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行宫驻地,四个轮班下去的士兵正围着火堆上的肉汤闲话。
一人说自己姨夫是某城的豪绅,只因他一时手痒,犯了偷盗罪,若不免籍参军,便要被砍去双手送去望苍海填石;一人说他阿姐是某城的城主妾室,因着这层关系,才能托人叫他来十城军里混口军粮;另一人说他家徒四壁,什么也不是,只因自己弟弟自小天赋异禀,是乡里出了名的神童,他走投无路,只能参军挣个军饷凑钱给弟弟赶考。
“你呢?”他们中有一个白面小生,四月的天,头上还严严实实包着头巾,一直坐在他们身旁无话,因而引起他们注意。
“我?”那小生声音略细些,笑道,“我家也曾富极一时,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倒也有一个哥哥,无甚大用,整日斗鸡遛鸟游山玩水,浑身唯一可取之处,倒是一手丹青画得还不错。”
“很久?”旁边的人笑,“我瞧你年纪也不大,再久能有多久?如何就家道中落了呢?”
另一人也问:“不知小兄弟是哪里人氏?既然富极一时,说出来,兴许我还曾有所耳闻。”
小生拿树枝拨弄着眼前火堆,不紧不慢道:“须臾城。”
“须臾城?”那人惊道,“我便是须臾城的!可我瞧兄弟并不眼熟。城中子弟举凡有点名气我都知道,许是你年纪太小,我来不及结识……不知可否透露你长兄姓名?”
小生盯着那火堆良久,再抬眼扫过身旁三人,忽听金环之声当啷作响,下一瞬,远处飞来一根禅杖猛地击中其中一人后脑,当即爆开一脑血浆,另外两人一人想逃一人欲喊,只见那小生蓦地起身,一步上前,眨眼之间已抽出袖中匕首杀了一个,另一个与此同时也被一刀封喉。
无渡侧目,只见那边伏击的第七歌扔掉手里的尸体,走到她身边:“要哪一个?”
她扯下头巾擦完刀,抄起禅杖,冲自己脚边那具扬扬下巴:“那个脑子都没了,不要;你刀法太糙,口子杀得太大,不要。就要我这副,到时候好处理。”
第七歌点了点头,掐住尸体脖子,单手拎起拾走。
无渡随后走了两步,又退回来,睨着那具脑袋爆开的尸体道:“我长兄的名字……叫江昌。”-
乌云浮动,谢九楼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明亮的宫灯,明白了自己一切的猜测都被验证。
观音泪遇观音血,遇阴则燃,遇明则灭,任主掌控。
若这滴观音泪当真是无相当年因悔恨自己的那颗泥点子的恩怨所流,那泪主便是泥点子与观音,能掌控这株灯火的,也只有泥点子与观音。
可如今灯在他手里,他念燃则燃,念灭则灭,他该是谁?提灯之血与观音泪相融,提灯又该是谁?
谢九楼恍惚着,白日尚且信口驳神,如今传说的答案在他眼前已昭然若揭。
他竟亦是话中人。
正对着这盏宫灯入神,背后一阵凉风裹挟着杀气袭来。
谢九楼眉梢凛然一动,眼前未见杀招,脚下已下意识闪身躲开。顷刻间自他身后蹿出一紫衣面纱女子,两寸长的指甲,手如鹰爪,正是方才从屋顶跃下,直从后方探取他心脏而来。二人擦身错开,若他晚了一息,此时已是人手下亡魂。
这人一身丝绢轻衣,手足间金银叮铃作响,异域打扮,赤脚而来,虽只露出一对眉眼,也足见其万分风情。
谢九楼定神一瞬,冷冷道:“楼兰巫女?”
面纱之下传出一声冷笑:“是,也不是。”
话音一落,已朝谢九楼夺命杀去,谢九楼负起一手,将宫灯护在身后,单掌擒住她探向他面门的那条胳膊,才一抓稳,对方忽旋身面下,又另起一手朝他腰腹掏去。谢九楼疾步闪退间擒住巫女的手已随她绕了三圈,招招干脆利落,转眼二人缠斗时手脚便快得难分你我。
——半山腰下,无渡眉间忽有一血色裂口若隐若现。
她顿住脚步,抬头往行宫眺去,凝目道:“……观音血?”
“你先回去,”她扭头冲前方驻足等着她的第七歌,目光投向对方手中那具尸体,“把皮剥干净,头发要连着头皮一起一齐割下来,否则枯得很快。”
“你呢?”
