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二人一路缓行至行宫前,白泽仍安安静静蜷在栏下不敢进去,楚空遥对着它沉吟片刻,忽问:“老头子同我说,那日他告诉你,他曾在永净世见过白泽,你说你不信?”
谢九楼道:“我那时急着去找提灯,只当他那句是玩笑。白泽是山间异兽没错,可观音坐骑,却是谁也说不准的。”
楚空遥笑了笑:“他行走世间两百余年,众人叫他半神,皆因习惯了听他被称作半神。你可知这‘半神’二字,从何而来?”
“难道不是因为他行医如神,救过许多性命?”谢九楼见楚空遥默然,便道,“莫不是我太想当然了?”
楚空遥仰头望了望碧空如洗的天:“老头子他行医杀两界,其中‘穿骨’之术最为人所道,一掌下去,轻重不一,结果便不一,轻则破人骨中玄眼,使一个高阶玄者自此沦为废人,重则隔空把人骨珠粉碎,要人性命。你知不知道,他第一个使此杀招的对象是谁?”
“谁?”
“他自己。”
楚空遥摇摇扇子:“世间有神,你总不信。老头子又是个从不愿与人多费口舌的。真假之争,他更是不屑一顾。所以他从未向旁人提过,他见过真正的神。”
谢九楼愣了愣。
“永净世三千神龛,至今还有一个他的神位。”
两百年前,白断雨还不是半神,也没被冠上“漠堑穿骨手”的名号,只是山间药观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放牛娃,整日拿根笛子,坐在牛背上,不采药的时候就吹笛子玩。虽是世间罕见的玄道格者,但因深居简出,没多大追求,天赋归天赋,他努不努力是他的事。
契机来源于一场梦境。
“永净世有一位凛然如风的先天神,叫山鬼。”楚空遥说,“先天神祇,若非到了观音和能仁这般境界——负责教化众生的,大多都各司其职。而山鬼,则是司梦之神,掌管娑婆众生梦境。”
山鬼与后天神不同,后天神皆是娑婆肉体凡胎的玄者练至五阶“突天”境后,到登镜台比试的胜出者,一心渴望永净圣境,厌离凡尘。
偏这位山鬼,碍着先天神的身份,生在永净,活在永净,从未见过凡尘是何模样。她心生好奇,又不便亲自入世,便利用司务之便,整日化身钻入凡人梦境,与人比武打斗——永净世先天神为尊,又主张去戾化祥,不盛比试之风。唯一一个和山鬼性子那般放浪形骸的,只一个无相观音,偏又是个不好惹的主,整日见首不见尾,神龛之上,几百年不见归一次位的。
山鬼耐不住寂寞,便时常在凡人梦里找人切磋,因在凡人之梦,也要卸下一身神力,赤手空拳,偶尔也能找到几个聊以解乏的对手。
白断雨便是其中一个。
他第一次梦见山鬼时有幸在她手下过了一百来招,这使山鬼兴致大好,多年入梦第一次棋逢对手,便在离开时扬言会二度来寻。
起先白断雨也不信,直到他三次连败在山鬼手下,梦醒之后,抓着人便说自己见过天神山鬼,时常与她以武相会。可常人哪会信一个牧童的话,只扬扬手,对他说:“你疯了。”
日子一长,人人都只当他癫狂,只有白断雨自己知道,那是真的司梦之神与他空境相识。
最后一次山鬼见他,告诉他若这次与她打成平手,他日便还有相逢之机,若不行,那她便再不入梦来。
“这次准你用武器,”她说,“就用你腰间那只笛子。”
白断雨在过去与她数次交手之下已大有进益,到底还是以一招之差落败。
山鬼心性洒脱,一向说到做到,自此再不入梦。
可白断雨不甘心,他发誓要在山鬼手下扳回一局。自此潜心修炼玄道,短短十年,冲破“突天”之境,恰逢登镜台百年打擂,他一举胜出,入永净世成了神。
“可惜老头子迟了一步。”楚空遥摇摇头,“他成神之时,山鬼因故脱去神身入了娑婆,就此与他错过。他为她成神,却终究没和她完成最后一战。”
永净世三千神龛,流光溢彩,满天神佛安立龛位之中,像一副副金碧辉煌的棺材。
“老头子觉着永净世没意思,想回娑婆里去。可他已修成神身,若要再入娑婆,便须舍弃一切过往,重投凡胎。他不愿意忘记自己与山鬼还没完成的一战,就琢磨出一招‘穿骨手’,一掌劈开了自己‘突天’境的骨珠,毁了神身,他便再没资格留在永净世。那珠子也从晶莹剔透之状变成灰蒙蒙的白色,带着一道裂缝回到他的身体。他拿自己多余的骨灰制成了一支骨笛,决心日后再遇山鬼,便要拿这笛子,与她一战。”
“那山鬼现在落入娑婆,也是肉体凡胎?对往事一概不知?”谢九楼问道,“为何永净世的神要入娑婆,必须脱去神身才可?”
