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一上午八点四十,陈非提前到达公司楼下,一层大堂左侧有一个咖啡厅,挂着illy那个十分醒目的白底红色招牌,上次陈非来面试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在咖啡厅里坐了一会儿,等到九点差五分才上楼。
等电梯的时候碰到了一张熟面孔,陈非记得她,赵紫灵跟他介绍过,这是公司的老业务员张海欣,大家都叫她Helen。
陈非对她点头致意,对方明显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亡羊补牢地对陈非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不够细心,但亲和力能够补强这个缺点,基本具备业务员的素质。陈非职业病地在心里做出判断。
进到公司,除了赵紫灵,其他人似乎都到了。负责人事的徐芳看到跟在张海欣后面的陈非,走过来笑道:“陈非,你很准时。”
威扬的员工年龄结构偏年轻,徐芳是她们之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一位,留着一头齐耳短发,衣着偏保守严肃,素面朝天,看起来老成稳重,陈非签合同的时候跟她打过交道,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该说的交代得清楚明白,不该说的闭口不提。陈非对她的印象很不错。
徐芳把陈非领到一个办公桌,上面基本的办公文具都有,又跟他交代了一下大概的工作的内容。
茶水间里的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出来,是赵紫灵的助理简南希和另一个业务江晓梦,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是Nancy又是Tracy的。
“早啊陈非。”简南希打了个招呼,又对张海欣道:“晓梦改了个英文名。”她俏皮地对江晓梦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晓梦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小声地说:“Stephanie行不行?”
“是不是有点太长了啊?”张海欣哈哈笑。
“总比叫Tracy强。”简南希白了她一眼,“西来西去的,我这是我娘给起的名字,改不了,那就只好委屈她了。”说完又对江晓梦补充了一句,“谁让你是新来的,呵呵呵。”
江晓梦笑得有点腼腆:“没事,反正Tracy那个名字我也才用了一年。”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女孩子都笑了。
简南希似乎还不打算结束这个关于英文名的话题,她转头看向陈非,热情地问道:“陈非,你的英文名叫什么?”
陈非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秒,礼貌地微笑道:“你们还是叫我陈非吧。”
在中国跟英文名有关的故事一箩筐,这个因为外贸出口行业迅速发展起来的国家,普罗大众对所有与“对外”相关的工作都抱持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通常过高或过低。刻板印象包括:你的外语水平“应该很好”,或者“应该很优秀”,“应该在外企工作”之类的,而这总能给某些人带来一种奇特的优越感。
当然,事物总是一体两面的,有人会仅仅因为别人有一个英文名而看高对方,自然也有人会产生逆反心理,把这些人通通列入“崇洋媚外”“装B”的范畴而加以鄙视。这些年来国家经济越来越发展,怀有这种鄙视心理的人似乎更加名正言顺,就像对外国人的态度一样,微妙地向某种带有敌意的嫉妒加不屑这个奇特的方向演变。但总体而言,英文名是一个人比较“洋气”的特征,这是没有变的。
其实,无论是高看或低看,本质含义都是一样的——只有过分在乎,才会无法心平气和。
简南希对陈非的回答不太意外,她本来只是顺口一问,看到陈非略带犹豫的神色,反而觉得自己有点鲁莽了。她笑着豪爽地说:“你还是尽快起一个吧,以后会用得到的。”说完又觉得应该解释点什么,于是又加了一句,“我们大老板是个ABC,赵总说英文名他比较对得上号。”
原来如此。
陈非可有可无地点头应下了。
从此,陈非正式开始了人生中第一份早九晚五的工作。
早上六点半起床,有时候出去跑步,然后洗澡、吃早餐;不运动的早晨,就可以用摩卡壶慢条斯理地煮一杯咖啡,一边吃早餐,一边用ipad快速浏览报纸,他以往长期订阅Financial Times和Huffington Post,不过,今年到期之后,或许也没有必要续订了。
八点出门去上班,通常情况下他能提早15分钟到办公室。晚上如果不需要紧急送货,他一般六点准时下班,阅读、看碟或者练琴。
周六上午固定是他买菜的时间,先去菜市场买一周所需的生鲜食材,再去大卖场补充其余杂项。他居住的小区在朝阳区算是相当知名的高端社区,据说某位国内一线女星也住在这里,但这个社区的名声并不仅仅是沾了这位女星的光,最主要还是因为它的居民构成——75%都是外资企业驻中国的中高层管理人员。这直接影响了整个社区的生活设施走向,各种时髦的餐厅、咖啡厅、有机食品超市,看起来是赏心悦目,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却未免有些华而不实。他花了两周的时间找了数个周边的菜市场,都不甚理想,不是选择太少就是不够规范,后来偶然在楼下一位热心大妈的介绍下,才彻底解决了买菜的问题。