无渡再次望向头顶行宫:“我去去就回。”
第七歌还欲开口,无渡已几步点地而去,隐入茫茫山色,只剩寥寥几声金环撞击回荡山间。
她怔怔对着上方寂静山坡,最终低下头,一步一步沿着小路离开了。
行宫外那一处院子,此时正当热闹。
原来白断雨恰好也在这时定点前来查看提灯昏迷的情况,哪晓得路走到一半就听谢九楼和谁正在打斗,玄息开到几里之外,正是一片杀气腾腾。
他才要走进,就见一劲装打扮的女子自栏下翻身而上,因着动作太快,只勉强看得清那人头发高束,身量修长,两手紧束着护腕,脚踩皂靴,处处收拾得轻便麻利,来去如风,动作间竟也是冲那巫女而去。
白断雨坐在栏杆上一琢磨:自个儿再加进去,三打一,这不欺负人么。
他决定冷静观战。
观着观着,他冷静不下来了。
白断雨慢慢坐正,死死盯着那个劲装女子的身影,渐渐呼吸急促,头脑发热,甚至连自己何时一步一步迈向那混战的三人的也不晓得。
——是山鬼。
他找了两百年的故人山鬼。
未及他将那女子面容仔细看清做一番确认,双人夹击下的巫女兴是招架不住,觑准时机,一把腾身到院边围栏,看清山势后再一连纵深身两跳,越过一处平地,落脚到三丈之下的空旷山坡处。
“孽障!”疑似山鬼的女子高喝一身,随即跟着纵身追下去。
谢九楼提着宫灯便先抓着栏杆翻身而下,才落在第二层空地处,白断雨却已先他一步冲山坡那里的两人奔去。
“老头子!”他向下喊了一声,奈何脚下三人打得火热,对上头无暇顾及。
他正思量要不要下去,又怕届时局势更乱,犹豫间,耳后听得一阵禅杖生鸣,竟是无渡上了行宫,正趁无人要对着他手里宫灯下手。
谢九楼眉睫一跳,气都来不及喘,又与魔尼过起招来。心中只道今夜可实在热闹。
但无渡似乎并无杀意,与他抢夺间只单刀直入地逼问:“观音在哪?!”
“观音?”谢九楼心念一动,一面躲避她伸向宫灯的手,一面还招,二人掌臂切磋,快到看不见对方面目,“你怎么知道观音?!”
无渡眉间那道裂口已鲜红欲滴:“世间没有第二滴观音血。除非——你是现取的!”
一语未了,她蓦地下了死手朝谢九楼心口击去,谢九楼略一侧身,脚踩在平地边缘,眼看就要打滑坠下,干脆将身一转,跃到山坡处。
无渡紧随其后。
五人在一片黑黢黢的山间打作两拨,哪晓得巫女趁乱竟朝谢九楼腰间摸去,意图偷走他别在侧方的那根草笛,谢九楼反应过来,先发制人,正巧无渡要探取他手中宫灯,他便干脆将宫灯一举,直直凑到巫女眼前。
对方猝不及防被灯光刺得比起了眼,却恰被照明了面容。
无渡不经意一瞥,望见巫女眉眼,忽一愣:“第达尔?”
周边几人都被她这一声吸引视线,巫女别开脸,趁此机会挣脱谢九楼,再向山下纵去。
无渡竟不管其他,撇下自己本要偷取的宫灯转而追那巫女去了。
一时留在原地的劲装女子也还要追,却被白断雨抓住手腕:“山鬼!”
她应声回头,谢九楼的灯笼还没放下,光晕使她的面庞在这场夜幕中清晰起来。
谢九楼蓦地睁大眼:“……言三姑娘?”
言三的视线又从白断雨脸上挪向谢九楼,皆是淡淡一扫,随即甩开白断雨,追那巫女去了。
不过小半个时辰,混乱不堪的战场又只剩下原本属于这座行宫的二人。
“……”谢九楼和白断雨面面相觑半晌,率先开口,“跳上去?”
“……走回去吧。”白断雨调头迈向栈道,“老骨头折腾不起。”
二人相对无言走了一段,山风吹得人头脑清醒一半,谢九楼已在此间理清了许多事。
白断雨呼出一口气:“你刚才叫……言三姑娘?是谁?”
谢九楼不答反问:“你叫她山鬼又是几个意思?”
