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这么晚了,皇上也还没睡,靠在床上看奏章,见陈飞卿来了也不稀奇,笑着问:“你若不来,朕还正打算叫小江去召你来呢。这么晚了,还走不走?不走让小海给你拿床被褥,就睡里面,正中朕的下怀。”

陈飞卿小时候偶尔在宫里待得太晚了就会留宿太子宫中,和太子同床而眠。当然,回回都没眠多久,因为两人总有很多得趁着夜黑风高才能干的事儿,比如躲着看禁书之类的。倒也不是什么孩童看不得的春宫,而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民间话本,志怪小说。

陈飞卿笑了起来,摆摆手:“算了,我等会儿再说吧。你还好吗?”

皇上道:“好多了。”

“我可不好。我刚知道,礼部还有人能夜观星象呢?他们还管这事儿?跟我说这颗星不对那颗星不对,让我想办法让星辰归位,我——”陈飞卿无可奈何地摊着手,“你赶紧好起来,只有你能让星辰归位,我没这本事。”

皇上笑了起来:“现在朝廷不打仗,你可领着俸禄呢,也该你做点事儿。”

陈飞卿道:“我倒是愿意做事,可不能让我去归位日月星辰啊。不说这个了,你还是多休息比较好,去睡会儿,我给你分奏章,不是很要紧的事情,你就不要这么亲力亲为。”

皇上把手上的奏章递给他,口里道:“又撺掇朕偷懒。其实也是没事做,天天躺着,睡不着。奏折早让左相分了一遍才搬来的,你也不必急着分。”

陈飞卿便只把奏折放回去,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有件事跟你说一说。”

“什么?”

陈飞卿道:“关于傅南生的事情。”

皇上微笑着道:“那还是别说了,朕可不想听你和他的事,用民间的话来说,朕是看着自家的白菜——”

“哎!”陈飞卿急忙叫停,“不算私事。”

皇上问:“什么公事?”

“也不算公事。”陈飞卿想了想,道,“你先前让人送假文书去给他,可他跟我说了,他想自己去考。”

皇上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仍然微笑着,似乎早就料到了:“如果朕告诉你,是他自己提出的这个要求呢?你信谁?”

陈飞卿望着他,许久都没说话。

皇上道:“你这神情,到底还是信朕的。”

陈飞卿摆了摆手:“我……”

“其实你早已想到,朕不会多此一举做这种事,那又为何要问?”

陈飞卿道:“至少你也是故意当着我的面送的。”

皇上坦然承认:“不错,朕确有此意,且和宁王打赌,都赌傅南生会对你说他要自己去考,所以朕与宁王都赢了。”

陈飞卿叹了一声气:“我就是要谈这件事,以后别这么做了。我知道他有些事在说谎,他以前确实也有些爱说谎,但以后不会了。你和宁王既然也愿意让他科考,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不妨索性更大方些。”

皇上盯着他看了会儿,幽幽地道:“朕真想吐个血来直抒胸臆。”

陈飞卿被逗笑了:“说认真的,别这样。”

“朕也是认真的,可惜吐不出来。”皇上嫌弃地白他一眼,“色迷心窍。”

陈飞卿索性耍赖:“你以前不也觉得他好看吗?”

“朕现在也觉得他是朕见过最好看的人。”皇上更嫌弃他了,“这和朕怎么看待他的品行有关系吗?”

陈飞卿沉默了一阵子才道:“我也不是因为他好看才……”

“得了吧,朕不想听你说他是怎么骗到你的。”皇上摆了摆手,“既然说到这里了,就你去跟他说吧,君无戏言,文书朕也给他造了,撕了也没用,让他继续来参加今年的科考。你先别急着说话,你难道真觉得他乐意放弃这个捷径?人家心里说不定烦得很,被你这么瞎搅和,坏人好事。”

陈飞卿自然不觉得傅南生会这样说自己的坏话,但确实也了解傅南生的性情。

可他忍不住辩解道:“无论他怎么想的,但他毕竟有这个志气,就要引他向好的做,何必故意不让人学好?”

皇上笑了笑:“那你就当朕是一国之君,多少有这个权力给朕喜欢的人开个方便之门,这样行了吗,有教无类的小侯爷?”

陈飞卿无奈地道:“别这样。”

皇上却坚持:“这事就这样定了。”

陈飞卿知道他一旦下了决心就很难被说动,只好不再纠缠。

皇上瞥着他的神色:“别乱替人委屈,这个消息传过去,他肯定比你想象的更高兴。若实在觉得朕对不住他,那等朕好一些了,就请他进宫饮宴赔罪好不好?”

陈飞卿看他一眼:“不用,有那个空闲你还不如多休息,我也没事,只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俩都能喜欢对方。”

陈飞卿是真有点头疼,除了陈树和玄英之外,亲近的人都不喜欢傅南生。当然,傅南生也很不喜欢其他人。

傅南生自那天花街回来后,就被玄英盯上了。他倒是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见了面客气地称一声“玄将军”,把玄英急得要命,逮着机会就跟陈飞卿絮叨:“你给我说说好话。”

陈飞卿颇无奈:“英叔,傅南生是不是你儿子还另说呢,你这也是剃头担子一边热。”

玄英把眼一瞪:“你不希望他认爹?认我当爹很丢脸吗?你不想他好啊?”

陈飞卿更无奈了:“我当然希望你们都好,但也要人愿意才行。”

玄英顿时就蔫了,垂头丧气地道:“都是气话,玉央她还生气呢。当然也该她生气,我这辈子欠她的。我现在就想弥补她,但她连儿子都不让我认。我说那先不说儿子的事,我先娶她吧,她也不肯,非得说我是为了去找她不用给钱,你说说,她这完全是不讲道理啊。”

陈飞卿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你倒是很像了。”

玄英瞪他:“别以为我现在烦着就不揍你。”

陈飞卿笑着摇了摇头:“英叔,我给你出个主意,但你不能说是我说的。”

玄英问:“什么?”

