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陈飞卿仍然不说话,默默地端起碗,拿着筷子吃饭吃菜。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要说什么。

傅南生也不多事,安静地吃自己的饭菜,时不时给他夹到碗里。

没多久陈树就回来了,跟着一起吃完饭,又道:“下午还有一道药,我等会儿就去熬。”

傅南生恳切地道:“辛苦树哥了。”

陈树摆摆手:“对了,我上午出门,看到有卖蜜饯的,尝一个味道还不错,就买了一包,喝完药可以吃那个。”

傅南生感激地朝他笑了笑,陈飞卿仍旧没有说话,埋头吃饭。

陈树奇怪地看自家少爷一眼,无声地问傅南生:他怎么了?

傅南生微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也并不知情。

饭后过了一个时辰多,陈树便端着药过来了。今日两人的药是一同端过来的,一人面前放了一份。陈飞卿的是黑褐色的药汁,傅南生的则好多了,是炖猪骨的药汤,看起来还挺好吃的。

陈飞卿沉默地喝药,也不用汤匙了,就着碗沿一口闷,闷完就抱着水壶喝茶。

陈树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也不是在生闷气,而是在走神,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魂不守舍似的。

他也不追问,见两人都吃完了,收了东西送出去。

陈树出去后,傅南生便抱着那包蜜饯吃起来,又问他:“你吃吗?”

陈飞卿觉得很尴尬,若拒绝说不定会更尴尬,何况嘴里确实很苦,便道:“嗯。”

傅南生便悉悉索索地站起身,朝他这边过来,弯腰将蜜饯喂给他——只不过,是喂的被人咬过的那一颗。

陈飞卿又是一怔,下意识地往后面躲,可傅南生却像是非得要把蜜饯塞到他嘴里似的,不让他躲。

陈飞卿躲不过去,又知道傅南生的固执,便只好勉强吃下那个蜜饯。可他已经这样勉强了,傅南生却仍然不肯放过他。蜜饯里的汁仿佛太多了一些,陈飞卿恍然的想,原来江南的蜜饯和京城的不一样,江南的蜜饯太甜了,甜得齁人,腻得齁人,黏糊糊得齁人。

傅南生终于暂时放过了他,却捧着他的脸,笑嘻嘻地问:“还想吃吗?”

陈飞卿想了又想,抬手握住他捧着自己脸的手,扯开了来,只觉得那手特别的凉,和早上那手的温度不一样。早上的时候,傅南生的手是很温暖舒服的。

傅南生见他又不动了,便用另一只手捻了蜜饯,又凑过来那样喂他。

陈飞卿觉得这像做梦似的,吃了一颗又一颗。

直到鲁鼎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自己是娼也就罢了,可否劳烦别把我大哥当嫖客招待?”

鲁鼎的声音仿佛是一道雷,并不是很响亮,却将陈飞卿缥缈天外的神思震了回来,他忙推开傅南生,可推完又猛觉得这不对,赶紧去抓傅南生,可抓到了手觉得更不对了,尴尬得脸都有些发红。

傅南生站稳了,看向鲁鼎,眼里竟全是厉色。

鲁鼎反倒笑了,倚着门道:“我还跟人打赌你能装上几年呢,真是高看了你,也难怪,一个娼——”

“鲁鼎!”陈飞卿猛地道,“不要说了。”

傅南生的神色稍缓,看了看陈飞卿,又看回鲁鼎,竟朝鲁鼎露出了一个十分得意洋洋的笑,比挑衅要更挑衅。

接着,傅南生用似乎十分可怜却又强作释然的语气道:“鲁大哥说得没错,我确实曾是娼妓之子,可我如今已经脱出贱籍了。”

陈飞卿道:“都别说了。”

鲁鼎却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以往还能忍,可亲眼见到那一幕,便当真不能忍,径直道:“你做了二十年的娼,真以为一张纸就——”

“鲁鼎!”

陈飞卿喝道,“我让你们都别说了!”

他仍旧抓着傅南生的手,只觉得傅南生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傅南生确实是在颤抖,却是憋笑憋得,他一边憋着笑意,一边挑起眼角去看鲁鼎,无声的道:滚。

脸上的神情竟无比的天真烂漫似的。

鲁鼎当真是见多了这样的神情,和花街里的那些娼妓一模一样。

他气血涌动之下,竟活生生地呕出一口血来。

陈树正巧回来,见状吓了一跳:“鲁大爷怎么过来——你怎么了?!”

鲁鼎摆了摆手:“路上有些意外,我怕你们出事,所以赶了过来。”

陈树道:“我去请白御医来!”

不多时,白御医就被陈树拽了过来,一眼见着鲁鼎就更不耐烦了,但尚且有着不能推脱的职责,只好耐着性子给鲁鼎看伤。

鲁鼎的伤口在背后,清清楚楚的五指印。

白御医边治伤边说给陈飞卿听:“掌伤,心肺被伤了。”

陈飞卿忙问:“可有大碍?”

白御医道:“得养。”

陈飞卿又问:“可能养好?”

白御医道:“让他养肯定能养好,养不好我让他养干什么?”

陈飞卿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起手上还拽着个人,低声道:“你先休息吧,我们的事改日再说。”

傅南生在众人面前又恢复了温和的模样,道:“嗯。”

白御医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他俩刚刚分开的手,和鲁鼎同时翻了个白眼。

陈树带着傅南生暂且去了隔壁休息,鲁鼎质问:“你给我个说法。”

陈飞卿尴尬地躲闪着他的目光,虽然自己此时并看不到任何人的目光。

“你误会了。”

“那你让我看到什么才不叫误会了?”

