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长舒和容苍去了御膳司取到要送往霁月宫的食盒,往北边走去。

“长舒怎么看?可认为那宫里有鬼作祟?”

长舒只微微摇头:“昨夜你我二人去的时候,宫内并无鬼气。”

“皇宫?”

“不,单是霁月宫。”长舒道,“大晏国历经千代国主朝臣,沧海桑田间必有无数生灵命丧宫闱,皇宫之内怨气聚集鬼息遍布是定数。霁月宫显然是新修的殿宇,还没出过人命,昨夜我们也就没探到半分鬼气。只是不知韩覃说的那只鬼魂究竟藏匿何处,是怎么个难抓法。”

容苍也赞同,便道:“那福礼口中所说的长公主被鬼缠身是怎么回事?”

“应是我族幻术。”长舒当时听福礼说完,心里估摸了七八分,这下便对容苍道,“幻族幻术非比寻常,中术者并不会如人司空见惯那般肉体陷入沉睡,而是行动自如,头脑清醒,身体机能与常人无异,但其实眼前所见与常人不同,所以在外人看来会显得疯疯癫癫,像是被鬼缠身。”

一路行至殿前,赤色的朱漆大门巍峨紧闭,容苍试着上前一推,大门露出缝隙,竟就推开了。见此状,他差点怀疑昨晚或许也是这样可以直接进来的。

霁月宫宫墙高于宫内其他寝殿,宫外是一片人工湖,湖水自城外沛河凿渠而引,横卧于宫群与霁月宫之间,将这座高耸宫殿同规整极肃穆的皇宫建筑群分隔开来。

昨夜天黑看不清楚,今早他二人站在宫外,目眦不见宫墙尽头,转身同正门一样面水眺望,抬眼看去,正值深秋,岸边杨柳枯然垂首,湖心亭飘进三三两两残花落叶,举目尽是萧然破败。

长舒看过与这磅礴殿宇极不相称的湖光风景便收了眼,回身迈步跨进霁月宫大门。

原以为墙内风景当同墙外别无二致,岂料两者是云泥之别。

说是宫内的殿,霁月宫其实更像修在宫墙脚一个独立的四合院。进了大门看得见沿墙栽种的木芙蓉,又入垂花门,满院初放的腊梅闯入眼帘,两侧厢房都关着,看起来像是久无人居。如此空寂,房屋越恢宏却越显院子寥落,满眼黄艳艳的梅花点缀在院中,有种诡异的违和感,似乎主人刻意制造了一份死板的热闹,效果却是无鬼胜有鬼,不如不造。

御膳司的太监告诫他们,进了院子把食盒放下就走,不要多留,想来换了旁人,即便不用刻意叮嘱,也没人愿意在此多呆片刻。

将将把这院子打量了个大概,正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跑出个提着裙摆的女子,系着金丝朱雀纹滚边的绸面斗篷,远山眉,杏仁眼,百合髻插金步摇,约摸十七八岁年纪,虽衣衫繁重,却正欢脱地朝院中奔来。

“姜禹,你回……”刚下门外台阶,就见到院中从容站立的两人,女子神色呆滞一瞬,“你们……”

长舒率先行了个跪拜礼,道:“参见长公主殿下。”容苍眼疾身快跟着跪了下去。

“姜禹让你们来的?”叉腰俯视他们的人问道,“他今日不回来了?所以让你们来送饭?”

长舒道:“是。”

头顶的声音显然一下子低落许多,眼角余光里,身前的食盒被提起,容苍听得人颓丧道:“你们回去吧。”

“嗻。”

毕恭毕敬站起,打直了腿也依礼躬着身,容苍和长舒以这样的姿势一步一退抵达院门,长公主回房的步伐也全然没有出现时的轻快,旭日初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踩着影子慢慢踱回正房,全身的金冠绸缎似在此时才有了分量,将她的步伐压得沉闷而缓慢。

退到门外,容苍倚墙抱臂,朝晖给他的黑发镀了层微弱的金光,脸还是德海的脸,身板不大,但俊朗疏阔,星目炯炯,殷殷朝长舒问道:“要留在此处吗?”

长舒颔首:“长公主现在看起来没有任何与常人不同的表现,既然宫内盛传她被鬼缠身,且每个来此服侍的人都曾目睹,说明她的异常应当不会偶发,而是日日如此,姑且在此待上一日,看看会有什么状况……你在想什么?”

“长舒可知大晏国当今皇帝的年号与名讳?”

