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提灯在鹤顶红转身离开时侧目:“要去哪?”

“枯天谷。”鹤顶红面如槁木,语调已平复得波澜无惊,“我要去填填不平的望苍海,让该回来的人回来。”

提灯说:“你会累死的。”

“我本就是累死的。”

鹤顶红忽然问提灯:“望苍海填得平吗?”

提灯说:“填不平。”

“那他不能回来了?”

“他会回来的。”提灯告诉鹤顶红,“没有望苍海,该回来的人,也会一个不少地回来。”

和笙鬘达成和解的那个晚上,他从鲛人身上取走通天鱼骨,回了一趟永净世。

能仁与一众天神早已在神殿等候多时。

提灯取了真身与归墟便要走。

能仁座下,不知又是哪位天神见风使舵,在他前道撒下裂天惊雷。

他等着天雷打到自己脚边停下后,赏了后方一个侧脸:“这次又放什么屁?”

天神震怒。

“无相!”雷霆之声四壁振响,“如此乖僻狂妄,永净世岂能容你!”

“当受天罚!”

“二十八响应咒钟,还没让你长记性!”

“禀性难改!愚昧!愚昧!”

提灯等声波过去了,方道:“永净世,只有我容不容它的份。哪里轮得到你们多嘴?”

殿中忽静,未等他们发难,提灯又笑:“随便说说而已。”

他正正转过身,对着最前方那座无量金身道:“能仁,你总爱走这些过场。”

“无相——”能仁佛音终于入殿,“真身下界,有违世法。”

“世法?”提灯眉梢微扬,“你要论世法,我便与你讲讲世法。”

他缓步往前,边走边道:“你与笙鬘,同出怒火悲汤,为两团净气所化——这是所有先天神诞生的伊始。神影之说从何而来?——笙鬘元灵至纯至净,心无他欲,只视自己为天地一生灵。可你不是。你想当神。既要当神,便须有凡人,有尘泥,有蝼蚁,方能托起你的无上永净极乐世界。若无凡灵,便无‘天神’一说。你生出万物分阶、神佛最高的邪念,却找不到创造策分万物之法。可惜的是,你的执念化作心魔,比你的想出办法来得要快。”

殿中霎时死寂。

“你怕你的神影被笙鬘发现,便趁她不慎,偷袭了她。又因她太过强大,你只能将她分尸处置。抽骨扒皮,割肉取血,用她的真身压制你的煞气。不成想阴差阳错,她对你心生怨怼,天神正气与她的怨煞交缠相生,竟创出了一个万象众生的混沌娑婆。”提灯停下脚,环视神殿三千壁龛,还是那样金翠辉煌,祥云彩带,一片朝气,“有了众生,你仍不满意,你一个人高居永净,需要旁者臣服拥簇,于是你创造登镜台,广告苍灵,人做到极致,就能登镜台比试,百里挑一胜出者,方可成神——当然,那样的神,只配当次你一等的后天神。”

壁龛中诸神各有各的法相,绿面红发,各执神器,还是那般凶神恶煞,间中却嘈嘈切切起了声音。

提灯一眼横过去:“你们装什么装!神也分三六九等,先天神瞧不起后天神,后天神先来的瞧不起晚来的,这不是你们一贯秉承的规矩?怎么我明面儿一说,一个个就跟没做过似的?平日奉上踩下那一套,难不成也是他能仁偷偷摸摸教你们的?一群杂碎,飞升成了神,就以为好大的排面。天天站在墙里,跟死了入棺材又有什么区别?”

