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谢九楼乘着夜风一路照谢中鸥当年留下的羊皮地图朝漠堑腹地奔去,宴光紧随其后,像两道穿梭在黑夜的鬼影。
最后那入口,竟是在一平平无奇的乱葬岗上。
宴光只道:“这么多墓,如何得知哪一块是当年祖爷留的?”
谢九楼只沉着眼说:“找吧。”
漠地阴寒,月光明灭,他二人执火搜寻,耳边风声如泣如诉,最后谢九楼停在一块方方正正的木牌子前。
上书:谢氏云平,长眠此处。
宴光在那边找着,发现他停下,便过来。
“云平是当年谢府的一个老奴,据说先祖研究出不死伥的那晚,母伥突然发狂,是他夜里点灯时察觉不对,寻到密室,恰见那一幕,飞身挡在先祖面前。虽救了先祖一命,却变成了伥鬼。如今应当也埋在这墓下。”谢九楼冲宴光道,“去马背上拿铁锹来。”
宴光拿来铁锹,谢九楼把灯放在脚边,那琉璃灯有感应似的,趁势亮了几分,光晕将一块墓地团得明澄澄的。
两个人弯腰铲土,不多时,就见着底下木板露出点儿皮。
宴光道:“竟当真是棺材。”
他望向谢九楼:“会不会挖错了?”
谢九楼锁紧眉头,只道:“接着挖。”
待把面上的陈土扫尽,宴光“咦”的一声:“这棺材也太小了。”
谢九楼看了看,这棺材不过寻常男子一人肩宽,另一侧便是小臂长度,四四方方,不甚起眼。
“做成这样,只怕是为了防止什么人误挖了坟,又或是吓退那些盗墓的,叫人当做是婴儿棺,便不敢碰了。”他丢开铲子,蹲下身,轻扣棺板,没听着动静,便道,“把棺材打开。”
哪晓得开了棺,里头竟还真放着东西。
是一根骨头。
骨下并非棺木,而是一张网,麻绳里头绞了无镛城特产的钢丝,材质同谢九楼那柄短刀一样。
谢九楼蹙眉:“是家祖结的网。”
宴光道:“那这骨头又是谁的?”
“自然也是他的。”谢九楼道,“传言当年家祖自漠堑回府,便断了一臂,因年老体弱,加之伤痛在身,不久之后便驾鹤西去。骨珠也不肯叫人放入谢陵,只说自己是罪身,叫人烧成了灰烬。”
他说道这儿,只割下衣袍一角,拾起那根臂骨,包了起来。
再将灯凑近那张钢网,底下黑咕隆咚,半点儿伥鬼的影子也瞧不见。
谢九楼忽叫了宴光一声:“听见声音了么?”
“声音?”
一语未了,宴光蓦地收紧瞳孔,也屏住了呼吸。
只听网下不知何处传出极其细微的吸气声,又快又短,一声接着一声,他不自觉更把身体低下去,只凑耳朵尽力贴到网上听。
这不像吸气,咝咝的,倒更像……
“别贴太近!”
谢九楼刚开口提醒,就见宴光猛地把身子往后一仰,他身下那张网缝,射箭一般飞出一条一指粗、手掌长的小红蛇。
“九爷当心!”
