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呜——!”他突然听到上方的黑狼一声哀鸣!

竹林里陡然狂风大作!黑狼嘶吼着从他身上翻滚而下,满头是血!呼啸嘶鸣的风中一片竹叶从枝头掠下,竟是箭一般刺进了那狼的右眼!

黑狼踉跄着退出几步,剧痛俨然令它更加的疯狂!它剩下的一只眼睛同样赤红如血,咆哮一声又一头向大河撞了过来!

又一枚竹叶嗖嗖破风而过,如利刃般划过黑狼另一只眼睛,霎时从中破开两半!血液飞溅!

黑狼嘶吼着甩着头,已经完全辨识不了方向,痛楚令它疯狂地就地翻滚咆哮,四爪将地面刨出深深交错的大坑大道。

大河瘫在原地,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那巨狼四下翻滚,一路哀嚎着向着山边小路的边缘撞去,狂风之中它脚下混乱且跌撞,竟是一头撞倒路边一株半人高的小树,浴血的身影顿时消失在了山崖边!

隐约又一串狂痛的哀嚎,扑通一下落水之声!

大河呆在那里,动弹不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狼已经滚落山崖跌进了水里!肩上手上的伤口传来剧痛,他闷哼着不由自主地颤抖,头脑一片昏沉。

啪啦啪啦豆大的雨珠打在了他的伤口上,他慌乱地抬头,狂风之后,这山林之中竟然霎时下起了暴雨!乌云蔽月,四下陡然黑暗,草木都变作风雨中狰狞摇曳的黑影!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无力而剧痛的手臂却无法撑起身体。他在挣扎中再次呆住——翠绿的袍子出现在近前。

他侧身躺着,半个身体浸在泥水里,那啪啪的雨珠都凶狠地砸在他脸上。他仰起脸看上去,山神笔直地立在他面前,骤雨同样凶狠地跌落在他头上肩上,他一身长袍随风大力鼓动,黑长的发如水草一般沾湿了面容,那低垂的面上阴黑一片,半点瞧不清楚神情。

雨水带着风声噼里啪啦,伴随着心跳轰轰地震动着耳膜。大河在震惊与神智混沌中,听到山神冰冷的声音穿破雨雾的杂音,笔直地刺入他的耳里,“滚!”

大河呆滞着,并无法消化那个字的意思。而山神一拂袖,一道风狠狠地撞进大河胸口,竟眨眼将他击出几步远,他痛楚翻滚之下,已经变成趴跪姿势。

狼狈地双手撑地直起身来,他听见山神更加尖厉而森冷的声音,“还不快滚!”

雨声如雷,而胸口的痛宛若刀剑剜心。他仍旧呆滞不动,被山神颇不耐烦地再一拂袖,闷哼着仰面向后仰倒,重重摔在下山的路上,被尖锐的石头磕到后腰,浑身一个激灵!

他仿佛被那尖锐的疼痛刺中神经,在一片昏暗中挣扎着站起来,脑袋里昏沉地疼痛,无法进行任何思考,他凭着本能向前跌撞着跑下去。风雨中前方一片未知的黑暗,一步一步的摇晃跌撞,像是站在雨后涨水、大浪颠沛的山泉边。

而后他眼前陡然一道刺眼的白光,吞没了全部的黑暗,模糊了他本就混乱不清的视野!身后紧接着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他听见天地震荡的声音,那是大山的颤抖!

“轰——!”

他随着地震一般剧烈的抖动而脚底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上泥水里,昏厥过去。

……

醒来时正对上秀秀哭得红肿发胀的脸。小姑娘一头乱发,满目血丝,看见他醒了就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痛得他下意识地嘶嘶呼着冷气。

他转头四顾,四周一片极不熟悉的雪白与惨绿。

他妹妹也守在床边。这时候便唧唧地与他述说:秀秀姐姐怎样连哭带嚎地带着村人上山找他,怎样在暴雪呼啸的山路上抬出了他——他晕过去之后山里便下起了大雪——三舅与秀秀的大伯怎样连夜将他送到镇里的诊所,见他睡了两天不曾醒,又辗转送到了县城。

那是他第一次进县城。

到了晚上,三舅妈和秀秀的妈带着在医院门外买的几个大白馒头来了。秀秀的妈谢谢他救了自己女儿,但是笑得很是尴尬,并且准备将秀秀带走,回去村里干活。秀秀走得不情不愿,一步三顾,而大河痛得神智恍惚,并不能积攒力气与她多做告别。