陈飞卿皱眉道:“这事一时之间说不清楚,先说正事。你让他去隔壁,不是有正事要说吗?”

鲁鼎冷笑道:“什么正事也比不上这个事正,我们先把这件事正了。”

陈飞卿心虚,只好不说话了,换了个方向坐着。

鲁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脸看,问:“你对他还是他对你?”

陈飞卿忙道:“没!”

鲁鼎又问:“他只亲了你?”

陈飞卿犹豫着,没说话,又把脸往旁边侧了侧。

鲁鼎的眉头越皱越深:“你们还做了什么?”

陈飞卿有些恼羞道:“你一直问这种事情做什么?事情也分轻重缓急,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秦大人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要你赶过来?”

鲁鼎很少见他这样发火,愣了愣,坐回去,道:“秦大人没事,宁王此时也在那里。但是那边明里暗里抓了不少灾民。那边的承宣布政使叫姚乙,是太后的远房侄子,就是他在让人抓灾民,尤其是要往北方去的灾民,去一个杀一个,就是为了不让人再上京。若不是我们到得及时,恐怕那些被抓的灾民早就没在牢里,而是去见列祖列宗了。

我算是见识到了秦郑文的本事了,还真怕他当场血溅三尺,不是他自己撞得就是被对方砍得,怪不得皇上一直不敢放他出门。你是没见到,那姚乙没当场气死还能强行跟秦大人有说有笑,说明了真是个很厉害的人了。不过真要刺杀他的人也不少,亏了侯爷调去的那队兵厉害,宁王也在那里顶着,至少在我出发时,秦大人还活蹦乱跳。我过来,一是怕你这边被人趁虚而入,二是及早带你过去,多一个人也多一份力。”

鲁鼎一口气说完,又道:“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你跟傅南生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陈飞卿:“……”

他郁闷地道:“你怎么还记着这个事儿。”

鲁鼎道:“我差点被你气死,怎么可能不记得?正事儿说完了,该说更重要的事儿了。”

陈飞卿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鲁鼎道:“那就慢慢说。”

陈飞卿道:“不说了。倒是你,你以后别那么说人,很伤人。”

鲁鼎气不打一处来:“我以前跟他客气,他怎么对我的?还伤人,我没真一剑捅死他已经算是不跟女人计较了。”

陈飞卿皱眉道:“你不要这么说话。”

“你真是眼瞎了。”

“我是瞎了啊。”

鲁鼎要被他气死:“刚才,就在刚才,他对着我什么表情你是没看到,我真的是看在他一个不男不女的份上没撕他的脸。”

陈飞卿有些恼怒道:“我说了,你不要这么说他。”

鲁鼎冷静了下来,问:“你是信他还是信我?”

陈飞卿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当然是信你。”

“我没说谎,刚才你觉得他因为我的话而伤心难过自卑时,他在笑。”鲁鼎低声道,“大哥,你了解我的性情,我也不愿意说那些话来轻贱他,但他在故意激怒我。我甚至不能说我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人,因为我确实不是第一次见到了,我在花街见到了太多他这样的娼妓,他们有他们自成一套的想法和做派,那种龌龊低贱的机灵,你或许很少接触,但我相信你若肯仔细想一想,就一定能懂。”

陈飞卿没有说话。

鲁鼎又道:“大哥,你救过我,不止是救我这条命,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我绝不会害你,也绝不会允许别人害你。傅南生若说爱你,你决不能信,因为若他当真爱你的话,根本就不会这么纠缠你。”

陈飞卿又沉默了一阵子,道:“我知道,他并非真正爱我,只是他自幼缺少关怀——”

“你不知道!”鲁鼎打断了他的话,道,“他不是缺少关怀,而是他习惯了去觊觎所有不属于他的东西,越是他难以得到的,他就越想要。苟珥对他不好吗?他若只是要关怀,有苟珥是一样的。”

陈飞卿辩驳道:“苟珥对他并不好,他的腿我看就是苟珥打断的。”

鲁鼎翻了个白眼:“我看苟珥这辈子最大的耐心都用在他身上了。我和苟珥虽然是死敌,但正因为如此,我了解苟珥,他要不是被傅南生玩了,我跟他姓。我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傅南生的?我爹这样,姓苟的这样,你也这样,全折他手里,傅南生其实是跟我有仇是吧?大哥,我再问你一遍,你跟他这事儿打算怎么着?”

陈飞卿道:“我会解决,但你得答应我,你不能擅自动他。”

鲁鼎问:“你打算怎么解决?”

陈飞卿道:“你总得让我想想。”

“得,你一想就坏菜了。”

“你再这样说话,我就不跟你说话了。我跟他——”陈飞卿的声音小了一些,道,“毕竟是,我占多些便宜。”

鲁鼎都要崩溃了:“大哥,你醒一醒,被占便宜的是你!到底是谁先动手的?你别告诉我是你!”

“这倒不是。”陈飞卿更为难了,憋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开始左右顾盼了。

鲁鼎追问:“你难道真——”

“没!”

“那你俩到底怎么样了?”

陈飞卿道:“你不要问了,我都从没问过你的私事。”

“那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就告诉我?”

陈飞卿摇头:“我对别人的私事没有兴趣。”

屁!我看你对傅南生跟苟珥的私事倒是很有兴趣!

鲁鼎双手捂着额头,生无可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