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陈飞卿也在牢狱里彻夜难眠。

他自然是不信他爹真私德有亏,更不可能公德有损,只能说明这次的事很难,难为到了皇上不得不这么做,他爹也不得不跳这个坑。

或者是另一个思路,皇上是故意的。

可从来没人告诉过他这件事。

傅南生说,是鲁鼎假借他的名义传假圣旨。他其实是不信的。

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想象不到鲁鼎会做这种事情,也不愿相信。

事实上,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有被人背叛过这回事儿,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有些人他一开始就不会相信,而他一旦相信的人,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他。鲁鼎和他是过命的兄弟,彼此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没有任何理由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三日过后,有人来接他了,却是刑部侍郎,与秦郑文是同一科学子,那年二十五岁,正是风流倜傥的时候,生得一副极好的模样,被皇上钦点为探花,没多久便娶了皇上守寡多年的姑姑,从此青云直上。

裘侍郎说不上是个人精,但也差不离多少,对谁都十分客气又亲热的样子,此时见着了陈飞卿,便连声道:“小侯爷受苦了。”

陈飞卿道:“无妨,公事公办而已。”

裘侍郎道:“是皇上令我来的,也是要问询假圣旨一事。”

陈飞卿点了点头,便要往牢房外头走,却被裘侍郎暗中拽住了,低声道:“先不急,有些话先透个底。你知道我是不掺和那些事的,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只是看起来宁王和姚氏倒像站在一起,想要扳倒你爹。那秦大人我是略微知道些的,他虽然常得罪人,但却做不来亏心的事,跟你私交好不好,绝不影响他说实话,所以我信你确实也是蒙在鼓中。宁王与姚氏来势汹汹,今日恐怕也不容易让你脱身,你且听我一句劝,暂且不论侯爷如何,你先把自己摘出去。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但你必须这样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可千万别把自己和侯爷搅到一起去了。”

裘侍郎向来中立,独善其身又左右逢源,能和陈飞卿说这么一番话,虽然顶不上大用,陈飞卿也是领情的,谢过之后问:“是皇上让裘大人转告的吗?”

裘侍郎笑着摇了摇头,道:“谢你当年赠我盘缠。”

裘侍郎是考过几届恩科的人,他家不在京城,算不上多富裕,从十六岁考到二十五,有一次盘缠丢了流落京城,以说书为生,正巧碰到了陈飞卿。陈飞卿见他说得好,便来攀谈,听说他的遭遇后慷慨解囊,送了他十两银子,这才让他得以回家。

裘侍郎那时候正心灰意冷,甚至都不想再考试了,被陈飞卿一通侃,这才重拾信心。

他如今道:“这都是公主和我说的,但她也知道得不多,我也只能略微说些没用的废话,且给你听听就行。”

陈飞卿摇了摇头:“多谢。”

裘侍郎领着陈飞卿去了朝堂之上。

里面正热闹着,姚乙也进了京,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陈述秦郑文是如何如何搅得他辖地大乱的。

其实姚乙本来也没哭,只不过他一开口就被秦郑文怼回来,多怼几句,他不哭也哭了出来,反倒更显得委屈了。

秦郑文见他哭了,就更不乐意了,十分嫌弃地道:“姚大人而立之人了,应当懂得就事论事,若非心虚,何必哭哭啼啼,有扰视听,不成体统。”

此时陈飞卿便来了,秦郑文看了眼他,很快便移开了目光,其他人也是同样举动,却多了相互之间的交换眼神。

皇上一直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恹恹的坐着,见着了陈飞卿,许久才道:“姚乙,你先退到一边。”

姚乙这才起身,退到了一边。

陈飞卿行礼道:“臣陈飞卿叩见皇上。”

皇上道:“朕这几日精神不好,就不说虚的了,你应当知道提你来是所为何事。”

陈飞卿道:“臣被扣押在大牢的罪名是假传圣旨。”

皇上道:“不止如此。黄御史,你写的折子,你来说吧。”

黄御史便站了出来,道:“陈飞卿身为安国候之子,向来圣恩深厚,更当恪尽己任,修身谨慎,然而他此次南下,骄奢暴戾,肆意妄为,因此,即算是冒大不韪,本官身为御史,也不得不参这一本。”

秦郑文不冷不热地道:“直接说就是,这几句话加不加也没什么意义,你身为御史该参就参,说得好像舍生忘死似的。”

黄御史噎了噎,朝他道:“秦大人这话就真让人听不明白,我听说秦大人向来独来独往,怎么今日偏偏就要为了小侯爷多说这句话?”

