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村支书从山外来,带来了一个县城里的媳妇,和一台吱吱呀呀的收音机。村支书的媳妇有一双好白好白的手,大河和其他娃儿挤在收音机前全神贯注的时候,村支书的媳妇就笑着坐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往手上抹雪花膏。

新村支书的媳妇对谁都微微笑,但是娃儿们都不大亲近她,也许是因为她太白的缘故。他们也不敢腻在新村支书的周围讨要糖果,因为他总板着脸,虽然未及中年,但有一排威严的小胡子。

不过那会唱歌的大黑匣子的吸引力还是远远大于村支书的威严,所以他们还是在每天日落的时候巴巴地聚在新村支书家门口。而村支书虽然法相威严,大多数时候还是招招手让他们都进来。

只有秀秀不进去,她一个人低着头站在门口,新村支书的媳妇作出笑容来拉她,她就会一声不吭地转头跑开。自从她老汉去世之后,她就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不是娃儿们不愿跟她玩,是她不愿跟他们玩。她整天沉默地待在角落里咬她的头发,只偶尔和大河说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也没有老汉的缘故。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并且接连下了几次雪。所幸雪并不大,时间也不长,并未到大雪封山的地步。大河还是日日都往半山腰跑,过新年的时候,三舅妈给他也准备了一件小红棉袄,虽然是去年穿剩的料子重新改的,外头的布料发白,里面的棉絮也不太平整,但是洗得很干净,穿上去也很暖和。

大河穿着小红棉袄一边笑一边往山上跑,山神在土祭坛那里拦住他,于是他一头撞进山神怀里。

“哎哟!乐什么呢?”山神笑着抱住他,顺势转了一圈,俩人跌跌撞撞地,大河的手脚扫掉了土祭坛上的竹螳螂。

“棉袄!”大河献宝地举起袖子,然后艰难地从过长的袖子里伸出黑黑的手爪子,“糖!”

新村支书的媳妇给的糖可比秀秀她妈妈的纸包糖好看多了,一颗一颗包在透明的塑料小袋里,圆圆扁扁的,外面是透明的硬糖,中间是软软的红色糖心。一个娃儿只发了两颗。

山神很好奇地捻着塑料小袋左看右看地研究学习,“这外面是什么?能吃么?”

大河继续献宝地沿着塑料小袋的边缘扯开,挤出里面那颗珍贵的红心糖果捧给山神。

他眼巴巴地看着山神将幻化出的糖果的精气往嘴里塞、色泽水润的薄唇开合着将那颗糖含了进去,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非常地开心,憨憨地笑起来。

山神将糖含在左边腮帮子里,往他头上拍了一下,“瓜娃子,傻笑什么?吃!”

一人一神含着糖果坐在庙后的大石头上,大河坐在山神怀里,一边艰难地把糖用舌头压在腮帮子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唱他从收音机里学来的歌。

歌是山外的歌,说的话是普通话,字正腔圆,都听不太懂。不过村支书笑眯眯的媳妇会一句一句讲给他们听。

他煞有其事地挺起胸膛,字正腔圆地唱,“一条‘大啊——河——’额,波喔——浪昂——宽。风恩——吹诶——稻嗷——花,香昂——两岸……”

然后他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用山里话解释说,“大啊河!是‘大河’!唱的是我!嘿嘿!”

“哟——大山的子——孙哟——爱太阳喽——太阳那个爱着——哟——山里的人哟——”

“‘大山’!唱的是你……”他仰头看着山神,继续解释道,“嘿嘿!”

山神摸着他的脸说,“瓜娃子,我听得懂。”

“啊!”大河望着他的眼睛里蛮是敬佩,山神听得懂山外的话哎,山神什么都会!

“山神,你去过山外吗?”

山神揉搓着他的发角,“去过。”

“去买糖吗?”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

山神噗嗤笑了,“去赶考。”

“赶考是什么?”

