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奶奶家的这段时间里,李举一终于充分体会到了为什么父亲总说他很重要。两周内他见到了他喜极而泣的外公外婆以及血缘上的生母,她年轻漂亮,但略显得憔悴,见了他便是哭,语无伦次向他解释当年她是吃了多少苦头才被取走了卵子,又是如何跪下来哀求陆鸿昌把他还给她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这一切都让她在这十年里每每想起自己的孩子便流泪不止。
任何一个小孩都会为这样一个有着悲惨遭遇的母亲感动,但李举一想着生父的要挟,心不在焉。对于长辈的讨好他无动于衷,就连生母也无法打动他,若不是教养使他礼貌待人,他其实是想叫他们滚。
他想念李砚堂,他们从未分开这么久,或许他已思念成疾。李举一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他,他不相信任何人的话,连陆鸿昌的话也不信,但却不得不接受他的要挟,同意他的交易,只为了见到自己心爱的父亲。
开庭那天,人到的并不多。被告席上甚至没有辩护人,李砚堂孤独的坐在那里,脸色蜡黄,精神不振,直到听到他的一声爸爸,才猛的抬头。
几米远的距离,父子俩却隔着鸿沟深渊。
李举一忍不住哭了,又用袖子擦掉了眼泪,他心疼死了,他们把他书生一样儒雅的爸爸折磨成这个样子,脸颊上竟还有擦伤。他恨的握紧了拳头,王家的老人拉他坐下,他纹丝不动。
李砚堂痛苦的低下了头,他就要永远失去他了,此时多看一眼都像是剜肉。
原告席上坐着陈润禾和她的律师,老太太目光如炬,陈述事实理由和诉讼请求时条理清晰,递交的证据也是精心准备。当年儿子儿媳与李砚堂签订的医疗文书以及亲子鉴定报告俱属实,儿媳的证词与哭诉都很有说服力,被告偷走受精卵时尚未离职,他的作为伤害了病患的感情,使病患的利益岌岌可危,尽管不能给他按上具体的罪名,但这是极度不道德的行为。律师控诉了这一失德行为,又强调被告无业的现状,认为他不再合适做孩子的监护人,请求法庭把孩子的监护权判给自己的当事人。
从头到尾,原告一方有理有据振振有词,而需要被告陈述或申辩的时候,无处安放的罪恶感与深入骨髓的自卑使他选择了拒绝与默认。
民事庭并不大,陆鸿昌到的很晚,坐在最后一排,面色阴郁高深莫测,即使是在李举一出庭一口咬定同养父感情深厚要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见他有所动容,似乎他早已知晓这场官司的结局。他注意着前排的王雪雁,并一直在看着李砚堂的动作,从头到尾他们没有任何互动,连眼神都没有交集,这多少都缓解了一些他的狂躁情绪。他也看到了独自坐开的沈黎,开庭之后,她似乎越坐越紧张,几乎要站起来了。
形势是很不利的。沈黎焦急万分,这时候她的理智与道德观已经全部偏向了李砚堂。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到这个世上的,是李砚堂用性命换来的,既得不到爱人的心,她实在不忍心见他被剥夺唯一的念想,法官的每一次提问都叫她的心往下沉几分。从原告的陈述来看,庭上无人知道真相,她几乎按捺不住要站起来告诉所有人孩子是那个男人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他差点死了,养到这么大,十年心血,他是有权力得到孩子的监护权的。
李砚堂默认所有控诉,原本这案子并没有哪条律法能够作为判决的参照,只是他的消极抵抗险些触怒了审判席,因此法官少见的当庭宣判,将孩子的监护权给了陈润禾。
宣判的那一刻李举一猛的站了起来,被抛弃的恐惧与愤怒让他挥开了一旁长辈的拉扯。
“你不要我了吗?”他流着眼泪大声质问着尚未离开被告席的父亲,“那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他几乎要扑出旁听席:“为什么生我下来又不要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们你有多爱我?!”
