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的7月如流火,陈非站在大太阳底下,白‘皙的脸上被烤得浮起一阵不正常的红晕,白色衬衫后面湿了一小片,贴在背上,有点黏腻。他不适地扯了扯衣服,抬头看面前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刺眼得诡异的光亮,他咧开嘴角笑了笑,倒是没想到这个小公司竟然租在这样一个高档的地方。
他手上只有一个讲义夹,讲义夹的封面上贴着一个便签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大望路XX写字楼1812室,他走进电梯里,按了18楼,顺便用电梯的镜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面试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整,这个公司地理位置对他来说很合适,搭公交车从家出发,连走路的时间都算上,也就是四五十分钟的路程。今天怕路上堵车,他十二点半就出了门,果然不出所料,北京的交通已经无可救药,大中午的居然也堵了半天,他到站的时候已经一点四十。
上到18楼,他也不急着找1812室,站在电梯走廊上休息了一会儿,让冷气把身上的汗味稍微压下去一点。
站在大片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灰仆仆的天空,栉次鳞比的高楼气势压人,似要扑面而来,玻璃幕墙在太阳底下泛着刺眼的光。一时之间,陈非有点恍惚,在过去许多压抑得无法喘息的时刻,他也曾无数次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在大城市的跨国公司,做一个忙碌也简单的白领。而现在,他终于站在这里,京城CBD商圈知名的写字楼,可惜的是,这个企业既不是外企,规模也不大,并且还没有聘用他。陈非又扯开嘴角笑了笑,只有窗外的白云看到,那黑白分明的眼中一闪而过的寂寥厌倦的光。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17岁的时候,他的理想很简单,继承父亲的事业,做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功成名就,为家族争光。20岁的时候,他想,也许他还可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为这个世界付出自己哪怕微薄的力量。25岁的时候,他开始有点迷茫,不太确定那一眼望得到头的所谓精英人生是不是想要的。如今29岁了,千山万水过尽,迷惘的却仍旧迷惘,没有答案的问题,也仍旧没有答案。
他一度以为已经学会与迷惘不安和平共处,他不再那么急着找到那个所谓的答案,但是当事情一步一步走向他甚至很早就已经预知的那个结局,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自大而简单。
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个城市安顿,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拿着一张列满诸如“挂钩、晾衣杆、抹布、垃圾桶、保鲜膜”等零碎物事的清单在大卖场拣选性价比最高的单品也好,打电话找人安装灶台、改造电路、装网线、换老旧下水管道也好,这些不久前还有管家统一安排、各有专人负责的琐碎家务,并不让他觉得不耐烦,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不知从何下手,毕竟,在美国独自生活了三年、近几年又数次游学法国,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要经历一次这样的过程,尤其是赴法进修那几次,由于停留的时间相对较短,在采买碗筷之类的日杂,即使是不接地气如他也会从务实地挑便宜简单的。采购的过程总是混杂着新鲜感和短暂脱离日常生活的兴奋心态,一来二去形成惯性,即便现在物我两方都面目全非,经济窘迫,迫于生计而不得不量入为出,倒也不会令他难以接受。
无法安顿的,是他的心。
再早的预见、再多的准备、再刻意的麻木,也无法消弭事情发生那一刻,心灵撕裂的伤痛。
在那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情感那么脆弱。他一向自诩理智冷静,即使在最煎熬最挣扎的时候,面对亲人的误解与背叛,他都能够以逻辑分析推理,推己及人,体谅误解的、淡漠背叛的,坚守自己的立场,尽自己的责任,做自己该做的事。
然而,当一切如他所料地都结束了,该来的都来了,要走的都走了,没有任何奇迹发生,他也终于如愿所偿地离开了,他却没有觉得解脱。不是舍不得,更谈不上后悔,但当他远远走开,那些当初被刻意压在心底的伤痛却疯狂反扑,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
消沉了几个月,够了。过去的无法改变,再痛的伤痕也会有痊愈的一天,这道理他懂。放不下的,只好先搁着吧。如今他的愿望很简单,在这大得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埋葬一切的城市里,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平静度日。
两点差五分,陈非来到1812室,玻璃门,门口接待处的浅蓝色背板挡住了里面的情况,上面几个深灰色的字:北京威扬商贸公司。他再次确认身上已经没有什么汗味了,这才按下门铃。
“陈非是吧?”