秦郑文道:“第一,你身为御史,该参就参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你偏偏还要加上一句冒大不韪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陈飞卿事后会报复你?就事论事,话还没说你就开始上眼药,我还提不得了?黄大人别忘了,我也是御史,你能参他我不能参你?你要不服气,现在就可以把我参回来。”

本朝御史较为新鲜,是在职官员自己报名的,经审核便可以挂这个头衔,也就年底多发一只鸡,可却是专门得罪人的活儿,定时定量要参人的,因此倒也没多少人干。秦郑文当初去报名也多是为了那只鸡,实际上他要不要这个头衔也都该骂的继续骂。

黄御史一时语塞,就给了秦郑文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第二,我提醒你一句,你就立刻说我跟陈飞卿结党,可见为人心眼小,睚眦必报。第三,陈飞卿是安国候之子不假,私底下叫他一声小侯爷没人管也就罢了,如今他罪责未清,又是在朝堂之上,你为何还要叫他小侯爷?莫非你要左右逢源,既参了他,还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黄御史骂道:“你胡搅蛮缠!秦郑文你胡搅蛮缠!”

其他大臣虽在看戏,但也觉得秦郑文确实是在胡搅蛮缠。这黄御史自然有些故意做作的意思,可也无损大节,秦郑文这就是小题大做了。

皇上便道:“秦郑文,你别说话。”

秦郑文这才闭嘴。

黄御史白他一眼,也不做作了,径直道:“陈飞卿其罪一,不顾圣旨公事,本该亲自护送钦差秦郑文前往赈灾,却半路去办了私事,拖延再三,若因此导致钦差出事,责任谁来承担?其罪二,陈飞卿枉顾国法,斩杀江南百姓周丕,且振振有辞,言称是皇上从不阻止他做他想做之事。我只想问,他是否意有所指皇上默许他违背国法?本朝律法,处死平民必须上报朝廷,由皇上勾红才能处置。陈飞卿此举是大逆不道,他当众侮辱皇上名声,更是令人发指,可见平时是如何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其罪三,陈飞卿假传圣旨,有谋逆之嫌,更是罪犯滔天。他还在江南率兵严搜省城,立下严苛状令,令城中人心惶惶,百姓不可终日,激起民愤,此罪四。”

黄御史的话音刚落,秦郑文便忍不住道:“陈——”

“秦大人!”黄御史也忍无可忍,“你若承认你与陈飞卿结党营私,你就继续替他答辩,否则请你闭嘴。”

陈飞卿忙道:“秦大人,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秦郑文便不再理他俩,面无表情地看皇上。

陈飞卿道:“首先,黄大人不必担忧,你是御史,参在朝官员是理所应当的指责,说不上冒大不韪,无需自己吓唬自己,朝中诸位大人都知道,我的将军一职也不过是临时指派,无战事无正事时,我便是个闲职,当不上大韪和大不韪。其次,我没有假传圣旨,此事我一无所知,当日姚大人亲自去富贾人家借来米粮,我还很惊讶,但当时灾情严重,我顾不上还在私底下问姚大人一句为何要那样做,毕竟也是好事,我也没必要问。姚大人也从未跟我提过这事。

此外,我确实在路上办了私事,也确实斩杀了那个周丕,并且令人在省城当中严加搜查,不过,周丕人称剥皮佬,在当地人人皆知他是个恶霸,强杀淫掠无所不为,去官府告他的没有一百也有二十,无一不被逐出公堂,甚至还有从此失踪的,至于去了哪里,不得而知。当然,这些暂且不提,就在我去那里的时候,他带领其他恶霸故意生事,打杀灾民,这些我是事后查出来并且请秦大人做了案宗的,周丕和其他恶霸早就带着工具在灾民周围伺机而动,即便那天不是有个灾民引发了事端,周丕也会自行制造事端。这些,是他事后被抓捕的同伙供认的,秦大人那里可以查到,全部画了押。

当然,黄大人说得没错,国有国法,国法要皇上勾红。然而也军有军规,按照战时条例,周丕该杀,没有任何问题。”

黄御史道:“哪里就是战时了?”

陈飞卿道:“黄大人是文人学士,或许不懂也是情有可原,此次灾情牵涉数万人,已经够得上战时数目,我引用战时条例并无问题,并非只有两国交战时才能用这个,不过是个名字而已。”

黄御史道:“我确实不如你懂,那暂且不说这个,难道你以往在军中也可以当着众人的面说兵部不由皇上做主,由安国候做主?”

陈飞卿笑了笑,道:“我没说过兵部不由皇上做主,我只说过兵部由我爹做主,这并没有错,若是一个百姓丢了牛要去报官,他必然不能来皇宫请皇上做主,他只能去找县令,因为他家归县令做主。然而,县令和我爹都归皇上做主。”

黄御史道:“小侯爷真是能言善辩。”

陈飞卿道:“我现在只是疑罪,黄大人尽管指出,我也尽管为自己解释,都是理所应当。”

黄御史又问:“那你半路去做私事又怎么说?”