他噌的侧身往谢九楼扑去,与此同时,网下千箭一发,密密麻麻的小蛇如鱼跃般从黑暗中井喷而出,谢九楼抄起火把,翻身将宴光护住,把他周围烧了一圈,又把火放到网绳上打着圈儿扫,底下的蛇竟不怕死似的还在往外冲,被火烧着便蜷缩成一圈不停挣扎,顷刻间满地浮起一股焦臭。
待底下蛇群涌入得差不多了,二人有持火放在网上守了好一会儿,里头不再有异样,谢九楼方拿刀割了绳,火把往下探,隐约可见棺材较长的那边垂挂着悬梯,亦是麻绳编做,只可容纳一人通过。
他把火把往下扔,片刻便听着落地声,俄顷,那一点点火光在底下忽明忽灭。
谢九楼见无大碍,只道:“我先下,你踩在我上头跟着。”
他走过去拿起那盏琉璃灯,伸手时瞅见里头灯芯摇晃得相当急促,动个不停,似是在提醒他什么。
谢九楼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一顿,只觉自己多疑,摇了摇头,把手放在灯笼顶上去勾挂钩。
岂知灯笼刚刚提在手上,笼子底下卧着的一条小蛇就这么在暗中探出来,爬上灯壁,猝不及防在他指尖咬了一口。
那蛇生得细小,咬得也浅,他一瞬吃痛,立时将那蛇从指尖扯下扔远,借着灯光查看手中伤势,掐住指节,将冒出的两滴血珠挤出来,又擦了擦,很快便无大碍。
宴光听着他吸气,便回头问:“九爷,怎么了?”
“无事,”谢九楼又看了眼指尖,眼下已找不见伤口,提着灯说,“走吧。”
宴光瞥着这灯,问:“这便是观音泪烧的灯?”
谢九楼才意识到他并不知晓这灯融了观音血一事,只含糊点头:“到地下照个明,避免瘴气罢了。”
宴光听完,不言,等谢九楼扶着爬梯下去,自己便也跟着下了。
他的双目离开地面最后一眼,恍惚间瞅见地上,那些被烧死的红蛇,尸体乍然动了动。
甫一落地,谢九楼拾起火把,便见右手边一条窄而幽长的甬道。
他身后别着谢中鸥那根臂骨,心道奇怪。
早前跟白断雨商议时,老头子说当年他自个儿只管封印,封了楚氏剑便离开,善后之事是谢中鸥及下属所谓,他虽对此知之甚少,但也从信中知道谢中鸥请了凶兽在此镇压。
至于是何凶兽,谢中鸥并未细言。
难不成就是方才那堆红蛇?
谢九楼越感怪异,步子也慢了下去。
忽然,他耳尖一动:“宴光?”
“九爷?”
“你听。”
甬道墙壁之外,又像是前后两处,摸不清的方位里,有沙沙的拖行声。
那声音没有特定的轨迹,像是专为扰乱他的分辨,在四方挪动。动静虽小,却很沉缓,想是个身重的大玩意儿。
宴光登时头皮发麻,甚至觉得,沙沙声就盘桓在头顶上方,又不知何处,有双眼睛正盯着站在原地的他们。
“走快些,”谢九楼道,“找到伥鬼墓,必定比此处宽敞,若有什么,也活动得开。”
两个人一路朝尽头处去,一时过了几个拐角,已不知身处地上的何方,又下一个长长的土梯,因八角琉璃灯举在前头,照散许多恶气,倒也很顺畅。
就是那沙沙声叫人听得惊心,时有时无,尾随他们似的,从砖缝里渗出来,虽由活物发出,却无时不透着一股死气。
土梯下去,前方几步远,又是漆黑一片,连光晕也快吞没进去。
谢九楼试着往前踏,出了两步,脚尖抵着一硬物,他随即举灯到眼前。
咫尺之处,赫然一张青白人脸。
那人脸上皮肉已被蛀空了大半,露出白里发黑的一块颅骨,两眼空空荡荡,眼眶中似有神无形,虽黑黢黢的空洞,却像有眼珠子在同谢九楼对视一般。
谢九楼眉头紧皱,侧耳过去,只听颅骨里有细微的爬动声。
他正提防着,沉了眼思索,宴光在身后大呼:“九爷!”