陈飞卿:“把她带回去关起来,先断了她的神仙散,以后的事再说。”

玄英连连摇头:“不是你女人你倒是挺会出馊主意,半点不带心疼的,换了是我儿子你也敢这么搞?”

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你儿子了?陈飞卿腹诽着,很认真地回答:“对,我就会那么做。”

玄英讶异地看他:“我才不信你下得了手。”

“这是为他好。”陈飞卿道,“你自然看得出来,她脸色是靠脂粉在撑着,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得而知。”

玄英嘀咕道:“你跟侯爷还真像,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带郑问其去滑冰差点掉河里,还好没什么事,结果侯爷还是抽了你一晚上,也说是为你好。你当时不还哭哭啼啼地跟我说什么‘英叔他为我好就别打我啊’。”

玄英故意学着小孩子的哭腔,把陈飞卿都逗笑了,一面想着那次明明是郑问其非得去初冬的河上面滑冰,事后扔了个黑锅给自己背,一面道:“后来我发现,我爹确实是为我好。”

玄英还是摇头:“玉央的性情我比你清楚,她性子烈,万一不高兴了闹出个什么事儿。”

陈飞卿道:“不会。”

“你凭什么说不会?”

陈飞卿不喜欢傅莺儿,尤其不喜欢她非得把自己和自己的儿子都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但他觉得,傅莺儿不是个会寻死觅活的人。

大概是因为,他有时候会觉得傅南生在脾性上面太像傅莺儿了,而傅南生从不会寻死觅活。

陈飞卿见过很多三教九流的人,这些人性情不一,但对生命很执着,很信奉那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玄英见他不说话,想了会儿,拿手肘捅他胳膊:“要不这样,你去干这事儿,我装作不知道。”

陈飞卿默默地转头看着他,半晌,道:“还是你去干这事儿,我装作不知道,她是你女人,又不是我女人。”

玄英一拍陈飞卿的大腿,叫道:“老子就晓得!其实是你自己想干这事儿怕被你屋里的晓得!嘿你越来越鸡贼了啊!谁教的?”

陈飞卿诚恳地道:“靠英叔你教导有方。”

“老子才没教过你这种事!侯爷肯定也不会,是不是宁王教你的?他以前就特别鸡贼,出了事儿第一个跑,每次都是侯爷跟先帝背黑锅……”玄英嚷着嚷着,猛然收声,“哎,小南,就回来了?出去吃饭啊,我请你们吃饭。”

傅南生从学堂回来,手里还抱着书,闻言笑了笑:“昨天多买了一些菜,还是吃完比较好。”

玄英立刻道:“好啊好啊,外头吃的东西也不干净,我来做菜,你问飞卿,别看我这样,做菜跟你一样好吃,真的,不过你娘做菜就不太好吃了。”

陈飞卿低声道:“英叔你冷静一点。”

玄英嫌弃地推开他:“你赶紧去煮饭,别在这杵着。”

陈飞卿:“……”

一顿饭下来,陈飞卿觉得自己还是得找玄英私下里聊聊,这样子下去,傅南生可能不能好好吃饭了。想必谁被玄英那样热切地盯着,也很难吃好饭。

可吃完饭,陈飞卿还没开口,就被玄英再次推开:“你收拾啊,你又没做菜。”

陈飞卿:“……”

他只好先认命地去收拾。

见他拿着碗出去了,玄英刚要跟傅南生说话,却被打断了:“玄将军,我有些话还是想和您再说一下。”

玄英忙道:“你说。”

傅南生欲言又止的:“我没有爹,小时候问我娘,她就会很不高兴,说我没有爹,有时候还会说我是她捡来的。”

玄英心里发慌,赶紧道:“我知道,你娘她生我的气。”

傅南生看他一眼,又挪开了目光,继续道:“我也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很好的爹,但我娘跟我说,你不是我爹。”

“你娘说气话……”

“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很好的,很多人都不喜欢我,”傅南生诚恳地道,“所以,不想给您惹来污名。我娘自然也是一样的。玄家满门忠烈,当年就容不下我娘,如今更不能和我们有干系。”

玄英听了这话却更愧疚难当:“小——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娘的错,是爹错了,所以害了你们娘儿俩这么多年。现在没事了,我家里谁也没了,我做主,没人敢再欺负你们了,啊。”

傅南生低着头,道:“玄家还有许多亲族,这件事本来就没有结果,玄将军又何必呢?到时候闹起来,闹到最后,我娘无非是又失望一次,又被赶出去一次。何况还有件难以启齿的事,我娘以神仙散为瘾,戒不掉的。她只有在那个时候才开心点,所以我试过很多次,她都不愿意戒。”

玄英自然很清楚神仙散是种什么东西,传言人吸食之后如入极乐世界,在幻境当中得偿心愿,飘飘欲仙。

玉央的心愿是什么,他不敢想,因为一想便想抽自己几个巴掌。

傅南生见他越来越难过,接着道:“所以我娘不会愿意的,无论你怎么说,她都不会愿意。”

玄英猛地想到陈飞卿出的那个馊主意,强行把人给关起来。

傅南生道:“玄将军,玄家绝不会接纳我娘,您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您是飞卿最亲近的长辈,所以我相信您确实是一个言出必行、有情有义的人,但事情不能强求。”

玄英望着傅南生恳切得很的脸,突然的,想到了曾听过的关于傅南生的事。

他突然的冷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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