“娑婆永净二世,入哪一世就要遵哪一世的规矩。凡人要入永净世,尚且需修炼成神,神者要入娑婆,便只能脱去神身,投入凡胎,抹去一切,从真正的凡人开始。”楚空遥解释,“等再回了永净世,沉睡的神身才苏醒过来——无相观音一次次在娑婆受难便是如此:做一世尘泥,回一次永净世,接着再被打下去,带着空白的记忆再做牲畜,再回永净。如此循环,直到功德圆满。”
谢九楼问:“这些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楚空遥笑,“自然是老头子在永净世的时候,恰好碰见过受完一世苦难的无相回去,正要奔赴娑婆受下一世苦难——虽然只见着个背影,照老头子的话来说,也足够窥其‘神仪明秀,惊天之姿’。观音正脸他虽没瞧见,却和一路追逐观音背影的白泽打了个照面。听说当时观音下世,白泽追而 不得其踪,在永净世哀戚盘桓,啼哭声直入三千神龛,一时悲鸣不止,闻者落泪。老头子觉着,这羊不羊马不马的神兽,姑且还算得永净世唯一的活物。”
谢九楼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熟睡的白泽身上:“那它……当真是寻主来的?”
楚空遥笑而不答,只回头看着紧闭的殿门,殿中躺着昏迷的提灯:“老头子从暲渊回来那晚便同我说,鼍围称你为观音泪中人,你信,便是;不信,便不是。他和山鬼与白泽之故,不必在你跟前刻意提起。无论白泽之主是谁,都碍不着无相与那泥点子已成往事。横竖如今你眼前心中最要紧的,只作提灯,不作旁人。”
是夜,谢九楼背靠床沿坐在地上,身后的提灯已昏睡了一天。
他偏头侧目凝视着提灯苍白的睡颜,俄顷,又转回去看向窗台下那盏八角琉璃宫灯。
那灯一直被保管得很好,起初他带在军营,提灯还是个小士伍时,他时常见不着他,便把这灯拿出来看着,像看见第一晚偷吃红枣的提灯似的。
后来他得了观音泪,众人商议着金绡不好保存,便用这盏宫灯来存放那滴眼泪。现下那泪就在盏上,玲珑剔透,发着浅淡微光。
他想起白日里楚空遥说的:“无相观音血泪相融,有辨生死雌雄甚至阴阳之用——遇阴则燃,遇阳则灭。遇主,则凭其掌控。你为观音泪中人,便是此泪之主,届时它融了观音血,焚烧伥鬼,只需引火到伥鬼窟中即可。”
谢九楼缓缓起身,走向窗台,打开那盏宫灯。
那滴泪仍是半透明的水色,他依稀从那上面看得见自己缩小的倒影。
他缓步走回提灯身旁,蹲下身,在被子里摸到提灯骨节分明的手,手背上有一条长长的疤。
谢九楼把那只手从被子里拉出啦,拔出小刀,轻轻在提灯指腹刺破一条口子。一滴鲜血渐渐凝出,他举起灯盏,接到观音泪上。
血泪交融,竟瞬息干涸,在盏上形成一个印渍。
谢九楼合好宫灯,提在手里,一步一步走出行宫寝殿。
窗外乌云蔽月,想来夜半又要下雨。
该给提灯加床薄被。谢九楼想。
与此同时,他手中宫灯骤然窜出一簇火苗-
注:山鬼目前普遍认为是楚神话体系中的神,本文仅借用名字和入梦的设定,其余作私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