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岁月总是流淌得很安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下种子,秋天便迎来收获。夏天漫山遍野鸟雀蝉虫的鸣叫,冬天便只剩下簌簌的雪与沉睡的寂静。仿佛千百年来都不曾改变。

七月的时候栀子花照旧开满了山坡,并且沿着山间的小路的两边像雪花一般蔓延而上。清澈而灵动的香气扑鼻而入,仿佛要顺着血液的流淌盈满脑袋,然后再随着口中呼出的温热气体飘回山林。

少年赤着脚,踩着碎落在地的栀子花花瓣向半山行走。他皮肤黝黑,有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手里捧着的一个半大不小的西瓜滴落了一些水下来,坠在他因穿着短裤而露出大片铜色肌肤的大腿上,再沿着坚实有力的肌肉曲线,顺着长腿下滑到脚踝,渗进土里。

穿着翠绿袍子的山神倚在山神庙前,神色平淡,一动不动地望着山林的深处。长久的沉默与静止令他仿佛与他背后连绵不绝的青山绿水融为一片,仿佛一副美丽却虚幻的画,远远地,挂在永远触摸不到的虚空里。

而后他听到少年的脚步声,回过头,接着那冷淡的面容上僵着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几乎是刹那间,那副山水与神灵的画便鲜活而生动起来,他从翠绿绵延的背景中突显,脸上绽开一个温和而平静的笑。

少年捧着西瓜快步走来,顿在他面前,然后只剩了傻傻的笑。

山神笑着回看他,看着那殷红的西瓜,一开口——那青山绿水的诗情画意便瞬间隐去了:“冰过没得?要冰了才好吃。”

少年响亮地应了一声,“冰了!”然后将那已经被切过、只留了瓜皮相连的西瓜掰开,分了一大块给山神。

果然是冰凉冰凉的,在井里浸过许久。

大河捧着那剩下的西瓜,跟山神一起并肩坐在大石上,并不吃,而只是看着山神傻笑。山神全身心都只放在那汁液滴答的西瓜上,熟练地将已经被切成一长片的西瓜从中间掰开,十分优雅地啃去了最甜的中心,然后伸出舌尖舔一舔唇角的水渍。

他将瓜籽吐进红布里,转头看了看大河,道,“瓜娃子,笑什么?”

大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仍然只是憨笑。将剩下大半西瓜放在一边,他低头编着一只巴掌大的、竹叶做的小兔子。

他越大,话便越发少了。也不像幼时喜欢大睁着眼睛攀住山神问那许许多多的问题,更多的时候只是带着好吃的上山,然后安静地坐在山神旁边,编他那些竹子,偶尔抬头看见山神优雅的吃相,便只是笑。

山神神清气爽地啃完了一整片西瓜,便问他,“这几日在学校里学了些什么?”

大河攥着未完成的竹兔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老实回答,“不知道。”

山神好笑地看着他。

“我听不懂,”大河用长长的兔子耳朵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他是真的很努力了,然而还是一直毫无长进,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比不上聪明善学的同龄人。

他歉疚道,“昨天老师让我把课文抄十遍,所以昨天晚上没有来。”

然后他飞快地补充道,“但是西瓜昨天晚上就藏在井里了。”

山神挑着眉毛很正儿八经地说,“瓜娃子,我还图你这点西瓜么?”一边说一边就把剩下半个西瓜也拢到自己那边去了。

大河憨憨地笑,对他护食的行为毫无异议。低下头,他又继续编他的那只小兔子。

“这是什么?”山神问。

“兔子。”

“给我的么?”山神老模样问。

“秀秀的。”大河老实回答道。

小时候他也常编一些竹蚱蜢竹螳螂什么的给其他的孩子,所以山神对这个并不属于自己的贡品并没有觉得意外。重新掰下一片西瓜,山神挑着红心咬了一口,偏头看着大河粗长的手指灵巧地摆弄那些叶片。

大河今年刚满了十五岁,因为能吃又能干活,个子窜得很快,现在已经与山神差不多高。只有当他低下头去,山神才能看到他黝黑的脖颈。

“这是什么?”山神突然又问。

大河困惑地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抬手摸着自己的后脖子。然后他恍然地啊了一声,那里有一道已经结了血疮的小伤口。

“前天从树上不小心摔下来,刮到石头了。”他老实地答说。并没有意识到如果当时那块石头再大一点再尖利一点,他就会有生命危险这件事情。

山神不经意地微皱了下眉头,但几乎眨眼间便恢复平和清淡的神情,抬起手老模样揉了揉少年变得粗硬的头发,“你没事爬树做什么?难道西瓜在树上?”

大河不好意思地又搔搔脑袋,“鸡毛毽子,秀秀踢到树上了,我给她摘下来。”

“瓜娃子,”山神叹道,“你不会用竹竿打下来?”

“啊!对哦!”大河收到启发一般惊叫起来。

山神往他笨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刚要教育说,“下次……这手上又是什么?”