上班族生活对他来说是非常新鲜的体验,刻意让生活琐碎地充实着,仿佛要弥补前一段时间的颓废荒芜,买菜、做饭、锻炼身体,这些充满生机的行为会让他产生一种微妙的错觉,似乎他对生活和未来依旧充满期待。这就是他目前所需要的——不管愿不愿意,他得通过某种形式知道自己还活着,哪怕只是形式。
工作找得顺利,收拾房子就只能利用周末的时间,好在繁杂紧急的事情前段时间都基本解决,现在就是偶尔踩到地雷,比如热水器太久没用突然坏了之类的。
这个公寓是他三年前在北京买的,短短几年间,价格从第一期的6000多一平米涨到现在的五六万。陈非是在一万八的时候买的,第二期的房子,120多平方,带了一个小阳台,原来是三室一厅两卫,陈非嫌空间小,拆了一个房间,客厅和主卧各扩了十来个平方,浴室合并,变成两室一厅一卫。
他买房时没想过有一天会在北京常住,纯粹是出于半投资的心理买了这套房,大手笔拆完之后,内装修就懒得动了,家具也没有配得很齐全,只简单布置了房间和客厅,应付自己偶尔出差来时住住而已。
到北京的第三天他就去了一趟無印良品,花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把余下的家具买齐。陈非的效率高,無印良品效率也高,当天下午就把大部分家具送货上门,只有一件书柜,因为陈非定的尺寸特别大,他们要从上海的工厂组装好再送过来,所以拖到了这个周末。
今天总算可以开始整理他那些宝贝书籍了,昨天打扫书房花了不少时间,很累,但很有成就感,他难得一夜无梦地睡到天明。
早上睡到自然醒,起床给自己煎两个荷包蛋,烤六片土司,一杯现煮咖啡,在上午的阳光中悠闲地用完早午餐,又看了好一会儿报纸,才慢悠悠地晃进书房。
走到墙角,那边堆着八、九个快递的纸箱,他不自觉伸出手摸着这些箱子。这次离家,已经做好了完全与过去的自己道别的准备,他连衣服都没有多带,唯独这些书,从未想过抛弃,也抛弃不了。这些书不仅是他的过去,也是他到目前为止的整个人生中,唯一引以为傲的部分。
他把箱子平铺列开放到地上,商业管理、哲学、文学、艺术图册&建筑学、人文&语言……每个箱子上面,都用黑色马克笔写着箱子里面的书籍内容,端正而清晰的字迹显示着收拾的人当时的从容细致。拿出拆信刀,从艺术图册&建筑那箱开始拆,拆一箱整理一箱,他有条不紊地按照某种顺序拆箱子,胸有成竹地按照类别摆放到书柜上,一看就知道必是对箱子里面的东西了如指掌。
最重的各类画册、摄影集、建筑集放在最下面两层,上面两层是建筑学和摄影的各类书籍,再上面是中国文学;一整套十本英文音乐字典自然是放在另一个架子的最下面,各类音乐著作放两层,从古至今的各类外国文学占据了上面的其它几层空间,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不按照语言归类,只按照内容摆放,显示着主人这三门语言不分轩轾的水平。其余的书籍也是如此分类。他一本一本整理,搬到某些书的时候会停下来翻一翻,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不知不觉间,西晒的书房里面洒满淡金色的夕阳,把坐在地上的那个清瘦身影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面,陈非拆开最后一个箱子,他的手顿了一下,半天,拿出放在最上面的一个A4大小半厘米厚薄的相框,那是一张全家福,坐在前面的是一对保养得当的中年夫妻,丈夫天庭饱满,双目有神,妻子头发全部绾在脑后,优雅得体,夫妻的背后站着两女一男,中间的少年十七八的模样,眉宇间还没有完全脱去少年的稚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沉静地看着镜头。
这张相片是陈非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父亲特地请摄影师到家里拍的,那是父亲事业最得意的时候,那时候母亲的身体还没有任何疾病的征兆,天天变着法子给家人做美味料理。那时候,大姐还没结婚,小妹还把自己当成是世界上最好最厉害的哥哥,陈非考上了第一志愿的重点院校,人生才刚刚开始要飞翔,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陈非抚摸着照片上面母亲美丽温婉的容颜,照片上的人有着和陈非一模一样的内双杏眼,眼角眉稍却要温柔得多。只是,当年年少的自己,看不懂那温柔之中藏着的不快乐。啪嗒,一滴眼泪打在相片上。他如梦初醒,赶紧擦去那滴泪,又把相片仔细擦了一遍,收进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收拾完书房,上午的悠闲心情却已不复在。相片勾起了所有不愉快的回忆,这些日子以来刻意收起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如跑马灯般掠过,几乎塞爆他的大脑。
没有心情做晚饭,就随便吃一点速冻水饺了事。吃完又呆呆坐了半晌,走到墙角那台二手钢琴前面,翻开琴盖,他抚摸着那些熟悉的黑白键,Holy Dungeon的音符从他指尖流泻出来,一遍一遍,弹到指尖发热发麻,弹到头脑不再思考。Maximiliam说得对,being lonely might be painful sometimes, but at least it feels real.