“是……”慵懒的山神歪着头想了想,以十分简单明了的方式解释说,“是能令你买得起很多糖的一种方法。”

大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十分羡慕,“那我长大了也能去吗?”

山神不答,却只是问,“你想去吗?”

“想去!”大河兴奋地说,“外面好耍吗?”

山神想了一会儿说,“好。”

“比这里还好耍吗?”大河更兴奋地问,“有好多好多糖吗?有好多好多收音机?”

山神笑起来,揉揉他的脑袋,“你去了便知道了……收音鸡是什么?”

大河便手舞足蹈地与他解释起那只能唱歌的方方正正的鸡来。

冬日的太阳去得早,大河恋恋不舍地看着日头往下落,林子里温暖退却,风簌簌地吹着枯黄的竹,刮着他红扑扑的脸蛋,他得回家了。他扯了扯新棉袄,风声穿梭在林间,他问即将被他留下、孤零零在这冰冷的林中的山神,“山神,你冷吗?”

山神摇头,“不冷。”

大河仰着头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就将小黑爪子隔着翠绿的袍子贴在他冰冷的胸膛上。那样冷冰冰的袍子。

“真的不冷啊?”大河还是巴巴地问。

山神笑起来,“瓜娃子。”

大河还是想不通,怎么会不冷?明明摸起来就冰冷冰冷。庙里的山神像都顶了块红布遮风,山神自己却还是一件单衣,随风飘飘。

好歹也该穿件冬衣才是。可是他有三舅妈给他做新棉袄,山神没有三舅妈,山神连爷爷都没有,谁给山神做新衣呢?

大河下山就闷头跑回他家的祖屋里去。爷爷死后,这几间破旧的土屋子就一直空置着,三舅妈在这里摆放了些杂物,废弃的农具上生着青苔和小白菇。

他钻进爷爷那间屋,垫着凳子去够挂在墙上、被竹叶编的帘子盖住的一件大厚披风。披风很重,脚下的凳子发出吱呀声响,然后很果断地坍塌下去,他举着披风很灵巧地跳开了,并没有狠狠摔到地上。

他将披风铺在只剩木架子的床上,掀开上面的竹帘,那是一件灰黑色的狼毛披风,做工粗犷,在肩上破了掌心大的一块,且边角处磨损得十分斑秃,还残留着许多污秽的土块痕迹,是破旧到连三舅都不想捡去接着用的一件披风。所幸上面还有很大一部分地方覆盖着厚厚的毛层,他摸上去,触感软中带硬,一撮一撮的狼毛纠结在一起,有些刺手。

几日后的下午,帮三舅做完农活,他屁颠屁颠地用竹帘子裹着狼毛披风往山上送。

山神看到披风的时候愣了一下。

大河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他的反应。

果然山神愣了一下之后便笑了起来,很是开心似的,道,“给我的?”

“嗯!”大河响亮地应道。他将脏污的土块都洗掉了,等了俩日才晒干,还偷偷剪了自己棉袄的一块衬里,补在披风肩上的缺口上。补得并不好看,并且没有狼毛,看上去十分怪异。于是他自作主张,又将自己编的一只竹螳螂缝在了上面遮住,看起来就像肩上站着一只耀武扬威神气活现的真螳螂一样。