大河手臂上也红肿了一块。

“搬书的时候砸到的。”大河说。

“在学校里?”山神问他。

“嗯。”大河点头。

“老师让你搬的?”

大河搔搔脑袋,“秀秀让我搬的,她是学习委员。”

山神挑了挑眉毛,啼笑皆非地静默了一会儿,揉着大河粗硬的头发。少年仿佛雨后的小竹般在不经意间便拔高生长开来,幼时尖瘦的小黑脸已经蜕变出略显深刻的轮廓,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而明朗,是令人觉得舒心安全、值得依靠的面相。

“秀秀老让你帮忙?”他揉着大河的脑袋问。

“嗯。”

“是你主动帮她,还是她叫你?”

大河很努力地想了一下,“都有。”

山神便笑了起来,揉巴揉巴大河的脑袋,他加重了语气道,“瓜娃子!”

大河很迷茫地偏头看他,不明白他这一声唤为了什么。他生得高大而坚实,学校里的女孩子老爱让他帮手做做这个,做做那个,秀秀因为跟他很熟,唤得便更是勤了。他没抱怨过,并且觉得理所应当。女孩子们都小小的,做不了太多事情。

山神揉着他脑袋还要继续提点他,突然就抬了眼看向山路的那边。

大河跟着抬起头去,就看见扎着两条马尾辫的秀秀出现在远处的路上。小姑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小衫,挽着裤腿露出比大河白上许多的小腿,手里攥着一朵路上揪的栀子花。

大河再回过头来,山神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大石头上的西瓜和他。

秀秀远远地就停下来,仔细地看了看山神庙周围。四处都是一片翠绿,夹着栀子花的白,蝉鸣鸟叫声从林子深处传来,是一副简单而生动的画。土砖砌成的山神庙整洁而干净,祭坛上摆着各式的竹蚱蜢、竹螳螂,还有几只巴掌大的竹鸡、竹鸭——大河近期喜欢上了编小动物。

她远远地望着,并且觉得这个地方跟小时候大河的三舅妈说他偷东西那次,并没有太大变化,也并没有她和其他孩子们一直想象的那样孤僻和可怕。

她还在尝试令自己适应和喜欢上这个地方,大河便已经跳下石头走向她了。高大的少年低下头看到她的发旋,面上是很纯粹的惊讶,说,“秀秀,你来做什么?”

“我到处找你,你不在村头,就来这里找了,”秀秀说,声音并不大,自从她爹去世之后,她的声音便一直是这么低低软软的了,仿佛很萎顿而弱小似的。

其实这话说得并不当真,她哪里都没找,犹豫了很久,就直接来这里了——这么多年,大河一到无需农活的空闲时间就跑去了哪里,已经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情,根本无需“找”。

然后她眼尖地看见大石头上被掰成几块的西瓜,“你藏在这里吃西瓜呀。”

大河黝黑的脸上便露出窘迫的神情来,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嗯了一声。并且环顾四周,发现山神当真是不见了。

秀秀径直地就往大石头那里去了,因为跟大河很熟,所以自己拿起了一块西瓜啃了一口,“你冰过。”

大河原本是慌忙跟在她后面想阻止她的,奈何也没有任何理由,眨眼之间便眼睁睁地看着她往山神的西瓜上啃了一口,顿时心里头暗自啊了一声,并且心虚地望向林子的深处。

他还从来没遇到过属于山神的吃食被人家啃了一口的情况呢,那可是连剩了半块红苕都要藏进袖子里的小气山神啊。

秀秀一边啃着西瓜,一边又继续跟大河说,“我的兔子你做好了么?”她周一就跟大河说要一只小兔子,可大河说自己没编过,得试试。都试了一周了。

大河低头看看手里被攥得有点变形的小兔子,捏了一捏,捏回原状,便拿给她看,“做好一半。”

秀秀看看它,觉得它长长的耳朵很是可爱,并且活灵活现,便咧开嘴笑起来。小姑娘生得清秀而干净,笑起来几分羞涩与尚未成熟的美丽。只是嘴角沾了一块瓜籽,看上去像颗煞风景的媒婆痣。

大河被她笑得有些脸热,并且总觉得这里是他和山神的小地方,被外人进来,仿佛遭到打扰似的,也不知道山神会不会高兴。他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就想快点带着她离开。

“你找我有事啊?”他问。

秀秀抬起脸来看他,声音软软的,“我的铅笔忘在学校啰,写不到作业,你陪我去拿回来嘛。”

大河啊了一声,真心地觉得惋惜,并且大方地说,“我有铅笔,借给你!”