威扬商贸公司成立的时间不到一年,目前在四家百货公司有柜台:新光、国贸、燕莎和新东安。除国贸以外,其余三家都提供小型储物柜给卖家,大大节省了公司仓储和送货的成本。这些食品单价高又娇贵,还有一些需要低温保存,赵紫灵核算成本之后,决定把办公室里最小的房间拿来做仓库——夏天有中央空调,冬天可以把暖气关掉,既节省了另外租仓库的成本,更重要的是方便她管理进出货。因此,陈非平时的办公地点就在公司里。
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游刃有余,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份细心,几乎不怎么需要动脑。公司规模太小,负担不起专门管理库存的软件,赵紫灵要求他经常跟送货的司机老张去商场走走,检查每种单品的销售情况,及时调整货架,对这个安排他也没有异议,劳逸结合,何乐而不为。
陈非很欣赏自己的上司赵紫灵,尽管她还经验不足,不太懂得怎样做一个管理者。赵紫灵的个性就像第一次见面时表现出来的那样开朗直爽,公事上有冲劲又敬业,几家店都被她经营得有声有色,营业额稳定增长。她对员工也很大方,店里的当日营业额特别好的时候,她常会请大家吃饭。有这样的上司陈非觉得挺好,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后悔过自己签的是被同事笑称“卖身契”的五年长约。
赵紫灵提过威扬还有另外一个股东,陈非进公司后才慢慢了解,赵紫灵并不算公司真正的老板,她只拥有威扬30%的股份。威扬的大老板顾靖扬,陈非进公司三个月了尚未见过本尊,关于他的八卦却已经听到耳朵长茧。
听说他是ABC,出身世家,家庭条件非常好。
听说他是Stanford的高才生,年纪轻轻就在好莱坞创立了自己的动画制作公司,并且很快扩张到影片发行行业,他的公司GMJ于2002年成功在纳斯达克上市,当时他才刚满26岁。
听说五年前他决定转战亚洲,并率部亲征,亲自坐镇北京,继续在中国市场创造奇迹。他的公司GMJ就在他们这个写字楼的顶楼,整整两层都是他们的地盘。
当然,事业有成的男人固然是所有人乐意关注的对象,如果这个男人正好又拥有出色的外表,这样的男人才有资格成为女人们津津乐道百谈不厌的话题焦点。
听说,顾靖扬正是这样一个全方位的上帝宠儿,按照简南希夸张的原话,“帅得超越了人类的范畴”。所以,毫无意外地无数芳心系于一身,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她们美丽能干的赵总。
这样一个完美得似乎更适合以男主角的形式出现在小说或者电影中的男人,居然是他们这个小公司的投资人,难怪办公室的女性们天天挂在嘴边,十分以他为荣,天天念叨,乐此不疲。一提到顾靖扬,大家就啧啧赞叹,连已婚的May和老成稳重的徐芳大姐听见了,都会赞同地插一句:“唉,老板确实是帅……”
对此陈非也不觉得烦,以前的他个性严谨,素有威望,下属们一见到他出现在公共办公区,立刻噤声做鸟兽散,他从来没有机会体验这种“茶水间文化”。而如今,他只是他们当中普通的一员,公司的女孩子当着他的面讨论八卦从来肆无忌惮,感兴趣谈不上,但也不至于排斥。
中秋前后,零售行业进入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商场的销售忙,负责仓库的陈非也不例外。平常每隔2-3天才送一趟货,现在天天往商场跑,有时候一天还要补一两次单,晚上加班也开始成为家常便饭。
这天下午五点,陈非送完一批货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外套。四季分明的北京入秋之后,下午已经开始凉。他出门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短袖polo衫,风一吹直起鸡皮疙瘩。
穿上外套,他走进茶水间去倒茶,意外地看到Nancy、Helen和改名为Stephanie的江晓梦全聚在茶水间开小会。
“老板等会儿真会过来?”Helen一脸掩不住的激动兴奋。
陈非一愣,顾靖扬要过来?是因为赵总要出差的事吧?