山神披着那模样古怪的披风,低头用苍白修长的手指戳一戳那只被固定在肩上的螳螂,戳得它高举的螳螂刀颤了一下,便又笑了起来,十分温和。

日落的时候,大河——因为这一日太过兴奋、又跑又跳地围着披着狼皮的他疯玩——累得躺在他怀里打盹,小黑脸上口水泡泡呼啦呼啦的,梦里也带着很纯粹的开心的傻笑。

山神老模样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偏过头静静地看着这身披风。

他将冰凉的手淹进厚重的黑毛里,想起了这只昔日称霸山林的狼王,想起它咬断大河父亲的脖颈那一刻,也想起大河爷爷带着乡亲来剿灭它的那夜。

那些山中冰冷的夜,多少生灵的逝去,这些曾在他面前鲜活而生动的人与兽,恩怨与仇恨,到最终,都只是一抔黄土。

山神低头看着大河的睡脸,落日的阴影打在这孩子睡得欢喜的脸颊上。

他想,他究竟为何会在那场竹叶的雨里出现这孩子的面前。究竟为何,会因那偷偷靠近、触摸上他泥塑脸颊的那只稚嫩的手,而动了心神。

明明百年之后,亦不过一抔黄土。

他闭了眼。过了良久,复又睁开。

他拍着大河的脸,神色温和地唤他,“起来。夜了,山里冷,回去睡罢。”

开春之后,新的村支书便张罗着让村里的孩子们入学。村支书带着媳妇走家串户,做了每一位适龄儿童家长的工作,县里的政策已经下来啦,响应号召,落实九年义务教育。本来该去年秋季入学的孩子们,迟了半年也没关系,补一补,也就跟上了。总之是不能再让孩子们漫山遍野地野跑,耽误适学的年纪了。

从山外送来了新的书包、课本和翠绿翠绿的铅笔,此外还有一板车半旧不新的衣物。说是山外的好心人捐赠的。大河从发到自己手里的衣服袋子里,掏出了一张纸条,上面鬼画桃符,什么都看不明白。

“给山里的小弟弟,小妹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村支书翘着胡子,用字正腔圆的山外话读给大河听。

大河穿着新衣服挺着小腰板跑去山神面前,举着小纸条老模样背了一遍,因为山外话讲得没村支书那么顺畅,加之句子太长,十分难记,所以背得磕磕巴巴。

山神漫不经心地翻着他的课本,两只指头拎起来,嫌弃地闻了一闻,道,“一股怪味儿。没有墨香,还能算是书么……”

“墨香是什么?”大河睁着求学的眼睛。

“墨香是墨的香味儿。”山神道。

“墨是什么?”

山神一拂袖子,地上一块土块飞起来,沾了沾山神庙前一滩泥水,在祭坛上写了个大河的“大”字,道“就是能写出字的东西。”

大河扒着他手里的土块小心翼翼地闻了闻,也没觉得有什么香味儿,很是疑惑地看着他。

“咳,”山神果断地结束了这不负责任的解释,转话题道,“你再背一句刚才的信给我听?”

学校在两座山之外的河谷里,农田之间的空地坝子上垒起的两座平房,报纸糊的窗户,发白的黑板,摇摇晃晃的桌椅。早上去,要两个小时山路,晚上回来,也是两个小时。大河每日和秀秀背着新书包去上学,书包里装着课本,铅笔,此外还分别有一小包黄豆、两个土豆或者两个红薯,是他们的午餐。

三舅妈并不太高兴大河去念书,因为大河每日回来都十分夜了,帮不上家里的农活儿,并且还要歪歪扭扭地写作业,能帮的家务活儿也少了。

大河也觉得有些伤心,因为每天回来得晚了,去山神庙的机会也自然不多了。若在山神庙待得夜了,第二天早起念书也是要迟的,会被头顶秃秃的校长叫到操场上,站成一排打手板心子。他不得不从每日都去改成了周末再去。

不过值得高兴的事情是,他可以歪歪扭扭的写自己的名字给山神看了,并且能够偷偷省下前一日的红薯,献宝地捧给山神。

山神剥红薯皮的动作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眨眨眼皮就能剥出一个金黄完整的薯心,一边用修长的手指掐起一块送进嘴里一边叹息着,“又冷了,什么时候你能送我一个热乎乎的……”

大河十分愧疚地低着头。并且觉得十分地舍不得。这天过了,又是好几天都见不到山神了。

“山神,我不想去上学了。”他伤心地跟山神说。

“怎么?”山神一边化出浸了水的红布擦拭指尖一边抬眼看他。

“去上学就见不到你了。”大河十分坦白。

山神眯着眼看他,丢了红布,扯扯他的脸蛋道,“瓜娃子,见不到我有什么要紧的。”

大河瞪着眼睛看着他,十分不解,这真的是很要紧啊!他们不该每日都见么?