秀秀摇着头不太高兴地说,“我就要我的铅笔,我妈从镇上买回来的,比你的好看。没有它我不写作业啦。”

大河脑子直来直去的,总觉得这事情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那支铅笔就不写作业了,但是班里成绩第一的学习委员不写作业是个大事情,并且也被对方邀请一起了,于是便只能答应道,“好吧,我陪你去拿回来。”

秀秀还要拿一片西瓜,大河跟在后面越看越觉得替山神心疼,待秀秀掰走那一片,他便将剩下两片整整齐齐摆放在石头上。

“你怎么不吃?”秀秀问他。

“给山神的。”大河说。

秀秀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她对他这种神神叨叨的行为已经习惯,并且知道他虽然在这方面很古怪,但是其他方面的好处已经多过了古怪这一点,所以并不觉得是缺陷了。

走了两步,她又觉得来到这个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的地方,如果没有带走更多的战利品,仿佛好像白来一样,于是又折到祭坛那里,拨弄拨弄上面的竹螳螂说,“这个给我嘛。”

然后自顾自地拿走了大河在那一年新编的螳螂老汉。

大河跟在后面追了两步,更觉得心疼了,“是山神的。”

“你再编一个嘛。”秀秀说。并且深刻地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让大河脱离这座古怪的小庙、变得正常一些的责任。

大河跟着她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盯着她手里的螳螂老汉,总觉得想一把捞回来。然而从小与秀秀一起长大,与她极为熟悉,并且惯常地关心帮助她,又不好真的去抢。

犹犹豫豫之间,已经走出老远,他回头望了望,孤零零的山神庙还立在那林里,并不见翠绿的袍角。

第二天是周日,仍旧无需上课。大河起了个大早,省下了早餐的红苕,蹬蹬跑去山神庙。山神老模样在那里等他,只是并不如几年前一样张开衣袖将他接进怀里了——因为他与山神一般高了,撞进去后脸贴脸的样子着实奇怪。

他将热腾腾的红苕献宝地奉献给山神,而山神捏捏热度,很是赞赏地点点头,倚在庙顶上慵懒地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

大河蹲在他旁边继续编竹叶,却不是昨天那只兔子。

山神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道,“这是什么?”

“螳螂老汉。”

“不是有了么?”

“被秀秀拿走了。”大河很歉疚地搔搔头。

山神笑起来,揉揉他脑袋说,“瓜娃子,有过了,就行了。”

大河并不明白那道理,就像山神曾经说过的很多很多山里的道理一样。但是山神的话他是很听的,于是惋惜地放弃了螳螂老汉。他只能继续编那只小兔子。

山神一边拨弄着剩下的螳螂妈和螳螂娃儿,一边继续昨天的提点,逗他道,“秀秀好吗?”

大河并不明白,直愣愣地说,“好啊。”

“昨天你们去做了什么?”

“拿铅笔。”大河说。

“然后?”

“然后回家了,”大河直愣愣地说。

他不好意思地低头,“我本来想再去地里藏一个西瓜给你,三舅妈叫我去磨豆子,一整袋,磨到很晚了。”

“瓜娃子,我还图你那点西瓜?”山神一脸正气地说,“你前天晚上就该一口气儿藏两个。”

“啊!对哦!”恍然大悟。

眼看着这话题要岔远了,山神又淡定地绕回去道,“她没跟你说什么?”

“啊?说什么?”大河仍是愣愣的,想了想,觉得昨日跟秀秀在路上自然还是说了很多话了,可是却不明白要怎么全部答给山神。

只能老老实实地从头开始讲:“她说,那支铅笔是她妈在镇上买的,本来有三支的,现在写完了,只剩下一支……”

山神叹了口气,瞧着这孩子呆呆傻傻的性子,也是不会瞧出那女孩子有什么心事了,于是便直白地问他,“你喜欢她么?”

大河更愣了,“啊?”

“喜欢她么?”山神揪揪他的脸皮。

“什么喜欢?”大河愣愣地问。

“哎……”大山的神灵觉得自己难得凡心未泯、管一管这万丈红尘的闲事,便遇到了一个不开窍的小瓜娃子。寻常山林里,公兔子见了母兔子,公狼见了母狼,螳螂老汉见了螳螂妈,也不就那芝麻看绿豆看对了眼的事儿,怎得到了这小瓜娃子身上,就变成又需要换成简单句子去解释的事情了。

“你啊……看到她欢喜么?”

大河愣愣地,想了想,点头。他跟秀秀自小玩到大,是那么熟悉的好朋友,见到当然欢喜了。

“她对你好么?你想对她好么?”

大河又想了想,觉得秀秀以前时常将糖分给他,让他可以用来献宝给山神,自然是对他极好的,而他从小就关心秀秀,自然也是一直对她好的。于是又点点头。

“觉得她好看么?”

大河又努力想了一会儿。捏着螳螂妈的山神志得意满,准备在少年点头之后果断地说出一句“这不就是喜欢她了”。

岂料大河顶顶老实地答了一句,“我觉得你好看。”

这次换山神愣住了。

大河等了半晌没听到下一句,抬头看到山神收起了笑容的冷淡神情,突然便觉得慌乱与百口莫辩,竭力澄清道,“真,真的啊。不是说谎……”

山神温和地笑了起来,仿佛刚才一瞬而过的冷淡只是一张面具,他老模样揪了揪大河的脸,十分骄傲、毫不谦逊地道,“瓜娃子,我是神,当然比你们凡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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