“轩德,萧启。”

“那就更奇怪了。”容苍屈起食指抵在自己下巴,皱着眉头思索道:“既是一国长公主,皇帝为她特意开辟一座宫殿,殿名还亲自提笔,说明无论是自身身份或是受宠程度,她都该是当世无与伦比。”

长舒垂眸,心下已经了然容苍想表达的意思,只是并未接话,听他继续说着,看与自己心中所想是否一致。

“看长公主的模样,首饰衣物虽是上乘,发髻盘得却并不太规整,手法生疏,当是她自己弄的。我们提来的食盒足足有四个,且每个都是三层,分量虽然不多,但于她而言,独自提进殿中怕还是有些费力。尽管如此也没见她唤人出来帮忙,凡事都是亲力亲为。大概霁月宫真如我们见到的这般一览无余,没人候命。偌大一个宫殿,里面住着当朝身份最尊贵的皇族,竟没有一人服侍在侧,且连饭食都只是让人定点送来,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小姐,光看这点,又让人觉得这长公主未免太受冷落。”

“不错。”长舒道,“长公主的待遇和处境,无论怎么看,都是十分矛盾的。”又想到了什么,长舒语气一顿,沉思道,“还有食盒……”

“嗯,还有那食盒。”容苍道,“就算皇家用膳菜品繁多,但我想长公主在这方面也不会得到多体面的侍奉,既然如此,怎么她一人用膳还需要用到整整四个食盒?还有她方才出来口中所唤的人……”

“姜禹。”

“想来这就是宫中人口相传的鬼魂了。”

容苍所言跟他心中想的八九不离十。长舒凝神看着眼前分析得头头是道的人,两千年前还是个只会把伤疤揭开朝他哭鼻子的孩子,出去历练一场,竟也学会了在脑子里拐弯思考,看来蓬莱那位师傅并不是个庸材,至少比他会教。若是这两千年容苍哪也不去,老老实实在他身旁,恐怕除了依旧会哭鼻子外,只会还被惯得无法无天,任性恣睢,断没有如今这番模样。

“长舒?”

被容苍一叫他才回过神,有些慌忙地错开眼睛,快速道:“幻象。”

“什么?”

“姜禹,”长舒定神道,“是幻象。”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长舒说这里没有鬼气,那便定然无鬼。”容苍笑道,“不过长舒方才在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

长舒略微沉默一瞬,说:“在想……或许该将你再送出去学几万年本事。”

“不要!”容苍闻言一下站直,皱眉道,“学了两千年回来长舒身边就有别人了,若再学个几万年,只怕你连孩子都跟人生了!”

长舒把这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解,只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

“有!就是有!怎么没有!”容苍急道,“总而言之,就是长舒会不要我了!”

长舒更听不明白了。且不说他身边有了红羽怎么就跟日后成婚生子扯上关系,即便如此,容苍又怎么联系到他会不要他了?难不成他日后还要跟嗷嗷待哺的婴儿争宠?

走不通的路便挥手斩断,长舒想不明白便不愿再想,也不和他争辩,转身留给容苍一个淡漠的背影,背影前传出他淡漠的嗓音:“休要胡闹。”

身后果然瞬间安静下来。

长舒正待转头同容苍商议去房顶上等,耳畔却传来低低的啜泣。

一看,容苍不知何时到了墙角边上面壁蹲着,一手拿着树杈在地上画圈,一手不停地擦眼睛,脊背和肩膀时不时抽动两下,伴随着压住哭声的抽泣。从长舒的角度看,只有容苍小半个侧脸,袖口濡湿了一片不说,嫣红嫣红的眼角还挂着眼泪珠子。

“……”长舒无奈走到墙角,神色还是冷的,只是语气已经不自觉温和了起来,“好端端的,又哭什么?”

容苍还带着些嘤嘤呜呜的调子:“长舒不要我了……”

“我几时说过不要你了?”

“方才我说长舒日后成婚生子,你默认也就罢了,我说你有了娃娃便不要我,你就生气了……这不是被我说中了是什么?”容苍又拽着袖子使劲往眼睛一擦,太监的衣服布料粗糙,这一擦擦得长舒仿佛眼睛都有些疼,又听容苍絮絮咕囔道,“男大当婚并不可耻,我不过一不小心说到长舒心事,你又何必对我恼羞成怒……长舒若是不喜欢,我日后绝口不提便是。又或者长舒不喜欢的只是容苍这个人,那也不必如此煞费苦心找什么让我求学的借口……等你三媒六聘将人娶回了赤霜殿,我自会让出你榻边位置,不碍你的眼……当年你在淮水之畔施舍我一点善意将我救了回来,早在那时我就该知足,你原本就想赶我走,是我死乞白赖留了下来,早知如此,我……”

“好了。”长舒听他越说越离谱,再听下去怕是要直接把当年将他打伤在淮水之畔那只大妖同幻族祖辈在几十万年前的关系给编造出来,好让自己给他低头认错才肯罢休。

干脆垂手夺过他手中树杈一把扔掉,再扯住人手腕将容苍从地上一把捞起,把容苍的手摊在自己掌心,细细替他擦去手上灰尘,说道:“哭就哭,一个人跑到墙角蹲着算怎么回事?我平日给你多大的委屈受了?又何时说过要娶妻生子?你替我下的三媒六聘?五万岁的人了,怎么闹起脾气还和小孩子一样没点分寸。”

容苍心里欢欢喜喜把手放在长舒掌心,面上一撇嘴一扭头,说道:“长舒还是没说会不会不要我。”

长舒将容苍双手连同指缝仔仔细细检查干净后,放下道:“赤霜殿我让你住进一天,便能让你一直住下去,你又何苦闹这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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