沈黎起身向前冲了一步,紧紧拽着衣服领口,瞪大眼睛看着孩子崩溃的背影,以及他那卑微的像尘土一样的父亲。
李砚堂混混沌沌坐着,好像被肆意漫延的浓雾封住了耳目,模糊听到孩子的哭喊声,他机械的扭头看向那边。越过哭泣的孩子,他看到众人后面那个高傲冷漠的男人,浑浊的双眼使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十年来他提心吊胆噩梦缠身,这个孩子在他生命里占的比例太重了,自己就像一个可怕的寄生物,依靠他活着,如今强行被剥离,一时竟没了任何感觉。他分不清失去的到底是他的孩子还是他半生的爱,爱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苦呢,他并没有贪心想要得到回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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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民事案件的审理总不能是安安静静尘埃落定的,尤其是家务事,当庭打成一团的都不罕见。
退庭之后李举一是第一个冲向父亲的人,但保镖旋即从后面制住了他,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使他再不能前进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陆鸿昌把他的父亲同所有人隔离开。
王家的父母欣喜的想与李举一亲近,陈润禾却匆匆要保镖把人带走。
王雪雁的情绪很激动,若不是有人护着,她大约会扑过去撕咬李砚堂:“不是你偷走了我的孩子,我的婚姻不会毫无挽回的余地!当年我那样哀求你,你却毫无怜悯之心!想要孩子你为什么不自己生?!你这无耻的变态!”
她的恨意尖锐,旁人都拉不住,直到高大的陆鸿昌拦在了她眼前。他强势而冷漠,脸上毫无赢得官司的喜悦,甚至还有些厌恶。
十年不见了,眼神相对,王雪雁竟怵他,一时忘了谩骂攻击他身后的那个男人。
沈黎见他要把李砚堂带走,急忙大喊:“陆先生,请等一下!”
她的声音很响,但陆鸿昌却充耳不闻,他在一名保镖的陪同下将李砚堂很快带出了法庭,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就等在高高的阶梯下面。
沈黎觉得自己疯魔了,她为什么要一直插手别人的家事,但理智早已不够用,她跑的鬓边碎发都没空理,冲过去拦在了他们跟前:“陆先生!你不能把他带走!”
陆鸿昌不耐烦的示意保镖把她丢开,她大叫起来:“我报警了!我已经报警了!”
陆鸿昌阴鸷的盯着她,她豁出去了:“你不能把他带走关起来,法律都不能定他的罪,你无权用私刑!我已经报警了,陆先生,你也是有身份的人!”
有一瞬间沈黎觉得陆鸿昌像是要把她拎起来,但他伸过来的手被李砚堂捉住了。
他垂着头没作声,手仍在发抖,沈黎知道他此刻使不出多少力来,但却能怪异的压制住陆鸿昌。
一辆警车从远处开了过来,她有了底气,不甘示弱的回瞪他们。
陆鸿昌挥手让保镖退开了,大手扣着李砚堂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他的眼神表情无一不在施压,压迫感让本来就已不堪一击的李砚堂想要挣脱,几秒钟的对峙,他凑近对他耳语:“咱们……没完。”
随后他甩开了他,由保镖拥簇着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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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要怎么办。
李砚堂身形佝偻,缩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看人的眼神没有焦距,在法庭上他便一直这样恍恍惚惚,似乎所有的感官都已经丧失了功能,仿佛失明失智的垂暮老人。
她给他点了杯咖啡,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大堂的空调叫李砚堂冷直打颤,热咖啡并没有多少作用,他说不出话来。
“索性去澳洲了。”沈黎做决定说,“这里的事情就让它一了百了。”
李砚堂依旧没说话。这可怜的男人,他失去了生活的全部。沉默中沈黎的眼眶先红了,她想到了李举一,心里实在也舍不得。早知道如今会是一场空,当年她就不应该上他的当,让他冒死把孩子生下来。
她捂着脸,眼泪流了下来,无声哭了片刻,冷静下来说:“忘了他吧,就当没有过。”
她想引他交谈,与人交谈或许有助于他恢复平静,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始终那样垂着头坐着,也没有在哭,她无计可施,料想他如今无处可去,便起身去总台要一个房间。
但等她办了手续拿到房卡,再回头,他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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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押回陆家的李举一躁狂到旁人无法控制,黄昏陈润禾不得不打电话叫陆鸿昌回家来,那孩子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威胁她如果不开门让他出去,他就要撞死在里面。
她听到他用头撞墙的嘭嘭声,吓得拼命求他:“举一!举一啊!奶奶只有你,你不要做傻事呀!”
陆鸿昌回来时,她已经吓得乱无主意,哭着骂他:“早该把孩子拿回来的!拖一天就是一天的麻烦!都养这么大了,心要怎么回得来!”