身侧黑暗处弹出一块巨大的蛇头,连着身子,后半部分隐在黑暗里,毒牙约四寸来长,张口便能吞下一颗人头,此刻才一出现,便咬断了谢九楼对面那具伥尸的脖子。尸骨脆生生地断裂,脑袋滚落到谢九楼脚边,碌碌几圈,有两指宽的甲虫从骨洞里爬出来,壳上泛着幽幽绿光,一对眼睛转溜着,猛向上盯住谢九楼。
一刹那间,便冲到空中直往谢九楼眼球钻去。
他眼疾手快,拔出腰间短刀,抬手朝尸虫掷去,刀剑又稳又准,当即破开虫子膛腹,钉到了远处土壁上。
琉璃灯的光晕骤增,照亮一堂景况。
谢九楼垂眼,笑道:“够听话。”
灯芯窜动几下,左右摇晃,欢脱劲儿直冲平日里被他夸过的提灯。
话音未落,前头大蛇将头一转,张着血盆大口就往谢九楼的脖子上扑。
谢九楼闪身一避,往后退出一丈远,右脚后退抵住土阶底,堪堪刹住步子。
是了,这才是老头子所说的凶兽。
他退远后方看清,这陵墓至少四丈宽,大大小小的伥分列成数行往后铺,短时间内找不到尽头。
而入口旁边另有一侧甬道,该是蟒蛇的栖息之处,隔墙六尺高的地方有一条细缝,刚才这畜生向来就是在细缝里一直盯着他们。
眼下蛇头高扬,冲谢九楼哈气,蟒蛇的身体该有一人合抱那么粗,身长却不知几何,腹部以下拖在地上,看样子还有很长一段藏在甬道里。
怪异的是,宴光就站在旁边,蟒蛇视而不见,只管游走着对谢九楼发起攻击。
片刻后,他攀墙躲了几个来回,拔出墙上短刃朝蛇身七寸打去,哪知蛇鳞异常坚硬,是个刀枪不入的主,反更把对方激怒,瞳子冒着一片绿光,身体快升到顶上,对准谢九楼的方位俯身就是一口。
这样不行。
谢九楼看着直冲而来的一条蛇信,掐准时机在它咬合时蹬住身后墙壁往旁边撤开,衣摆被撕咬下一角来。
他一面躲,一面脑子里急急地转。
至少两百来岁的野兽,他硬碰硬,就是能逃出生天,也得舍了半条命去。
请兽镇陵这事儿,小时候父亲与他提过几句,此等凶兽,当年谢中鸥说好听点是“请”,说难听点,就是把这东西降了以后强行下血骨令,命它待在这儿,守着主子留下的东西。
如今这意思,看起来蟒蛇是守着这堆伥鬼,可伥鬼虽是谢中鸥所制造,到底跟谢中鸥的骨血关系不大。
况且方才它一出来便咬断了那具尸体的脖子,怎么看也不是这么个守法。
加之如今闯墓的是他和宴光两个,这畜生却盯着他一个人杀,除非是他身上有什么宴光没有的……
谢九楼眸光一动。
这蟒蛇看似守的是陵中伥鬼,实则是谢中鸥留下的那根臂骨!
他把身后那根骨头抽出来,扯下衣袍,电光火石间朝张开的蛇口抛去——
蛇牙咬到那根骨头,含住一会儿,颌间横亘着臂骨的蛇头略略低下,凝望谢九楼少倾,几息过后,退回了甬道里头。
一室寂然。
谢九楼后背出了身冷汗,倚臂歇息着,见宴光已缓步迈进伥鬼行列间查看,便提醒道:“注意尸虫。”
宴光没有回复,越走越深,最后停在谢九楼看不见的一处伥鬼后头,只有声音平稳地传到他耳中:“九爷,咱们今晚,就要烧了要土墓吗?”
“不,”谢九楼渐感不安,直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宴光所在的那一列前头,对着宴光背影说道,“今夜先回去,还待言三一起来摸清楚氏剑的下落才是。”
他话说完,头顶传来渺渺茫茫的震动,似马蹄正从陵墓上头四面八方踏地奔来,密密麻麻,踢动如许。不多时,陵墓沙顶摇晃,窸窸窣窣落下土来。
谢九楼凝目望着上头,正分辨这一众马蹄奔忙是往何方,便见伥鬼队列中的宴光转身,拿出镀金令牌,冷冷道:“罪臣谢九楼,听天子令。”
谢九楼一愣。
一刻钟前他还想着,待会儿出去了,就着这身便装,去给提灯买袋新鲜的奶疙瘩。
怎么就要听天子令了?