“就这个意思,”白断雨冲他摊手,“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徒儿说了,他把那些事儿都告诉你了。今晚这人,她就是山鬼,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
“倒是你,”白断雨凑过去,眯了眯眼,“哪门子言三姑娘?她怎么会叫言三姑娘?我怎么没听说过还有个言三姑娘?——你叫那么亲热做什么?”
“我几时叫得亲热!”谢九楼疏忽转头瞪过去,“你少信口雌黄四处乱嚼舌根。”
“哦——”白断雨半个身体都快倾过去挨到谢九楼肩上,“怕提灯知道是吧?你小子……还挺下——”
“滚!”
谢九楼一把把人推开,煞有介事掸掸自己肩上衣裳,狠狠剜了白断雨两眼,方叹了口气解释道:“提灯当初来谢府,就是扮做她的模样顶替成亲的。言三言三,自然就是饕餮谷言谷主家的三姑娘。这天下还有几家姓言的不成?不过既然你说她是山鬼,想必也错不了。”
白断雨:“如何错不了?”
“你没听她抓那巫女时说的话?”谢九楼道,“‘孽障’!你忘了巫女如今身体里住了个什么?这还是当初你说的——两百年前,第达尔就请了个神影拿自己献祭出去。如今山鬼要来抓她,自然就是抓她体内这个神影。既是神影,那便是诸神的秘密,非本位神不知道的存在。眼下山鬼瞅着这巫女而来,想必当年第达尔请的,就是她的神影。”
白断雨摸摸下巴:“如此,便也说得通。”
山鬼当年因故脱去神身入了娑婆,想来就是为了捉拿自己遁逃的神影。
“只是……”他“嘶”了一声,“按道理,永净世天神脱神身入娑婆,是从肉体凡胎降临世间,应该没有任何在神界的记忆。山……言三是如何觉醒,又如何想起自己还有个神影的?”
谢九楼沉着脸,手提宫灯缓缓前行:“许是寻了什么法子,想起前世记忆,也未可知。”
二人说着,已到行宫。白断雨瞧天色也快亮了,便说先回去休息片刻,一早再来看提灯。
谢九楼与他分道扬镳,转过几处石阶,才踏上小院,便见着提灯抱膝坐在门槛处,不着鞋袜,只穿一身中衣,下巴搁在膝上,两眼与黑天相映,夜风把他脸色吹得又白了半分。
他疾步过去,提灯闻声望过来,眼珠子一亮,一声“阿海海”还没叫出口,整个人便被谢九楼打横端起抱进房里,就近放到了那张圆木桌上。
谢九楼一言不发放下宫灯,又脱了袍子给提灯披上,从柜子里找出薄袜蹲在桌前给他穿好,末了再用双手捂上好一会儿,才抬头问:“几时醒的?也不晓得穿衣裳。”
提灯两手撑在桌子便,脚趾蜷了蜷,这会子才有暖意从谢九楼手里传过来。
他垂头盯着自己衣领,脖子快佝到胸里,像是带着点气性不看谢九楼,小声道:“你不在。”
提灯说话总三言两语不太顺畅,有时说了上半句没有下半句,旁人听得懂便罢了,听不懂也只当半句意思理解。多数时候都当他小儿学语,只因念着他的话多数时候总无关紧要。
只有谢九楼,无论提灯说几个字,都能第一时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提灯说“不在”,不是赌气怪他今晚离开,而是对他施针那日贴心不进房里,行到中途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控诉。
谢九楼眼睫颤了颤,心头一酸,慢慢起身,抓过提灯双手,竟凉得他一惊:提灯的手,即便在隆冬腊月也极少凉成这样。
他合住两掌,把提灯五指握紧,轻声问:“还疼不疼?可有哪不舒服?”
提灯只摇头。
兴许是初醒的缘故,提灯精神比以前去了大半。谢九楼却知道,去的另一半,怕是很难养回来了。
他抽出一只手探进提灯后头衣摆,摸到脊骨施针那处,米端大小的针眼在提灯背上留下小孔般的痕迹,至今尚未恢复。
大概是受针的记忆过于疼痛,他的手一挨上去,提灯便僵住了身体。
他敏锐地察觉到提灯的反应,眼角倏忽一红,把提灯拥进怀里:“别怕。”
谢九楼说:“不会再有人按住你了。提灯,别怕。”
“痛。”这时他才听见提灯把整张脸埋在他肩下的声音,细微的、带着低低的鼻音。
“阿海海,”提灯双手紧紧攥在他后背衣服上,说完便已呜咽,“……很痛。”——
修勾:委屈(忍住)(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埋在阿海海胸肌里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