陆鸿昌踢开了门,李举一像小狼崽子一样扑了上来,见是他,眼前一亮,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爸爸!护照和签证都在你那里吧?!爸爸!别给他!什么证件都别让他拿到,钱也别给他!”
他额头敲的肿胀,擦破的皮肤渗出血丝,他急切又慌张,仿佛已经完全无所谓自己的归属,唯独害怕真的被抛弃。
陆鸿昌见他这样,愈发阴郁,沉着脸警告:“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别再吓唬你奶奶。”
“他在你那里对吧?你有把他关起来吧?你一定要把他关起来,不能让他跑掉,他会走的!他会不见的!”
“他哪儿都不会去。”
“他会的!”李举一眼里闪着疯狂,“他没了我,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他肯定会跑掉的,爸爸,我是他生的,我知道他!”
“傻孩子,你是叫他骗了!”陈润禾说,“他不是你亲生父亲!”
“他是我妈!”
“你在胡说什么呀!”
“他是我爸!他也是我妈!我是他生的!他是我妈!”
陆鸿昌猛的将他举了起来:“你说什么?!”
李举一不懂,从小到大他都比别的孩子懂事,什么事情都不要那个人操心,为什么他还是不要他了,他怨恨极了:“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不是都好好的吗,我都已经叫你爸爸了!我都把他让给你了!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嘛,干嘛非要逼他!他给你生儿子,把你儿子养这么大,你干嘛就非要逼他!你知不知道他多喜欢你啊!”
仿佛晴天霹雳,好几秒钟之后陈润禾才颤抖着说:“这,这不可能,他是个男人!”
李举一涕泪横流低头看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生父,那个男人抛弃他了,他再也不想为他保守这些秘密了:“老房子里,他有一个箱子,里面好多你以前的东西,贴着你照片的学生证,写着你名字的满分考卷,他就是偷偷捡你不要的东西当宝贝藏起来啊,连我也是捡的!我是他一个人跑到美国偷偷生下来的!他跟别人不一样的,你干嘛不好好看看他?!”
陆鸿昌的看着儿子凄惨的小脸,呆若木鸡,他在尽力消化他的话,他是他生的,他是他生的……这么大的儿子是他一个人生的一个人养大的,那个胆小鬼做了什么,他做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到头却不敢告诉他儿子是他亲生的,让别人抢走了,都不敢伸手去要。
这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怎么会叫他遇着一个这样的人。
他放下了儿子,呆呆的旁顾了一圈, 脑子里混乱一团。
要找到他,要问问他孩子说的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他是不是还想要回孩子,当然应该把孩子还给他,还有自己呢,他还要不要,他保证以后想要什么都给他,光明正大的什么都给他,他现在还要吗,他还喜欢自己吗。
他害怕起来,怕自己错的太多,已经不能挽回了。他跑出屋子,启动了引擎,他像遇上鬼打墙一样开着车绕圈子,熟悉的街景在他眼前一一掠过,每一条路都通向一个未知的地方,但哪里是他的目的地,他却迷失在了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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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早料到这个男人会上门来要人,只是不料他此番来,神色仓皇,同下午判若两人。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说,“他是自己走开的。”
她说完便要关门,陆鸿昌挡住了,他露出祈求的眼神来,像个冬日里迫切需要取暖的流浪汉:“你之前说,你目睹了举一的出生……”
“不是你的前妻。”沈黎打断了他的话,“你该知道了吧,我说的那个是你,他爱上的人是你。”
陆鸿昌闭上了眼睛,一个深呼吸之后,他恳求道:“沈小姐,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当年的事情。”
深夜里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沈黎的神经紧张了一天,已经很疲惫,她没有多余的力气,也不觉得再有必要去回忆往昔,毕竟尘埃落定,孩子已经不属于李砚堂了:“十年前我参与其中是因为我是他的实验伙伴。在纽约,一个女人生育孩子的成本在两万美金左右,当年你支付了大约六十万美金,这六十万美金买回了他们父子两条性命。所以,你确实有权力得到孩子的监护权。腹腔妊娠的死亡率很高,能活下来是他的运气,怀胎十月吃的那些苦也是他自作自受。陆先生,既然你已经赢了官司,看在孩子的份上,请你高抬贵手,不要再追究他的过错了。”
陆鸿昌依旧抵着门,但没有再解释什么,沈黎见他神色痛苦,一时也不忍心驱赶他,片刻的沉默后,陆鸿昌退开了两步,弯腰对她鞠了一躬。
沈黎讶异看他,抓着门把的手都要颤抖,她想挺起腰杆冷漠的说一句不必了,但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目送他孤孑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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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对于陆鸿昌来说,格外的漫长。
他动用了很多人力,去了许多地方,甚至沿街的找了很久,但他没有找到李砚堂。
清晨回到陆家时,他筋疲力尽,带回来叫李举一失望的消息。他做好了准备面对孩子的哭闹指责,李举一却分外冷静,他问他有没有去过文昌的老房子,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迅速的洗了一把脸,要去乡下找他的爷爷奶奶。
陈润禾哭着拦他:“举一,别去!我才是你的奶奶啊。”
陆鸿昌沉默着将儿子带在怀里一道出门,陈润禾堵在门口,一夜的煎熬也让她濒临崩溃:“不许去!你们谁也不许去!我不许你们去!”