山神掐着他脸蛋道,“你真是瓜娃子哟,去上学才能赶考,赶考了才能买好多好多糖给我!”

大河啊了一声,这一下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在十岁的稚嫩年纪就十分早熟地明白了上学的重要性。

是为了山神的糖啊!

从此开始勤奋刻苦,刻苦努力,努力奋斗,每天瞪着大圆眼睛认真听秃顶校长并不太字正腔圆的山外话。

只是他终究十岁才入学,基础底子是一点都没有,又缺了一学期的课。加之小脑瓜子并不太灵便通透,早上塞进去的东西晚上便挤出来。纵使再瞪圆眼睛,也看不懂黑板上那白花花的符号。

因此理所应当地成为班里的最末几名,幸而老师们还是很喜欢他的,因为他憨厚老实,并且时常帮班级做事,扫地和搬凳子,与同学关系融洽,闷头闷脑,从不主动打架生事。对老师也是极尊敬的,时常大睁着闪亮的求学的眼睛、将老师问到抱头叹息。

然后他会在周五的夜里迫不及待地跑到山上。如果那不是在太冷的冬季的话,他就在那里住上一晚,跟山神絮絮叨叨那几日里他学了些什么东西,学校了发生了怎样有趣的事情,秃头校长又打了谁的手板子啦,秀秀考了第一名被发了一朵好漂亮的小红花啦。

山神总会微微笑着搂住他,宽大的袍子覆在他身上,月色那样暖而明亮。

终于有一日他一脸兴奋地跑上山,高举着一团在他过往的话语里被极其羡慕地形容了无数次的东西,“小红花!小红花!”

突然闪现在空气中的山神将他搂了个满怀。这个时候的他已经较刚入学的那年高了不少,撞进去脸就贴到冰冷而坚实的胸膛。

他兴奋地收拢双臂反抱住山神——他当年瘦弱短小的手臂如今也足够满满地环住山神冰凉的腰背——“看!小红花!”

“哟!”山神笑着说,接过他递来的那朵小半个掌心大的、红纸编的花,那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攥得有些湿黑了,“你考了第一?”

大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是第一,是劳动模范。老师说,我扫的地最干净。”

然后马上又骄傲地抬起头说,“老师说了,劳动最光荣!”

两人互相搂抱着,山神退了几步顺势倚坐在了庙后的大石上,拂动的袍子将上面新编的竹蚱蜢给扫了下去,大河趴在他胸口憨憨地笑,脸上是兴奋的通红,“我的!送给你,给你的。”

山神光是笑着看他,眯得弯起来的眼睛好看又温柔。大河愈发地觉得脸蛋发烫起来,十分兴奋并且手忙脚乱地,“我给你戴上!”

他笨手笨脚地掰开小红花后面的回形别针,要往山神翠绿的袍子上戳。

结果当然是戳不进神灵的袍子,别针像是十分柔软地弯折了起来。

“咦……”他发出懊恼的声音。

山神接过那朵花去,左右端详了一会儿,修长手指扯了后面的别针,将那朵花往袍子的领口处贴了一下,然后它就仿佛粘上去了一般,柔和地与那丝绸般的料子连在一起了。

大河傻傻地笑了起来,轻轻地伸手去摸了摸颤抖的花瓣,觉得十分好看。然后退了一步,看着戴着花的山神,愈发觉得好看起来。

然后马上他又意识到这个样子的山神像极了站上讲台被老师表扬的三好学生,当即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山神捏着他两边脸蛋扯着。他便顺势又撞进山神怀里,为了解救自己的脸蛋,遂去挠山神的痒痒,两人翻滚作一团倒在大石头上,笑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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