年前两个人在一个酒会上认识,没多久就开始交往。去年年初Derek的公司高层大变动,Derek被逼迫辞职,不得已跳槽回美国,他走之前跟靖扬诚恳地谈过一次,希望他也跟公司申请回国,但是靖扬拒绝了,这就等于是默认了要分手。
Max和Jo一路旁观,都以为Derek是陷得比较深的那一个,一开始就是Derek主动追求,两个人交往的时候,也是Derek付出得比较多,但是奇怪的是,自从Derek走后,靖扬就再没交过男朋友,他们两个私底下讨论,总觉得这件事挺奇怪的:你说他难过吧,看他平时的样子是一点看不出来;可你说他不在乎吧,他都空窗快一年了。你说空窗一年没什么?问题是,那个人是顾靖扬啊,万人迷顾靖扬啊,只要他肯,他要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
那边Max还在唠唠叨叨:“Derek都回美国那么久了,你该不会还惦着他吧BLABLA……你别看萧孟安是个模特,他也是古字阅读网出身呢,Jo说他跟别的模特不一样BLABLA……”
顾靖扬一边泡咖啡一边听他唠叨,越听越发现他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只好十分无奈地打断他:“我已经沦落到需要你们给我介绍对象了?”
“当然不是。” Max想也没有就答了一句。
“我们不是担心你,只不过正好认识了萧孟安,Jo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一个万里挑一的人物,第一个肯定要介绍给你认识的。你们两个要是走在一起,啧!” Max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一个超帅一个绝美,那该是多么赏心悦目的画面啊……。
“总之今天不行。”顾靖扬不想跟他废话了。他不是矫情的人,出去喝个酒也没什么,但是既然知道对方有这种想法,那还是不要约在情人节这种敏感的日子比较好。
Max看顾靖扬不为所动,有点丧气:“那明天?”
“也不行,明天我约了人。”
“老大……”
“我真约了人,哪天有空我再打你电话吧。”
挂掉电话,顾靖扬一口气喝掉手里的espresso,打开冰箱,空空如也的冰箱里只有一盒提拉米苏。他不甚在意,把提拉米苏拿出来,打开后才发现,盒子里的蛋糕下面还很细心地铺了一层油纸,他勾起嘴角,心情愉悦地解决了早餐,然后拿起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
“喂?”陈非迷迷糊糊地捞起电话,看都没看显示屏上的名字。
电话中传过来的那个声音将醒未醒,未开嗓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感冒,清朗之中带着浓浓的慵懒,给冬日阳光明媚的上午染上了一层丽色。
“……陈非?”顾靖扬的手莫名地紧了紧,他之前没有注意过陈非的声音这样好听。
“Andrew?”陈非的声音听起来稍微清醒了一点。
陈非本来是趴着睡的,听到顾靖扬的声音,他翻过身坐起来靠在床头。
“春节快乐。”
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正月初一不管打给谁,或者接到谁的电话,第一句话一定是“春节快乐”。
电话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顾靖扬唇角翘了起来:“春节快乐。我吵醒你了吧?”
“嗯,没关系,也该起了。”陈非揉揉眼睛,抬起手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昨天看电影看到三点多,现在脑袋还是昏沉沉的,“找我有事?”
“我想问问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纽约爱乐在保利有一场演出,你有兴趣吗?”
“现在买不到票了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能拿得到票。”
“那好啊。”陈非略一思索就同意了,听音乐会是他的固定消遣之一,没有拒绝的理由,“都有哪些曲目你知道吗?”
顾靖扬很欣赏陈非的态度,不小心翼翼、不客套虚伪,不奉承讨好,就像普通朋友一样自然,凭这一份气度,顾靖扬就很愿意跟他交个朋友。
“曲目还算丰富,有Bernstein的West Story,Mozart有一个协奏曲和一个Figaro选段,还有Stravinsky和Jacques Offenbach,不过当然,还是STRAUSS占大多数。你等一下如果有空,可以上网查查详细的节目单。”
这个节目单陈非一点都不意外,举凡过年过节,欢乐的施特劳斯一向是主角。在国内听交响乐,曲目丰富也是一定的,不然观众会觉得不值回票价。如今国外的乐团来华演出多了,曲目的编排都会把国人的喜好考虑进去,反而他比较惊喜的是居然也有西区故事和Stravinsky,这些曲目平常都是比较难得听到的。
“听起来很不错。”他很真心地说,“那么我们明晚七点十五分在保利门口见?”