陆鸿昌说:“妈,我总要给人家父母一个交待。”
“那算什么父母!”陈润禾骂道,“有哪家的正经父母会教出这种不男不女的孩子!还是教书的!当年装的那样老实——”
陆鸿昌难以置信:“当年什么?您把人家父母怎么了?!”
陈润禾警觉的刹住了嘴,没有丝毫心虚,只愤恨的同他对视。
陆鸿昌此时才惊觉自己的愚蠢,他这半生走来,到底被隐瞒过多少事情,才能活得像个无知的傀儡。
他带着孩子便走,陈润禾死死拦在门口:“不许去!要走就从我身上踩过去!”
陆鸿昌忍无可忍吼道:“您是不想我往后再踏进这个门了吗?!”
他将她推给了保姆,带着李举一头也不回的走了。
市区到乡下一个小时的车程,父子俩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司机开着车,往后视镜里看这对父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一个失魂落魄,一个焦急忧愁,同样疲惫的脸色提示着他们可能整夜未眠。
素来不和的两个人,这个时候倒是目标一致了。
“文昌的老房子找仔细了吗?”李举一搓着脸问。
陆鸿昌嗯了一声,顿了顿,问:“文昌之前,你们还有别的落脚点吗?”
“市区内没有了,我记事起我们一直住在X市,他在X市的高中任职,学校有分配的免费宿舍,没有产权。”
安静了片刻,陆鸿昌问:“那个箱子里还有什么?”
李举一冷着脸看窗外:“自己去看。”
“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你懂什么叫尊重吗?!这是他的隐私!”
陆鸿昌长长的吐了一口浊气,没有说话。
李举一伤心的说:“现在你知道了,你很得意吧?他不知道多喜欢你,别看平时他对你不亲热,他都不让我说你一句坏话,我一说他就要生气。”
陆鸿昌闭目靠在椅背上,心头都要滴血,他又何尝不是受着折磨,一想到他独自背井离乡去生下他的孩子,想到他多年来密不透风的爱恋,想到他在法庭上久久的沉默,这沉重的负罪感简直要把他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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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村庄没有什么人声,院门没有锁,屋子里却没有人,李举一匆匆往田埂上跑。
秋季的地头整整齐齐种满了庄稼,他在高低错落的田埂间跑了一阵,一头扎进了一处高大的旱芋丛中,那旱芋叶柄长到一人高,叶子硕大无比,陆鸿昌听见了人声,在它跟前刹住了脚步。
李家二老正在芋田后面的空地上间萝卜苗,没料孙子这时回来,李母连忙吩咐老伴:“快去镇上买条鱼,再买一挂肋条肉回来。”
李举一扑在奶奶怀里,很想大哭一场,可他不敢,他记得父亲第一次带他回来的情形,于二老而言,他们父子并不是惊喜,因此稍有变故,这段稀薄的亲情很可能就会随风而散。
他把眼泪逼了回去,抬头问老人:“奶奶,爸爸来过吗?”
李母说:“没有,怎么了?”