“逆臣谢九楼,今岁元月领命引伥,然阳奉阴违,勾结蝣族,以致上行下效,忤逆圣意,率三千十城军意图毁我大祁版图。现光传天子圣喻,携一万漠堑将士,即刻押解谢九楼回京,不得有误。”
“漠堑大军就在墓外,”宴光放下令牌,“我劝九爷不要轻举妄动。”-
第一支点燃的利箭射到营地里时,提灯正抱着谢九楼的衣服醒酒。
睡梦中他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叫,四月的沙漠里,夜晚竟叫他愈发热得出奇。
一声长长的气鸣使他惊醒,那支带火的箭矢刺入他与谢九楼的营帐,顿时烧毁了大片油布。
提灯一跃而起,抱着衣服冲出帐外,一刻钟以前井然有序的营地眼下人仰马翻,已是横尸满地。
粮帐和伙房燃起熊熊大火,战马嘶鸣,人畜失控,他看见一具具正在燃烧的身体携裹着尖叫四处逃窜,黄烟满目间,他依稀辨别出那个向东匍匐在地,单手往前扒着沙土,一动不动的身影。
提灯冲过去,把洛桥翻身仰面朝上,本就不甚白净的少年此刻一脸尘灰,剩一副浑浊的眼白在提灯的呼喊下睁开。
他的膝盖和腰腹中了散箭,把火扑灭之后也于事无补,上头肠穿肚烂,下肢烧成焦肉,捂着肚子似是为了等待提灯来看他最后一眼。
洛桥把那只沾满血污的手伸向自己脖子,扯下在他身前挂了数月的平安符,那是他七岁的阿妹在他参军前偷跑进庙里给他求来的。
折成三角状的符纸被血浸得透透的,它从那只颤巍巍的手里被塞进提灯发凉的掌心。
洛桥死死攥着提灯的手,像攥着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最后一口气。他一张嘴,喉间就冒出源源不断的血液。
最终他看着提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却在费力扭过脖子,望了一眼营地以东的方向后,沙哑地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字。
“家……回不去啦。”
提灯在这一瞬眼前闪过许多面孔,有九十四,有阮玉山,有他的乌鸦和谢九楼的小狼,还有那两个死于生产和偷盗的女蝣人。他不明白这些来来去去的人的终点与归途,不明白他所见证的每个人突如其来的死亡是为什么,一如不明白眼前的大火是从何而来。
他拼命地思考自己从小到大目睹的每一场告别的缘由,可他发现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九十四为什么被带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陪在谢九楼的左右,不知道乌鸦和小狼因何而死,不知道这场带来大火的箭雨又是谁的过失。
提灯想到了谢九楼。谢九楼一定知道。
洛桥的五指从他手背上缓缓脱落,提灯听见身后来自楚空遥的呼喊,接着即将射入他脊背的一支飞箭被楚空遥扔过来的扇柄弹开,他抱住洛桥的手臂被拉拽起来,楚空遥的话在耳边不太清晰,他只看到洛桥又重新躺回了土里。
三千人的营地杀起来并不需要多少时间,何况还是在群龙无首一团乱麻的夜晚。每个人临死前嘴里都在互相询问着“九爷”、“九爷呢”、“九爷在哪里”,问的人越多,他们就越沉默。
大火渐渐平息,提灯被楚空遥带上马背,他嗅到身后的营地里,一片被绝望笼罩的死气——
因为说好了今天更,不想让大家等待很久后希望落空,但是字数有点超我预估,所以还是先放三章,后面几天应该可以日更(我尽量)想养肥的可以再过两天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