面试官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看上去年纪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一点。她坐在大班椅上,深蓝西服粉色衬衣,看起来十分利落干练。
她一边用手势示意他坐下,一边翻了翻陈非只有三页的简历,随口问道。
“是的。”陈非扬起嘴角,适当地表达了自己的礼貌。
“你是80年的?”女子抬起头来,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讶。对面的男孩,不,应该说是男人,怎么看,都更像刚出大学的学生。
“是的。”陈非再次点头,依然保持合宜的淡笑。
“这个职务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会愿意做的。”女子很快收起惊讶,拿出面试官的犀利。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后背慢慢地靠在椅背上,陈非看得出来,她并不像外表看起来这样镇定自若。
陈非直视面试官:“我很需要这份工作,而且我也能胜任。”
他的声音不大,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就非常诚恳,而且他有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就是这干净得不像一个即将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所拥有的眼神,令他说的话更令人愿意相信。
“陈先生,我们这个工作招聘的对象是有两年以上相关工作经验的人,你的资历太老,我们不好开工资。并且……”对面的女子沉吟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这个工作的发展空间并不大,而我们需要的是能够长期稳定在这个位置上的员工,不希望三天两头招聘。”
陈非对面前的女子有了一些好感,那么坦诚直率,是因为还年轻的关系吧。
“感谢您的说明,以及您愿意给我机会来表达我的立场。您说的这些,在我应聘这个职位之前,我也考虑过了。我想说明的是,首先,我不会拿过往的工作年限来要求工资,只要工资和这个工作相符就可以。其次,我也不是很在意发展空间,我只希望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过,也许这些说明都不足以打消您的疑问,所以,如果您愿意给我这份工作,我可以与贵司签五年的合约。”
陈非不疾不徐地说明了自己的立场,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态度不卑不亢,稳重从容的样子令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对面的女子似乎没有想到他对这个工作竟抱着这样高的尊重和决心。在如今这种浮躁的大环境下,年轻人没有几个肯长期待在一个公司的,通常是哪里工资高就往哪里跳,她面试了不少人,一年换过几个工作的也不是没有。而面前的这个男人居然愿意签五年的长约。她不禁有点疑惑,再次瞄了一眼对方的简历——对外经贸大的本科毕业生,对于仓库管理这个只需要大专生学历的工作来说,还是有点屈就了,不是吗?
心里虽然这么想,说出来的话却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想要在我们公司待五年,我们也不一定愿意用你五年啊。”她笑着说,是玩笑,也是试探。
的确,陈非的履历上,毕业院校虽说是一大亮点,却也是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学毕业后就在南方小城的一家名不经传的贸易公司做业务,直到现在。英语水平六级,证书上面的成绩也只是“通过”。
陈非看到面试官又在翻他的简历,像是一个不自觉地动作。陈非知道,她并不是在看他的简历,她只是在思考。但他也知道,对方会愿意要他的,仓库管理并不复杂,虽然他的专业不对口,但是以陈非过往的“工作经验”,胜任这个工作是绰绰有余的,至于英文水平,这个职位只需要看得懂一些食品的英文名称,六级的读写水平绝对是太够了,所以他很自信。
“你虽然有很丰富的工作经验,但是你并没有做过库存管理这一块的工作。坦白说,我原本更倾向于用女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非点点头:“一方面,刚才您说过,您不想三天两头招聘,女孩子的稳定性通常比较强。而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表达过我的诚意。另一方面,仓库管理是一个需要细心和耐心的工作,女孩子在这方面比较有优势。不过您可以相信,这点我同样能做得很好。”他的语气平稳,回答严密,态度诚恳。
面试官的心稍微震了一下,这个人似乎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他的回答并不咄咄逼人。她抬眼认真向对面的男人看去——他的穿着中规中矩,短袖白衬衫,黑色西装裤,衣服看起来很新,似乎是为了面试专门准备的,但上面没有新衣服的折痕,也没有明显的熨烫痕迹。随处可见的普通上班族搭配,但穿在他身上却不显平凡,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干净清爽。她这才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气质很不错。
他的手交叉放在小会议桌上,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她视线上抬,他的长相不好不坏,谈不上特别帅或精致,一双不大不小的杏仁眼是全脸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瞳仁很大,黑白分明,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也非常坦然地直视着她,对于她直直的打量即没有紧张也没有傲慢,而是带着略微的包容和理解的神色。
一种莫名的好感涌上心头,她微微一笑:“那么,你认为你是一个细心耐心的人?”
陈非点头:“我不想说什么空话,我可以用行动来证明。不管是早晚清点库存还是整理库存记录,我都会用不同的方法重复两遍。”
女子的心又是一动,这个回答很有说服力。一般的复查,很容易受到惯性思维的影响而在同一个地方犯同样的错误,因此效果就会打折扣。但是如果用不同的方法复查,错误就会更容易被检查出来。所有主管都希望下属可以这样做,虽然听起来似乎不难,但是偏偏一般人根本想不到、或者懒得这样做。
此刻她终于相信自己转运了,为了这个职位,她已经面试了不下20个人,学历低一点的英语不行,学历高一点的恃才傲物,仿佛觉得自己来应聘这么一个职位是给了他们公司多大的荣幸一样,应届毕业生更让她气馁,明明什么都不会,一听说他们公司要签两年合约,立刻摇头不干,摆明了是把这儿当实习单位。偏偏她不信邪,非要招一个各方面都符合自己要求的人才肯罢休,她想,以自己的能力,这个公司早晚会发展起来的,凭什么要自己去屈就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阿猫阿狗?
