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百年后。

人间四月,无界处正下大雪。

冥河之水奔腾不息,鹤顶红一早送走这日去到往生六道的人魂,顶着风雪去往第九偏殿,还隔远远的几折回廊,便有界差冲他摆手。

他凑过去,和界差凑到一处,冲月洞门里那方院子道:“又把自个儿关了一夜?”

界差叹道:“可不是。”

鹤顶红撇嘴,摇了摇头便往回走:“随他吧,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踏上冥桥,出了无界处,晴光潋滟,天色正好。

鹤顶红沿街买了一路的零嘴小吃,果脯、糖葫芦、掌心大的小烧饼,还有些龙须糖,一溜买到一家商户宅子角门口。

门槛上坐了个五六岁的小孩,锦衣华缎,浓眉大眼,好不漂亮。

就是一张脸苦巴巴的,整日耷拉着,看起来总不高兴。

打眼见了鹤顶红,那张脸上里稍许透出点异彩来。

只一瞬,又急忙忙把心里的高兴给掩下去,皱眉埋怨:“你怎么才来。”

声音稚嫩,语气倒挺老沉。

鹤顶红挨着他坐下:“你昨儿忘了告诉我今天想吃什么,我便见了什么都买点,就来迟了些。”

小孩往他手里探头探脑,最后拿过糖葫芦咬一口。

嚼着嚼着,便递给鹤顶红:“我不要了。”

“不要就不要,”鹤顶红低眼笑道,“看看,别的要吃哪样?”

小孩儿指指果脯:“这个。”

又瞄一眼鹤顶红:“你喂我。”

“好。”

鹤顶红捏着果脯喂进他嘴里:“还要吗?”

“也不要了。”

“那别的呢?”

小孩儿打量着鹤顶红眼色:“你脾气怎么那么好?”

鹤顶红手上一顿,随即笑道:“你长得好看,我一见便欢喜,便只想对你好。”

小孩歪头:“真的?”

“真的。”

“我要什么你都答应?”

“我都答应。”

“我不想要了呢?”

“那便不要。”

小孩看了他半晌,忽道:“认识这么多天,你还没说你叫什么。”

“我叫鹤顶红,”鹤顶红说,“你也可以叫我,小鸟。”-

无界处自冥河生水起便有了春夏秋冬。

今冬的雪来得急猛,鹅毛大雪下了一天一夜,仍没有稍停的迹象。

外头苍松负雪,月洞门里这处院子的几间房屋却很暖和。

主屋子连着两旁耳房一并左右两侧的客房竟打了个对通,屋里陈设一览无余,除笼纱照着的明烛把一室照得暖融融地亮堂,其余只有数不清的木架和墙龛,架上龛中,摆了成千上万的玉雕小人。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即便如此,也早放不下许多,现已从最里边的地上铺陈出来,几乎连个落脚的地儿都快没了。

谢九楼站在大堂一堆玉雕中间,面朝着排排列列的木架,正低头雕刻新的小玉人儿。

这已是他把自己关起来的不知第几个冬日。

架上玉雕,吃行卧坐,每个小人儿神态不一,却都是相同的模样。两根发簪,一手缠带,手边总有一盏八角宫灯。

谢九楼把一屋子的玉雕保存得极好。房外风雪潇潇,屋里暖如春昼,玉光与烛火日夜相映,上好的玉质更显润泽。百年来无论刮风下雪,无一日不是如此。

这东西做起来便昼夜不息。谢九楼刻刀一拿在手里就总忘了时辰。昨夜来时未雪,如今阶前积雪已有一尺来厚。

他手上正做的这个即将竣工,指尖甫一擦过眉眼处,拂开尘屑,提灯本就冷俊的样貌用了玉砌,衬得此刻的小玉人儿愈发傲雪欺霜。

时值黄昏,雪意更浓,寒风拍打着窗棂,一响接着一响,谢九楼习以为常,纵使身上只一件单薄的锦衣,仍自顾专注着,纹丝不动。

这般响动中,大门被人缓缓推开的声音倒显得格格不入。

谢九楼把玉雕上落的灰屑轻轻吹去:“不是说了,有事先找鹤……”

他在眼角余光中瞥见一盏火光微弱的琉璃灯。

青灰衣摆在风里飘荡摇曳。

有雪顺着开门的方向飘了进来。

他愣在原地,双目还盯着手中的物器,指尖却僵得厉害,悬在玉雕面上,听得那人含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似远在百年前,似近在昨梦间。

“一百年,够雕多少个小人儿?”-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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