旁人走了之后,三舅妈坐在床边,将馒头分给他和他妹妹,开始跟他唠叨,他这次进院,花光了家里与秀秀家的积蓄,村里各家各户还力所能及地凑了一些——当然回去以后,都是要慢慢还的。

三舅妈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十分不高兴——虽然这次又是大河救了人,可是他自己要是没有连夜上山,也就不会惹出这祸事,倒了全村一整年的霉头。说起来,当年这个侄儿救了她娃儿,不也是因为这个侄儿带得她两个娃儿半夜上山么?

三舅妈想通这个道理,便更不高兴了。臭着一张蜡黄的脸,她便出去与医生商议——既然娃儿醒了,也就不用住院了罢,这么一天一天住下去,她可要赖钱不交了。

幸而三舅与秀秀的大伯及时赶来,阻止了三舅妈丢人现眼的行为。三舅妈不堪当着旁人的面被骂,与三舅在医院走廊上大闹一场。三舅要揍她,被秀秀大伯和医生拦了住。而后三舅妈气鼓气涨地带着女儿要回村。大舅并不管她,而是进屋去看他侄儿。

大河瘫软地躺在床上,听他三舅与他说病情。伤口较深,但并未伤了筋骨。小伙子身体好,治好了以后能跳能蹦能干活,不用担心。而秀秀的大伯对大河表达了全家的感谢,并且说这次来县城,他正好约见了一个秀秀他老汉生前的朋友。这个朋友在帮县城某工厂开车,现在正需要一个学徒。包吃包住,并且每月有对村人来说较为可观的薪水。只有一个条件,便是小伙子吃苦耐劳,能认真学习技术,能上夜班。

这是个不错的工作,并且能够帮助还清这段日子以来家里欠下的债务。三舅便自作主张,帮大河答应了下来。

大河在县医院又住了一周,才满身绷带与药味地跟着大舅回了家——再休养个一两月,等他身体好些,便可以进城去学开车了。

村支书对大河停学的行为并不满意,翘着小胡子到了三舅家里,四下一转,看看那糊了纸壳的窗玻璃与娃儿们打补丁的衣服,长叹一声,便只关心了一番大河的伤势,自去代大河一家与学校校长解释。

而大河终日躺在家里床上,裹在被子里透过灌风的窗户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大山。在经过一整年的温暖之后,这突然成了近些年来最冷的一个冬末春初。他听村人说,自那天夜里之后,大雪便封了山,暴雪连下了数日,连山泉面上都结了冰,下面的泉水色泽昏沉,混杂着泥土与腐枝败叶,完全无法取用。大雨与大雪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泥石流,谁家都未曾波及,只独独冲垮了大河家在村角的那间祖屋。

这些事情成为村中妇女茶余饭后家长里短的内容之一,有些说大河家遭了诅咒,有些却说祖屋显灵帮大河挡了灾,所以才没像他老汉一样进了狼肚子,众说纷纭,唧唧歪歪。

大河并不知道屋外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他只呆呆地看着山的方向。他简单而空白的脑子里,只盛得下一个影子,在那一片纷杂混乱的黑暗里,山神森冷地立在那里,对他说,还不快滚。

他想不明白那一夜里发生的一切,而只觉得头脑与胸口的疼痛。他将他颀长而坚实的手脚紧缩在一起,像一只庞大而忧伤的兽,他蜷缩起来,发着抖悄无声息地哭了出来。

他在家里躺尸了一月,山谷里终于有了春暖花开的迹象。山上的雪开始融化,山泉也日益清澈如旧。趁着三舅与三舅妈这天一齐出门赶着春耕,他摇晃着地下了床,头重脚轻地往山上去了。

沿途的花草都还未长起来,死气沉沉地颓倒着死去的枯黑枝条。一些被大雪压倒的竹子横在小路边,枯败的叶上挂着未干的水迹。

他踩着烂泥走近山神庙,而后无法抑制住喉咙里一声低小的惊呼,他睁大眼睛。

一滩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烂泥石块堆砌在那里。连山神庙带着庙前的祭坛,都被掩埋了大半。山神庙已经倒了,几块烂土块间隐隐约约一角红布的影子。

他跑上前去,跪在冰冷的地上去扒那堆石块,小心翼翼地刨出那块破烂而脏污的布来,而后更加小心地挖出埋在下面的小小山神像。他爷爷生前捏的泥巴脑袋已经被砸了个粉碎,石像突兀的光脖颈带着平滑的断口,上面粘着一些碎土。

他抱着那个石像,突然周身发冷,惶然而迷茫地看着四周,他发出了一声因恐惧而颤抖的声音,“……山神?”