诸神面目更狰狞了起来。

提灯望回能仁金身:“后天神说完了,再来说说先天神。”

“笙鬘被你压在下界,起初你得意,以为万无一失,渐渐地,你发现天地失衡,原来怒火悲汤创造两位创世佛并非随意来的。”提灯解开自己手上绑带,露出刻满佛经的一手白骨,“你开始从怒火悲汤中取净气,每次都是成双成对地取。把能同你制衡天地的那一团炼化成神,而另一团,你便喂给你的神影。

“随着你的欲望越来越强,煞气越来越重,以笙鬘原身的力量可以将你的神影全全压制——但是你从一开始就把她分了尸,削弱了她的力量。你的神影越强,你也越强,你既害怕他过强让你失控,又贪心地不停用净气炼化出的未成形的天神去喂他,终于,他强大到能脱离你的掌控时,你亲自刮骨,把他做成了一口棺材。这样,他既无法逃脱,又能随你心意吞噬天神,让你愈发强大,高不可攀。”

“可你越强大,你所创造的那些先天神越难以和你达成平衡,你最终明白,谁都比不过笙鬘。但你不敢放了她,就拿着她的皮肉,重新送入怒火悲汤,于是有了我。”提灯把自己那一只白骨翻来覆去地看,每每蜷指,便能听见骨节擦动的声音。

“你知道笙鬘的恨意多么沉重,所以我才成型时,你便把自己苦心经营出的一殿后天神全部送进池子里成全我——后天神么,源源不断,没了一殿再从底下选一殿。我拿他们所有人的骨灰做成了自己的骨头,你终于创造出一个与笙鬘旗鼓相当的天神。同时你怕,你怕我记得笙鬘的记忆对你进行报复,便拿万字佛经镇住我体内的怨气,尘封属于笙鬘的记忆。我整日厌世憎世,却从不知究竟为何如此。如此,才有了无悲无喜,嗜血嗜杀的无相观音。”

“笙鬘死了,你掌握了一切,造了万神手记。你说她产魔胎,说她自愿抽皮剥骨,说我冷漠无情,杀神造骨,受你点化才再造慈悲。你说任何话,都没人反驳。后来你授意我去混沌斩妖除魔,确保娑婆世的稳定。直到你察觉笙鬘在逐渐苏醒,有了复仇的倾向。”提灯对着自己的白骨叹了口气,“于是你创造了谢九。”

他蓦地抬眼:“你把一颗尘泥送到我身边,给他灵气,浇筑他的元神,让他有了意识,与我生爱生恨。他跳入凡尘,我自心甘情愿被你打下去受万物生死之苦。你不是想让我生出慈悲,你让我与他终有一遇,让他成为我的执念。笙鬘在找我,你知道。只要我遇上观音血,想起一切,就会纵身入火,助她找回真身复仇。于是你让谢九成为我的牵绊。”

“你把谢九的死安排在笙鬘点燃那场大火时,等我回来,便让我知晓救他的法子——你刻在我骨上的佛经,让我能在扭转怒火悲汤时不至于被焚毁真身。于是我倒转时间,永远不让谢九的死期到来。这个五百年过完,我便再倒转一个五百年。谢九的死期永远不到,笙鬘便永远无法烧毁娑婆。”提灯死死盯着那座真身,“能仁,这些我都能当做不知道。可是你怎么敢拿谢九的性命做牺牲?

“你要我在一次次扭转怒火悲汤后耗尽真身,届时笙鬘彻底无法烧毁娑婆,我也无法再扭转时间。谢九的死活,便没人管了。”

“我不允许。”提灯道,“你的天地容不下一个谢九,那就别要这个天地。既然我的真身注定将亡,成全你们,不如成全娑婆苍生,成全谢九,让他长长久久地活。”

他转身要走,才不过两步,又回头:“对了,还有——长不轻。你当年某次从怒火悲汤取出净气,却不慎遗漏下界,为了防止笙鬘发现其中一味净气的力量,不惜化身长不轻下界想要带走。但在娑婆,那是笙鬘的地界,你不敢轻举妄动。眼见带不走,你留下消息,指了你的雷音道,又暗示了观音,总之千防万防,不愿让那净气找到笙鬘。结果你还是没防住。”

提灯把自己的真身和归墟收进胸前扳指:“能仁,你捅的窟窿越来越大,迟早自食恶果。”

他甫一抬脚,一道天雷打在身前。

能仁如此示意,诸天神见状更奏起轰轰壁动。

“拦住他!”

“无相!你今天走不出去!”

“收了无相!”

提灯倏地笑出声。

诸神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身陷死局不自知。”提灯面色一冷,森森然指着壁龛,观音念力渗在神殿,振聋发聩,“以能仁之意,我毁了,笙鬘废了,届时天地失衡,他再造一个观音,用的是谁的骨头?!”

