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里做学徒的日子,并比不上村里自由自在。因为未成年,并不能考取驾驶证,所以大河的师傅一开始并未让他学车,而是随车作为搬运工。

大河每日跟着师傅起早贪黑,将半人高的水泥袋子一包一包地从车上扛到地上,从地上扛到别处。他几乎没有闲暇时间——若是有,便被厂里其他人叫去帮手一些杂活。因为他憨厚老实,好吆喝,且人高马大、力气十足。若遇上他师傅开夜班车,他便要通宵达旦地不睡——他得盯着他那性格随意奔放的师傅,不要开着开着便打起了呼噜。

他们的厂子是个效益不错的水泥厂,有着几十号员工。厂长的媳妇是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满面红光,勤劳致富。为了省钱,她并未给厂里聘请厨师,每日亲自穿着发黑的围裙对着热气蒸腾的大铁锅,抡膀挥铲,端出数大盆油光淋漓、辣味雄厚、偶有肉渣的饭菜。

大河每次端着缺了口的大碗,对着那摆满桌子的几大盆,就想起山神一边一脸挑剔地评价一边将那些盆子都拢进袖子里的样子。

他为自己这生动的想象而憨笑,然而笑完之后,往往端着碗在四周人声鼎沸中沉默地发呆,觉得有些吃不下。

因为忧愁和思念,他一天一天地瘦下去——虽然他以往也不算胖——从高大变作高瘦,不过不能被称为不健康,成日地干活劳作令他肌肉紧绷而结实,黝黑光滑的皮肤下蕴藏着勃发的力量。

三月之后,他得了一个小小的长假,有四天的时间。足够他用一整天回到村里,待两天,再用一整天回城。

他跋山涉水地回村,因为下雨,从县里到镇里的车抛了锚,他半路下车徒步走到镇里,花去大半天时间。再从镇里翻过几座山回到村里,已经是繁星点点的深夜。

村头的大狗远远听见脚步声,汪汪直吠。在发现是他之后,索然无味地趴了回去。

因为太晚,他并没有进屋打扰弟妹睡眠。将随身的行李——是一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与一些县城特产零食的包裹——放在院子门口,他转身直奔半山。

山神庙还是他新砌时的模样,一只蛤蟆在祭坛底下呱呱的鸣叫,听他脚步声便跳了开去。

那只螳螂老汉还被石头压在祭坛上,他弯下腰去将它拿起来。翅膀和脑袋都已经被泡涨而松开了,是经了风雨的缘故。

以往刮风下雨的时候,山神总会将放在祭坛上的小玩意儿们收起来。待天晴了再放回去。

他呆呆地拿着那只螳螂,偏头看着被红布遮掩的山神像。那尊小石像隐在庙檐的阴影里,只看得见石头身体上隐约的青苔。

他默默地将垒了几片落叶残枝的祭坛打扫干净,又清理了一通山神庙,用手指抹掉了山神像上的青苔。将那块积了灰的红布在山泉里洗了洗,又盖回去。

然后他蹲在祭坛前开始编新的螳螂妈和螳螂娃儿。

天微微亮的时候,他将螳螂一家放进山神庙里,用石头压住腿脚,再用一片大树叶遮住。

他退了两步,看着静默的山神像。山神一直没有出现,即便他夜里被冷风吹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将怀里用草纸包裹严实的一包龙须糖搁在祭坛上,低着头说,“这个很好吃的。会掉渣,要用手接住。”

村里人对他的归来都感到惊奇和新奇。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儿就像幼时的他一样,围在他周围跳跃着讨要糖果和小袋装的各类零食。而稍大一些的少年少女,则巴巴地围着他询问县城的模样,听他讲那宽敞的工厂,跑起来隆隆响的汽车,夜晚时花花绿绿的路灯。

他帮三舅干了一天农活,晚上便听三舅妈唠叨,还有多少多少的债务要还清,弟妹的学杂费又有多少。他将这三月的工资全部交给了三舅,并且答应三舅妈之后的工资仍旧是一点不少地交回来。

秀秀傍晚放了学来寻他,并且跟他说自己下半年就要小学毕业,然后到镇上上住宿的初中——这样他们便近了一点,她可以周末到县城来找他耍。对于这一点,大河虽然觉得是好事,但并不因此而欣喜若狂。事实上,他更希望自己能够每个周末都能回村,到半山打理那齐腰的小庙。

临走那天早上,他天未亮又到了山神庙。两日前留下的龙须糖像是被鸟雀或者其他小动物刨过,破烂且粘腻地摊在祭坛上,并且招惹了一堆蚂蚁来来去去。

山神享用或者未享用过这贡品,都是看不出的。因此他只是沉默地将碎糖拢起来埋在附近地里,并且打理干净祭坛,然后新摆了两个热腾腾的红苕在上面。

然后他蹲在山神庙前,看了看螳螂一家——好好地藏在叶子下头——又盯着山神像发了一会儿呆。

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他踩着路边草叶的露水下山。

他未曾回头,不过即便他回头,也是看不见的——大山的神灵站在那里,站在祭坛的旁边,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再也看不见。