憋着这么一股劲,她最后跟人事交代,有简历必收,一律请来面试,如此不拘一格,她就不相信,在人才济济的京城里自己招不到一个小小的仓库管理员。
瞧,苍天不负有心人不是吗?眼前这一个,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远远超过了这个职位所需要的规格,于是,她也不打算再兜圈子了:
“那么陈非,你被录取了。按照你刚才的承诺,你要和公司签五年的合约。如果你违约,公司会要求你支付相当的违约金,你同意吗?”
“我同意,谢谢您愿意聘用我。”陈非真诚地笑了。
两人又确认了一下薪资待遇的问题和正式上班时间,然后女子站起来和陈非握了一下手,她的手柔软却有力,很有职业女性的风范。
“欢迎你加入我们公司。我叫赵紫灵,是公司的执行官,也是股东之一。既然我们以后是同事了,就不用再以’您‘称呼我了,我比你还小一点呢,这样听起来真别扭。” 她笑着讲了一串,看起来比刚才放松多了。
反而是陈非,从头到尾都是一样沉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谦虚。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赵总。”陈非郑重地说。他对赵紫灵第一印象很好,她自称“执行官”的样子很可爱,虽然只是一个小公司,但是她对自己的公司显然很认真。
赵紫灵摆摆手:“我现在先带你出去认识一下新同事,你顺便把身份证复印一下,留给人事做合同。对了,我们公司还有另外一个股东,不过他不管事,所以你不会经常见到他。”
“好的。”
陈非走出威扬的写字楼,这才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那边传来一个干净明朗的女声,带着南方女孩子特有的柔软口音,还有走动的声音。
“梓君,是我,陈非。你在忙吗?”
“我在开会,不过没关系,我暂停了。怎么样,工作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一家做进口食品的商贸公司做仓库管理。”他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很轻松。
那边沉默了。
陈非一顿,决定选择忽略:“我留的是你的联系电话,新公司这边如果有人跟你联系的话……”
“嗯,你放心,你从毕业后就在我这里打工嘛。”对方戏谑道,仿佛刚才的沉默只是信号的问题,“对了,我还没跟你说生日快乐呢。”
“……谢谢。”
陈非的生日是6月21日,快两个礼拜了。不过梓君对各种节日生日都不太敏感,她能记得说一句生日快乐已很难得。别说是她,他自己都常常会忘记自己的生日。以前是有母亲帮他记着,不管他在哪个国家,她都会打电话跟他说生日快乐,如果他在家,她一定会在早晨给他煮一大碗油面,点过食用红色素的面条看起来喜气洋洋,上面淋着葱油,传统又温暖。现在,母亲不在了,家里也没有其他人会记得帮他庆生了。
隔着听筒梓君也感受到了陈非突然的低落,她想了想,道:“陈非,放弃了这么多才换回来的生活,要好好珍惜。”
陈非心里一动,有些话在心里压了很久,终于还是脱口而出:“梓君,你会觉得我这样做很可笑吗?”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也不用问。梓君不会温言款款地安慰自己说没关系,更不会故作热情地跟自己说要加油,他都知道。岑梓君于自己,很多时候,更像一面镜子,他们两个成长经历中有些部分惊人地相似,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来源。陈非有时甚至会觉得,梓君似乎比自己的心结更深,心防更高,在她明朗随和的外表下藏着一般人轻易发现不了的冷漠。
但是陈非还是问了,他其实有点迷茫,他刚刚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颠覆了自己过去29年的人生,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承担得起那样的后果。而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女孩,是他极少数人真正算得上知交朋友中的一个,随便她说什么都好,他就是想听一听。
岑梓君没有立刻回答,她顿了一顿,然后缓缓地、但是很清晰地回答:“陈非,永远不要问别人,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对的还是错的,因为只有你自己,才最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任何人也没有资格替你回答这个问题,任何人。”
陈非很想说,是吗?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谢谢你,我知道了。你的员工还在等你开会,你赶快去吧。”
“嗯,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给我电话,别跟我见外。”
陈非以为她会立刻挂电话,她又轻轻地说了一句:“陈非,我其实很羡慕你,你比我有勇气,而且,你比我更幸运。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那边挂断了,陈非却保持着听电话的姿势,回想着梓君那句话,似是包含着万千的情绪,听起来却那么轻飘飘的不真实。
幸运……?对比梓君,他确实是幸运的,幸运得可以重新开始。
人是多么奇怪又自私的动物,越好的朋友、越近的关系,你越能从对方的不幸中,深刻地体认到自己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