“……山神!”

“山神……”

竹林里一片寂寂,竟连风吹竹叶的声音都好似没有。连虫鸟都似仍在冬日深深的沉睡里,未曾醒来。

他花了好几日时间,每天偷偷跑到山上,清理走那些土石,垒起那座小庙,重新捏一个泥巴的脑袋,搁在石像断裂的脖颈上,并且洗净那块红布盖上去。

这一日他蹲在地上整理着祭坛的遗址。突然好似发现了什么,他恍然地睁大眼睛,沾满泥巴的双手往下刨弄着,他翻开了覆盖在上面所有的土石,他刨遍了方圆一米内的地方。

他只找到几片破碎的鸡蛋壳,和一个装过红心小糖的破旧小塑料袋。

没有螳螂妈,螳螂娃儿。没有他那些活灵活现的小动物。连半点残骸都没有。

他呆在那里,然后突然通红的颜色席卷了他的脸颊,他连脖颈到脑门都是通红地,他大喊起来,“山神!”

他挣扎着站起来慌乱地四顾,“山神!”

“你拿走它们了是不是?山神!”

“你还在是不是?你出来啊!”

“我……我信你啊!你出来啊!”

山林里依旧死一般寂寂,日头西落,近了黄昏。

而他在那昏暗的色彩里,突然有些醒悟了,“你……不想出来?你不想见我?”

“对不起……我很笨……我做错了……我不懂……”他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说着,然后他突然哭了起来,泪水淌在他黝黑而轮廓坚硬的脸上。他觉得无法弥补的悲伤。他不懂,他不知道他错在了哪里,他不知道那一晚伤了狼的竹叶,是被风吹的,还是其他什么。他不知道山神为什么会生气,为什么会叫他滚,叫他还不快滚。

他用脏污的手背擦了擦眼泪,继续着他的语无伦次,“对不起,我会滚的,我只是想见你,我想你,我……我会滚的……”

他摇晃着下山,悲伤和思念压倒他高大的背影,佝偻好似病重的老人。

而在他背后,初春瑟瑟的风终于吹拂了树梢新生的小芽。

翠绿的袍子出现在新砌的山神庙前,静默地,只是那样看着他的背影。

……

大河昏昏沉沉地下了山,而三舅妈对他光吃饭不干活的忍耐也终于到了极点。她在家里赌气了一整日,怕挨三舅的耳光,她并不敢把气真撒在重伤刚愈的大河身上,而只是——自己不吃饭。

三舅拿着这个常年刁横的婆娘没有办法,有意要揍她,被过来探门的秀秀他大伯给拦住。秀秀他大伯正好过几日有事要进县城,便来问大河是否痊愈,可以同去做司机学徒。

顶着满是璀璨星辰的夜色,大河蹬蹬地跑到了山神庙前。

那尊小庙仍是孤零零立在月色里。再没有神仙懒洋洋地倚在上面,挑着眉毛看他,而后搂住他温和地笑。

“我,我没有上学了。三舅让我去城里学开车。”他站在庙前,有些手足无措地说。

“去了……就住在那边了。要好久才回来一次。”

“你晓得县城在哪里吗?你晓得吧?要先到镇上,再坐车去城里。”

“山神,你……你见过车吗?你肯定见过的。我这次去城里住院的时候就见到了,很大,可以坐好多人,跑得很快。”

“山神……”

他站在那里,手发着抖。然后他低着头,从兜里掏出一只稻杆编的、枯黄色的螳螂老汉。

“我补了一只螳螂老汉给你。但是……我没有找到好看的叶子。”因为这个冬天太过寒冷,山里的竹叶几乎都枯了。

他弯腰将那只螳螂老汉放在祭坛上。像以往一样用石头压住它的一条后腿,以防被风吹跑。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到山神庙里,顶着红布的那尊石像。

他走过去,跪在低矮的山神庙前,有些忧伤地看着那尊石像。

然后他伸出手去,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对方被红布遮掩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