“你如果有时间就一起吃晚饭吧,算我谢谢你那天的晚餐。”
陈非失笑:“你不是要请我听音乐会吗?”
“啊,那个是谢谢你的提拉米苏,你知道,我早上差点就饿肚子了。”
陈非哑然,怎么会有人拿甜点来当早餐的?但是对方一副寻常口气,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一件什么奇怪的事。堂堂一个上市公司的总裁,这日子过的……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陈非改口道:“那好吧,时间地点你定,定好了发短信给我吧。”
挂掉电话,就着靠在床头的姿势发了一小会儿呆,陈非才算真正慢慢清醒了,想到刚才的电话,他的眉头皱了皱,自己刚刚,会不会有点太不生分了?
陈非交朋友一向非常随性,从小到大,由于家庭环境和他本人的原因,身边不乏愿意与他结交的人。他是家中长子,又从小就立志要继承家业,对于社交网络的经营很有自觉,对别人的示好礼尚往来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从家乡到北京到美国再到回国做生意,一路过来认识的朋友,真正说得上是遍及世界各地。
然而陈非外表看起来虽然开朗健谈,内心却颇有几分高傲,他太优秀了,家世了得、学富五车、兴趣广泛,还精通数门语言,跟别人做朋友,总是别人仰望他的时候比较多,要让他佩服崇拜,太难!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交友遍天下,知己无一人。
他曾经认为自己是不在乎的,男子汉大丈夫,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事业前程,而要功成名就,人脉举足轻重,社交必不可少,这些就够他忙的了。曾经,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有时候跟别人在饭桌上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时,仗着自己的见识学识口沫横飞,看别人钦佩仰望的眼神,意气风发的时候,也难免自得。
但,那是曾经。真正经历了挫折,成长了,才明白那些锦上添花的东西是多么虚妄,他对那样热闹却空洞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极大的厌倦,他累了,再不愿意为了前程、未来、大局这些听起来冠冕堂皇却不能带来任何温暖的东西而费心费力,也不愿意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自己的人生。
回来北京这么久,这是他读过四年大学的地方,同学朋友不少,但他没有想过跟任何一个人联络,不是孤僻也不是自怜,而是一想到要跟别人解释他为什么自甘堕落去做一个仓库管理员,一想到那些猜测好奇甚至同情的眼光,他就觉得疲惫厌倦——有谁会明白他的心情?又有谁真正在乎?
顾靖扬是一个意外中的意外,陈非自己都说不清楚,两个人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朋友。虽然那个男人身上确实有吸引他的地方,但是两个人的身份差别是一个很大的麻烦,对方是一个跨国上市公司的总裁,还是威扬的大股东,而自己,不过是这个城市无数打工族中最普通平凡的一个,对方在天上他在地下,这是陈非从未站过的位置,他还不习惯。那天谈得太兴起,一时疏忽之下跟对方平辈论交。但是这个朋友,现在的自己交不交得起呢?
短信的声音响起,陈非翻开一看:
“周一下午五点半,瑜舍B1的Sureo餐厅,可以吗?春节期间可以选择的餐厅太少了,不然应该请你吃中餐的。”
一个短信就能看出对方的细心周到,陈非心里微微感动,又莫名感慨,这个朋友,如果是早几年认识就好了。
“OK,后天见。”陈非很快回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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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Bernstein:美国著名指挥家、作曲家。West Story(西区故事)是他的著名音乐剧作品。
Stravinsky:斯特拉文斯基,20世纪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对当代音乐尤其是是爵士乐有很大的影响。
Jacques Offenbach:雅克·奥芬巴赫,?裔法国歌剧作曲家。
本文中靖扬提到很多外国人名的时候使用英文,只是为了贴近人物的背景。靖扬是一个ABC,虽然他的中文很好,但他的教育背景毕竟都在海外,一般来说,这些作曲家的中文翻译他是不可能都知道的。这是我对写作细节的洁癖,并非故意卖弄,请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