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没有没有,岁数大了。”谢长安的搪塞漏洞百出,要搁平日他那机灵劲儿断不会出这种事,只是三十多载的岁月,他竟消化不来。
谢长安闷着头往家走,心里头盘算着自个得五十了,这意味着傅望之也有五十了,想着想着就难受得不行。
他一脚蹬开家门,指着凳子瞅着傅望之,颐指气使道“你坐下。”
傅望之一头雾水的撩起袍子,坐于红木交椅上,只见谢长安伸手拨开傅望之的长发便仔细瞅。
傅望之心里头咯噔一下,忙借法力展出几缕白发,心神一时有些不宁。
谢长安瞅了一会便瞅不下去了,坐在傅望之对面,把脸埋在桌子上,傅望之便谨慎地而静默地端详着谢长安,心里五味杂陈。
“傅望之,为何人要有生老病死?”谢长安抬起头来与傅望之四目相对,见到眸还是那双深沉清冷的墨眸,眼角却有了细纹。
傅望之沉默不语,这是他最不愿思量的事,若是有朝谢长安离他而去,他怕是要陪谢长安一同下三尺黄土,共入轮回。
谢长安一面忧心傅望之的生命,一面兢兢业业地搬着小板凳坐在家门口观摩过往老人,按照相同的白发和皱纹把自己变老。
不知不觉就又是一轮三十载。
俩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秋风萧瑟而过,卷起庭中落叶,吹老了岁月千千重。
傅望之真的老了,不能陪他上山采药,也不能常鸣琴与他听。
谢长安也老了,鸡都不养了,一天到晚也不上蹿下跳,除了那双明亮的眸,已难再见韶华模样。
谢长安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地望着九霄碧落,想着若是他修为再强些修成了狐仙,修成了上神,能不能为傅望之续命,他什么都不要,只挽一条命。
良久,傅望之突然探手勾上了谢长安的指尖,随后两只爬上皱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所谓白首不相离,所谓相伴共蹉跎,怕是此生最长情的浪漫。
这夜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嚎哭,傅老大爷和谢老大爷裹着毛外套走出来瞧,见着竟是那厨子老张头过世了,悄无声息的就没气了,尸体蒙着白布被抬了出来。
老张头的妻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花白的头发狼狈的四处散落,抱着老张头的尸体险些哭抽过去。
这悲烈的一幕深深的震撼了两个老妖怪的心灵。
回院以后谢长安如何也睡不下去,偷偷地起床踩着鞋,坐在庭院里的青石板上,望着地面出神,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
没一会一颗豆大的眼泪就突然掉下来了,谢长安抹了抹,又一颗豆大泪珠掉在手背上,随后一发不可收拾。谢长安不敢哭出声,咬着嘴唇强忍着哭腔,不停地拿手和衣袖抹着眼泪,抹得脸都发疼。
傅望之就立于屋门口轻倚着门柱,沉默地注视他蜷起来哭的背影,注视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心尖的痛楚一寸寸蔓向全身。
两人又在院子里晒了十年太阳,相互靠了十年,终于把存的钱财都靠光了。
总要吃饭谋生的,没办法的两个老妖怪再次捡起柴房里那落了厚厚地积土的大竹筐,顶着花白的头发去采药。
深吸了口山上的新鲜空气,谢长安又想起了以往两人在山上度过的几十年岁月,竟是觉得恍如隔世。
想到此,谢长安探过手去捏了捏傅望之小腹上软下来的老肉,没忍住手欠又捏了把傅望之的裆,逗道“不行了吧?”
傅望之特别想说他行,马上到嘴边的字又硬生生给忍下来,温柔地揉了揉谢长安的脑袋。
闭门几十年的老药铺又重新开张,两个老头里外操劳,生意竟是不比以前差。
当年老张头死了没多久,老伴就跟着去了。邻里街坊相近年龄的老友都先后驾鹤向西而去,后来那些人的子女也渐渐开始有老的趋势,孙辈都成婚生子了。
傅望之在药房打量着谢长安老得不成样子还总是笑的模样,甚至怀疑当初鲤鱼精骗他,不是说会折寿吗?
谢长安自个也有点没寻思明白,是他把傅望之的身体养的太好了吗?
白驹过隙,岁月兜兜转转两人竟是已一百六七十岁了,足足凡人两倍寿命,邻里街坊的孩子的丧事都办完了。
谢长安又开始琢磨了,屈屈傅望之为何寿命这长,而且能走道能算钱还能上山采药。
这日谢长安实在琢磨不明白,又憋不住话,终于开口问傅望之“你怎么还不死?”
傅望之张着嘴是哑口无言,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直到两人活到二百岁,傅望之先觉得不对劲,背地里寻来老友,旁敲侧击地问道“常人活得到二百岁?”
老友先是被傅望之苍老的模样骇了一跳,拍了拍心脏,然后摇头道“活不到的。”
傅望之沉吟道“谢长安怎就活到二百岁,还有心思跟我插科打诨。”
老友也开始沉思这个非自然现象。
二人相对沉思了良久,直至那日天色将晚,终是旁观者更清,老友一语中破“他不是人。”
“不会。”傅望之先是下意识反驳,随即顺着思路一想,不再做声。
“你探探他。”老友认真道。
“……如何探?”傅望之言出此问显然是已将信将疑。
“照妖镜。”
“我不想那样对他。”傅望之皱了皱眉。
“那你就咽着这个问题演戏一辈子吧。”老友笑着打趣,打眼瞧了瞧自己头发乌黑、身材挺拔,当年风头远盖过他的老蛇妖却是一派老态龙钟,竟是觉着也不错。
傅望之思虑再三,终是作出决定。
谢长安等不起了,又开始养鸡,这日正蹲在地上给鸡喂食,只觉一抹强光晃过,他下意识侧了下头,也不甚在意。
浑然不知傅望之已在他身后杵了良久。
谢长安站起身来,瞧见傅望之正直直打量他,许久才是缓缓开口“蹲久了腰可是痛?”
谢长安弯着身揉了揉老腰,晃晃悠悠地瘫在摇椅中“…痛得紧,下次你喂。”
饭桌上,谢长安砸吧着嘴心满意足地喝了勺老鸡汤,又挑出一根鸡腿。
傅望之挑起筷子帮他把鸡腿夹紧碗中,不免又关怀地问道“嚼得动吗?”
谢长安闻言,放下筷子颤巍地指了指自己掉得所剩无几的牙,带着几分可怜劲开口道“我就是用舌头尝尝味…”
傅望之点点头,对他道“慢点吃。”
谢长安在傅望之面前扭扭捏捏半天也没吃着什么肉,可把他给馋坏了,深夜又偷偷摸摸地跑到厨房里啃那只没啃完的鸡腿。
就听傅望之突然开口“馋够呛吧,小狐狸精。”
谢长安刚要接话,突然觉着不对劲,连碗带鸡腿摔在地上,猛地回过头去惊疑不定地看向对方,手捏在灶台上越捏越紧,骨节直发白。
“傅望之…你说什么?”
“…你用照妖镜照我了?!”谢长安思及下午那道强光,随即转向怒容,眸子一瞪又是回了当年的锐利。
再一见,傅望之已是一袭墨袍绣着金边劲竹暗纹,浑然是初见的模样。谢长安张着嘴目瞪口呆,他很想质问那个傅老头被藏哪儿去了。
但他知道,这就是傅望之。
气宇不凡,仪表堂堂的傅望之。
傅望之耐心等着谢长安先开口,谢长安那红唇皓齿启了又合,合了又张,半天才吭哧出一句“你是个什么妖怪?”
“不老山灵无寺墨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