此问一出,满殿寂寂。

自然是再把诸天神送入怒火悲汤造一个观音罢了。

“我死,你们被送入怒火悲汤,凝成观音骨,不得超生;能仁死,诸天神佛共入怒火悲汤,以我一具真身换一处黄泉,谁能转世,各凭本事。”提灯一步步往后退,看着左右高不见顶的金壁,“在座诸位,想怎么死?”

这次没有辩驳的声音。

能仁终于开了金身,动了佛眼。

可当他往前一寸,百顷壁龛便无声向中合拢一寸。

十方诸神沉默倒戈,拦住了能仁去路-

楚空遥墓后,山鬼神影伺机而动,见在场三人各怀心事,正欲夺命奔逃,才一现身,便被守在更远处的笙鬘掐住喉咙,直按倒在树干。

眨眼间便厮打起来。

“无相!”笙鬘电光火石间冲这边喊,“你在等什么!”

谢九楼心中一紧,正把视线转向提灯,忽觉周身如起万顷波澜,一股无形的力量直把他和鹤顶红往外推去。

风声呼啸,卷起万重落叶,千里飞灰。

谢九楼再看清眼前,他和鹤顶红已被四方看不见的屏障困在方寸之间。

提灯背对着他二人,一膝跪地,那只缠着绑带的手高高举起,一把金光四散的长刀在他头顶逐渐显形。

当年能仁就是用这把刀,刮去自己一层玉骨,封印了神影修罗。

提灯缓缓仰头。

谢九楼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提灯!”

话音未落,那把长刀失重下坠,刺入提灯的身体。

泼天的经文自那团金光中飞散而来,依附到结界之上,随后隐入屏障,消失不见。

俄顷,轰天大火自提灯身后燃起,转眼便是天塌地陷,尘土飞升,白云下坠,金灿灿壁宫分裂瓦解,昏惨惨四野东倒西歪。

结界之外,已是一堂熔炉,万物搅动,大火上吞诸神,下并众生,火烧的风声盖住了遍野哀嚎。

谢九楼发了疯地拍打着结界,嘶吼着提灯的名字。

近在咫尺,却天涯两隔。他们互相听不到互相的世界。

他看见提灯颓然吐了口气,指尖碰到唇角,放下去时已是满指鲜血。

“还差你一场大雪。”谢九楼耳边万籁寂静,提灯的声音却在结界中无比清晰,“出来时,我原想……这三百年,让你误会着,也好。”

“你误会着,即便恨我,同我赌气,不出来寻我,我也没那么难过……可你还是出来了。”提灯跪在风叶间,头颅低垂着,声音沙哑疲惫,“你出来了,我原可以狠一些,就着你的误会撒个谎,把你气回去,你也不必见到今日的我。怪我太贪心了。”

谢九楼眼角殷红,拼命用双手化在结界上,可这东西无影无形,他从未觉得如此徒劳无力。

“谢九,我在无界处那三百年……是千百年里,地上人间,最好的三百年。”提灯缓慢地撑着膝盖站起来,步态蹒跚,始终不肯转头看他一眼,“可这不够。”

提灯的声音渐渐微弱渺远:“神这一生,前无起,后无终,何其漫长,何其寂寞。我与你,一遇一别离,终是长恨不知寄。可我还挂念三百年前的人间,挂念那个冬天。我想给九十四,给洛桥,给楚二,给阿嬷,给囡囡,给我的乌鸦和你的小狼,给所有生灵一条往生之路。谢九,我想给苍生一个轮回。”

“天地归一,万物化零。只有我先解脱,你才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我的真身给你,归墟给你。此后黄泉娑婆,轮回六道,万般从此过,你所见皆是我。”

提灯泠然立在大火前,只一个孤寂的背影,像那年他初入无界处大殿,夕阳打在他瘦削的双肩上,把他的影子拉长,谢九楼看着他,觉得他无比单薄。

他在迈入大火前最后一步转身开口。

“谢九,常添衣,多加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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