陈飞卿道:“此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虽然我请了很靠得住的朋友代我护送秦大人,但也没什么好辩护的,我愿意领罪。”

众人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却不料黄御史又道:“敢问你是为了什么私事?”

陈飞卿坦然道:“我有一个朋友身体不好,我急着给他疗伤。”

黄御史道:“可是漠国使臣江陵子?”

陈飞卿一怔,道:“是他,他是京城人,去漠国之前我就认识他。”

黄御史道:“你与江陵子是何干系?”

陈飞卿道:“朋友。”

黄御史道:“恐怕不止朋友。”

陈飞卿没再说话,镇定地看着他。

黄御史道:“安国候是风流之人,想必他的儿子也——我听说,你以往也常常流连烟花之地。”

陈飞卿确实去烟花之地去得多,还不能说真正原因是给皇上找弟弟了,只能道:“这也没什么问题吧。”

黄御史道:“私德有亏不算问题吗?”

陈飞卿本想回一句难道你没去过啊,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只道:“那就算我私德有亏吧。”

黄御史又道:“这也就罢了,可江陵子如今是漠国使臣,此次赈灾粮贪墨案又与漠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安国候已经被指认与漠国私通,你又与江陵子来往过密,这其中恐怕——”

陈飞卿猛地想起了裘侍郎先前的嘱咐。

他当时还未多想,此时却突然知道了裘侍郎的真正意思。

裘侍郎早就知道黄御史会挑出这件事,可却不便直说,只好那么叮嘱——叮嘱他一定要和他爹划清界限。

当时陈飞卿只想到了赈灾粮贪墨一事,心里还在想,他先前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即便对方想泼脏水也不一定泼得起来,可却实在是没有想得到,居然会拿他和傅南生的关系来做文章。

黄御史见他不说话,问:“你与江陵子究竟是何干系,有多深的来往?江陵子去漠国之前原名傅南生,是一个娼妓之子,有一段时间被你领回府中日夜相对,相传是夜宿在你房中的。后来你去边关,也将他一同带去,再后来,他就成了漠国使臣。你想如何解释这件事?”

陈飞卿倒是有那么一些费解地反问:“我要解释什么?”

黄御史道:“解释你与他来往甚密。”

陈飞卿道:“我结交朋友三教九流都有,傅南生,也就是江陵子,他想跟着我做事,我不可能不给他机会。后来发现他的脾性不适合跟着我,他就自己离开了,如今成为漠国使臣我也很惊讶,但也为他高兴。我国与漠国如今交好,这似乎成不了大问题。”

黄御史问:“你与其他朋友也耳鬓厮磨吗?”

陈飞卿一怔,道:“黄大人,这话我听不明白。”

黄御史道:“你听得明白。”

陈飞卿想了想,道:“我不知道黄大人在哪里见到我和朋友耳鬓厮磨。”

黄御史道:“我自然有人证,你在寿州为给江陵子捕蛇而双目失明,他感动之下与你日夜缠绵,也亏得你当时看不见,便不知道有个茶房见着了。”

陈飞卿一怔。

其他众臣又开始疯狂地交换眼色,将上半个月排给安国候的三十八折戏全部转交陈飞卿身上。

转着转着,突然有人抬头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皇上。

这人的一眼令所有人茅塞顿开。

皇上淡淡地问:“你们看朕看什么?”

众臣忙低下头去,心道,谁也别惹最近的皇上,怪不得最近的皇上是最近的样子。

黄御史又道:“茶房的话或许会有人不信,那么白御医的话总有人信。皇上,臣请皇上宣白御医进殿。”

皇上盯着陈飞卿的脸看了一会儿,道:“宣吧。”

白御医很快就来了,他听黄御史说完这件事,皱着眉头道:“我不知道,没看到,不要问我。”

黄御史道:“在皇上面前说话,可不要犯欺君之罪。”

白御医很不高兴地道:“那你挖开我的脑子看看里面有没有你要的东西吧。”

黄御史不怒反笑:“你不承认没关系,那你怎么解释你要他少行房事这件事?”

陈飞卿和白御医都是一怔。

倒不是为了这句话,而是为了黄御史为何会知道这句话。

白御医当时确实是说过这句话,但他说的时候,只有他和陈飞卿两个人在场,黄御史是从何而知。

白御医沉默了一阵,道:“我不是说让他少行房事,是让他暂且不要行房事。”

众臣的内心又开始疯狂地排戏。

白御医接着道:“朋友之间开个玩笑,关你屁事。”

黄御史努力装作没听到最后四个字,只问:“你为何要开这个玩笑?”

白御医面无表情地道:“他和公主就要成亲了,但他体内蛇毒残余未清,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京城什么时候成亲,事先提醒一下,轮得到你来同意吗?”

黄御史想踩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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