“千真万确!刚才赵总吩咐我出去买老板最爱喝的咖啡。”
“哇!我终于又能见到我们的王子了!!”Helen满眼的星星,和她手上捧着的橘色马克杯上面那只大加菲惺忪的睡眼相得益彰。
陈非一向不参与她们的讨论,但他不喜欢把吃食饮料拿到放着电脑的办公桌上,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继续在窗边站着。
几个女孩子对他的加入不太在意,在办公室里,陈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话虽不多,却总是一副礼貌和气的样子;作为办公室里唯一的男同胞,他自从进公司后便自觉包揽了办公室所有的粗重活计,轻而易举地建立了好人缘。 三个月下来,办公室里的女生早就没把他当外人。
“哈哈,你个色女收敛点,你要是敢对着老板流口水,赵总绝对会办了你。”Nancy亦真亦假地推了Helen一下。
“你少胡说八道了,我对我们家小安安可是非常忠贞的!”Helen愤愤地握拳,然后又摇头晃脑:“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陈非已经很习惯她们谈论顾靖扬时的那种态度了。王子一样的男人、童话一样的人生,这是人类自开始会讲故事时就无法抗拒的诱惑,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世事之后人们就会或多或少地明白,真实的人生与“完美”从本质上是无法调解的对立,这并不会影响人们依旧会被那些光鲜亮丽的、波澜壮阔的、跌宕起伏的故事所吸引,就好像所有的苦难都是为了成就世人津津乐道的闪耀光环,而那背后真实存在过的艰辛和黑暗都不值一提。
多少无法言说的痛苦、令人绝望的人性的阴暗、刻骨入髓的悲伤,藏在那些所谓的“完美”人生背后,不为人知。他微微垂着眼,掩住了眼里所有的情绪。
与陈非一样淡定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跟他同期进公司、同样没有瞻仰过顾靖扬尊容的江晓梦。倒不是江晓梦不合群,按说她刚毕业没两年,也正是少女心的年纪,但是江晓梦有一个很妙的个性,她对帅哥的审美,很迟钝。
读大学的时候,她也常常被舍友拉着四处去瞻仰系草校草之类的风云人物,但是奇怪的是,每次看过都觉得百闻不如一见,完全不像舍友们形容的那么惊天地泣鬼神,导致她后来得了一个外号,叫做“迟钝妹”。
不过江晓梦对此不以为意,她坚信是她的那些同学们太幼稚了,才会分不清电影和现实,随便一个长得稍微好看一点的就被她们幻想得天花乱坠。没错,电影里帅哥不少,但是那都是画过妆调过灯光乔过角度,加上电影里各种氛围渲染的。怎么可能有人能帅得一出场就天雷勾动地火金光闪闪瑞气千条?自认很理智很现实的小江同学对于“帅哥”这种生物的真实存在,始终持保留态度。
只是,Nancy和Helen都可以算得上是“熟女”级别了,还有May和徐姐两位“师奶”级的人物,她们都交口称赞的人,又得长得什么模样?自从在大学里被舍友无数次摧残之后,江晓梦已经很久没有产生了这种微妙的期待了。
“我倒要看看能帅到什么地步。”她也抱着杯子,撇撇嘴小声道。
Nancy和Helen对视了一眼,悠哉游哉道:“要我说,老板可是那种连男人都会忍不住妒忌的男人啊。”Nancy说完,正好对上陈非转过来似笑非笑的脸,她连忙笑道:“当然啦,我们陈非也是美男子一个哈!”
陈非对任何人都是温文有礼的,尤其是对女生。他对Nancy温和地笑笑:“被你说得我都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了。”
正说着,赵总办公室的门打开了,赵紫灵从里面快步出来,手上拿着手机,满脸开心的笑容。她走到门口拉开了门:“你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把人迎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