然后山神低下头,静默了一会儿,弯腰去用冰冷的手指戳了戳其中一个的红苕。

察觉到指尖的热度,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又似开心又似苦涩的笑容。

随着他动作而垂下来的乌黑的长发上,还挂着一缕龙须糖的残渣。

……

大河每隔两三月,便回村一次,带回一些给村人的礼物,也如数地带回工资给三舅。他心眼实,除了买买礼物买买糖、旧衣穿破时给自己置换上一件,并不再从中克扣自用。他平素没什么爱好,也不跟着厂里一群年轻小伙子出去喝酒玩乐,偶有闲暇时间——譬如周末——要不就是陪着从镇上过来的秀秀逛街,要不就是一个人窝在工厂宿舍里,编他的竹叶。工厂背后正好种了一小片竹子,十分合他心意。

但他心眼实过了头。每每陪秀秀逛街,秀秀看到什么漂亮的裙子、好看的小玩意儿,便久久不肯离去——而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得掏出钱来买给她。连中午吃饭,都是带秀秀回工厂,与臭烘烘的一群工人吃那大盆的伙食。久而久之,秀秀逐渐攒了满心地不痛快,气他不开窍,却又要保持女娃儿的矜持,没办法开口点醒他。

直到有一日他师傅实在看不下去了,在秀秀走后,拉他去那工厂的角落里,便数落他,“瓜娃子!你脑壳硬是乔!你把别个女娃儿天天弄到工厂里头干什么?”

然后他师傅便详细与他分析了应该怎么对付女娃儿,包括要买东西给她,带她去吃那些好吃的,耍那些好耍的。

大河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秀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以前都没有要这样那样,怎么会突然之间就要换种方式对待了。不过师傅既然说了,他便照着给秀秀买了一件花布的裙子,果然秀秀十分地开心,并且终于意识到他是个不说清楚不会明白的石头脑袋,下次再来见他时就开始十分明显地表示,她还要这个,还要那个,还要去吃新口味的冰淇淋。

于是大河从当月开始带给三舅的家用就少了一部分,三舅妈对此颇有微词,当听说是被用去给秀秀买东西之后,便更加激动地瞪起眼睛,不过不敢再发表言论——因为三舅也瞪住她了。

三舅语重心长地拍拍大河的肩膀,叹了一句,瓜娃子也算长大了。

而长大了的大河——仍旧是想不明白这内里的道理。

他仍旧挑深夜上山,给山神送去各类的糖果,送得最多的是龙须糖。虽然想不出理由,但是他总觉得山神最喜欢的就会是这种糖。

他仍旧老模样打扫祭坛,收走几月前留在那里的糖纸的残骸,并且在离开的当天早上摆上两个红苕,蹲在庙前对着山神像发会儿呆。

如此日升月落,岁月流逝,山中一切如故,叶落花开。

大河有天站在山神庙前,听着周围微风簌簌、鸟叫虫鸣,看着枝头新发的小芽,恍惚间突然觉得好像这才是他与这座山神庙原本的关系——也许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穿着翠绿袍子、对贡品挑三拣四、喜欢揉着他头发扭着他脸蛋叫瓜娃子的山神,那只是他的幻想,而他只是一个从小跟着先辈,信仰和祭拜神灵的山民。

那一年他二十岁。已经代替他师傅,给厂里开了近一年的车。他那师傅在他考上驾驶证之后,有一天独自开夜车,打瞌睡,撞到了路栏上,当场便去了。大河在悲痛之余,不得不独自承担起厂里货车驾驶员兼搬运工的任务。如此他更加忙碌起来,几乎要半年才放得了一次三天以上的长假。唯一的幸运是工资比之前稍涨了一些。

秀秀比他小两岁,早些时候读完了初中,便在县城里也寻了一份工作,是在百货商场里做售货员。她每天按时下班之后,就来工厂寻大河,周末也不例外。即便他是前一日上了夜班,通宵未睡,她也仍旧央着他开着工厂的车带她出去兜风。她知道大河升了职涨了工资,便更加索要无度,因为明白大河会答应她的任何要求,是她身边仅有的对她好的男人。

在那几年时间里,村支书来回镇上无数次,镇领导来回县城无数次,县领导来回省城无数次,终于给县里镇里村里争取到了外省的投资。大河他们村,因为被几座产竹的山环抱,便被投资了竹产品开发。

县里新修了一条大马路进镇,而镇里新修了一条小马路进村。村民们围着秀秀她大伯家新买的第一辆摩托车惊叹不已,上下其手。不久后村支书又购置了全村第一台电视机,是县城里买来的二手货,黑白两色。沿着这条电视机进村的轨迹,村里拉上了电线、天线。从此大部分村民家都亮起了电灯。夜晚的时候,村民在灯火通明、飞蛾缭绕的坝子里群聚,摆龙门阵,打桥牌,村支书将电视机也拖到了坝子里,一群娃儿便围着那大黑盒子全神贯注,时不时发出唏嘘或哄笑。

越来越多的年轻村民去到镇上、县上工作。而最先进城的大河,因为来得早,地盘熟,成为他们找不到工作之前的依靠,不但提供资助,并且先后介绍了村里两个年轻人到自己厂里干活。

及到又过了一年新春,秀秀她那心思活络的大伯从省城回来。满心激动与兴奋。说他认识了一个省城的朋友,是个颇有门路的中年工头,需要一些年轻力壮的能手,跟随他去沿海城市建设大楼。识不识字没有关系,只要力气大,肯干活。工资是这里的好几倍,干足三年,就够钱回来修房子,娶媳妇。

村人原本都不愿意走那么远,去到那无依无靠、连语言都不通的陌生地方。然而有那一户人家的青年,因为家中实在生活拮据、少一个人便是少一口饭,一咬牙就跟着秀秀大伯跑了。到年底回来,换了一身新衣,满面喜庆,包裹一打开,鼓鼓的一沓艳红的票子,数起来竟有好几千块。

小山村里炸开了锅,便是老早就去了县城的大河,省吃俭用,一年下来也只有几百块的积蓄。这个外省的工资,可真是逆了天了!一群小青年便颇受鼓舞,跃跃欲试。

月底大河从县城回来,看红了眼的三舅妈便拉住他商量,怂恿他也跟着同去。大河一早知道这个传闻——秀秀大伯喜欢他勤奋肯干、厚道老实,最先就将这个赚钱的门路提供给了他——然而很难得地没有遂三舅妈的愿,光是闷头干活,咬着嘴唇不吭声。

他在县城,还能隔一段时间回来看看。自从修了马路进村,几乎每隔两周便能回来一次。而去了省外,那是要过年才能回来啊。

三舅妈心怀不满,旁敲侧击,最后判定大河不肯走,是因为秀秀还在县城、舍不得分离的缘故。她便去找到秀秀她妈,委婉地表达了意愿。而秀秀的妈,自认为十分了解自己女儿跟大河那点猫腻,便将她女儿从县城里招回来,百般劝诫,阐明了你男人若是有出息、有钱,你也跟着有钱、有好日子的道理。秀秀十分心动,回去便跟大河死缠烂打,伙同她大伯一齐给大河吹耳边风。

大河仍是闷头做事,锁起喉咙不发一言,甭管是财源滚滚还是前程似锦,通通不予理睬。

直到有一日,他那在县城里寄宿读高中的弟弟,拎着一包村里自产的红苕,跑到了他厂里的宿舍来。

他弟弟那年即将高考。与他的哥哥,和村里其他只识得逗猫惹狗的娃儿不同,他这弟弟是个自小就十分聪明的娃儿。虽然也逗猫热狗,但是惹了祸事从来找得到理由,振振有词地将自己推脱干净。小时候跟大河一起从山泉里捞出来以后,他像被泉水泡亮了脑子,读书一直颇有成效,最后成为全村仅有的几个考上高中的娃儿——当然,他的学杂费大部分由大河资助。

而现在他极有可能成为全村仅有的一只考上大学的金凤凰。

“哥,”他低着头,坐在大河吱呀吱呀的铁架子床边,便十分犹豫地表示,“我下半年如果考上了大学,那学费就没得法子……”

他红了脸,觉得有些强人所难的愧疚,但是转念想到,出省打工赚钱,也是为了他哥好,而且等自己读完了书,挣了大钱,再转头还给他哥便是。于是便足了底气,继续劝道,“屋头今年收成也没得好好……老汉他得了风湿,一落雨就不好干活。妹儿明年要读高中了……”

大河低头编着竹叶,生了老茧的大手灵巧地将一个用竹根削的小轮子用白线绑在竹叶编的车身上——他在照着他的老货车,做一辆巴掌大的小竹车。

然后他如他弟弟所预料地,终于点头答应。

他弟弟满心欢喜而去,并且洋洋得意——在这么多人前仆后继的失败之后,只有他掌握了说服的要点:他这个哥哥好听点叫质朴,难听叫愚钝蠢笨,半点没有赚大钱的志愿,用糖衣炮弹来诱惑是没有用的,其实只要点明家里很困难需要你赚钱的道理就可以了。

大河背着一个掉色且边角破烂的背包上了半山。将包里各类的零食垒在祭坛上,他最后放上了一大包包裹严实的龙须糖。

“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过年才回来。”他看着无尽虚空的大山深处说。

“你留倒慢慢吃,下雨的时候要收进庙里。”他认真地嘱咐道。

然后他将塞在背包深处的小竹车拿出来,跪在山神庙前,他弯腰小心地将它与螳螂一家和他后编的其他小动物摆在一起。

“这是我的车,我很要喜欢的。”他说。然后侧过身,他小心翼翼地,摸了山神的脸。

他弯腰跪在山神庙前,将脑袋贴近山神像,作出一个搂抱的姿势。从后面看上去别扭而可笑——因为他是那么高大而健壮的男人了。

翠绿的袍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清俊的面上冰冷而毫无神情。而后在他起身的那一瞬,悄然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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