她拉着他往田埂路上走,见老伴杵在路边,还没发问,便看见了立在田边的陆鸿昌,她松开了拉着孙子的手。
李父的脸上有可见的憎恶,见到孙子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
这是谁的儿子,只要不瞎,一目了然。
有些事情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二老态度僵硬,勉强将人请进屋,也没有要倒水招待的意思。陆鸿昌自然是不敢坐的,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九年前他来拜访时二老的反应那样冷漠,他欠他们的岂止是一个道歉。
“家母当年行事专断,冒犯了叔叔阿姨,我代她向您二位道歉。”他连问都不敢问陈润禾到底做了什么。
李母不作声,李父起身从内室取出了一包钱:“这是九年前你留在这里的,你拿回去。”
“点一点吧,”李母说,“如果数目有差,我们现在就补给你。”
陆鸿昌慌忙说:“不不,请您二位收下,算是家母跟我的歉意……”
李父将钱丢在了他的脚边:“拿着你的钱,走!”
李举一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但祖父母的态度冷漠强硬,像是见了仇人,他有些后悔带着陆鸿昌一道来,便忍不住要求情:“爷爷……”
“我不是你爷爷。”李父心痛,不愿再看他,说,“你既然是陆家的人,同我们便没有关系,你走吧,往后也不要再来了。”
李举一看老人眉间冰冷无情,心下大惊,急急说到:“可我是爸爸的小孩,我姓李!您别不认我!”
李母红着眼眶盯着他,缓缓道:“我们同你爸爸早已断绝亲子关系,你是不是他的孩子,与我们无关。”
“我不!”李举一跪了下来,他知道祖父母性情冷淡,却怎样也接受不了他们的绝情,“我是您的孙子!您刚不还想让爷爷给我买鱼吃的?我做错了什么事情?爸爸不要我了,您跟爷爷也不要我了,我做错了什么事情?”
陆鸿昌没有料到李家二老会这样决绝:“您二位只有他一个孩子,为什么要同他断绝亲子关系?即使有错,也是我母亲的错,砚堂是无辜的!”
“他是无辜的?”李母惨笑,“对,他是无辜的,那被他牵连伤害的我们呢?!要不是你给他下了蛊,叫他死心塌地不回头,连父母一世清誉都不顾,我们又怎么会同他断绝关系?你知道培养出一个博士要花多少心血吗?家里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了他,拿他当祖宗一样供着,他想过报答吗?!想过父母的脸面吗?!做小孩的难道就不用为这个家考虑吗?他是个没有羞耻心没有责任心的废物!自私鬼!我们没有这样的儿子,也高攀不起这样的好儿子!”
陆鸿昌猛然想起李家家教很严。这对夫妻品行端正低调谨慎,容不得旁人一句非议,两家那时住得近,他亲眼见过李砚堂因为顶一句嘴而挨耳光,也经常见他低着头跪在客厅里的瘦小背影。他清楚的记起,有那么一次,李砚堂因为帮他打架而被叫家长,李父踏进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狠狠给了自己的孩子一耳光,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打得扑倒在地,甚至都没有问一句是非。
这些记忆并不久远,仿佛一直藏在他心里,但却是悄无声息的,即便是屏息倾听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的画面,那个瘦小的身影似乎一直安静,不喊痛亦不哭泣求饶。然而就是样一个沉默的人,他的感情却像熔岩一样炙热,甚至能将自己燃烧殆尽。他感到不平,为爱人有这样无情的父母,更感到心惊,整个青春期他们朝夕相处,那时候的他竟然愚蠢到一直在自得他的追随,享受着能够控制他的快感。
李母仍在控诉:“你母亲当年是怎样威胁我们啊,她告到学校,告到教育局,她要告诉全世界我们李家养出了怎样的好儿子,她要叫所有人看看是怎样下作的夫妻才会养出这样品行不端不男不女的孩子!我被迫辞职,他爸爸大病一场险些丧命!我们夫妻二人一辈子做人坦坦荡荡勤勤恳恳,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们,轻易就毁了这个家……”
陆鸿昌对当年的事已做了最坏的猜想,面对指责他并没有任何的辩解,只愈发觉得自己愚蠢,这样的夫妻这样的遭遇,他竟还想用钱来补偿他们。但是,尽管愧疚,他对李砚堂的不舍仍占了上风:“当年的事是我母亲的错,如果可以,请让我赎罪,但是,砚堂并没有错,就算他爱我——”
“谁有兴趣听你们这些苟且之事!”李父勃然大怒,“把你的钱拿回去!把你的儿子也拿回去!走!”
“爸爸是您的小孩,您一点都不爱他吗?”李举流着眼泪哀求道,“小时候我犯了错,爸爸还为我挨打,他什么都能原谅我,您能不能也原谅他一点点?他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我好担心他。”
李父将伤心哭泣的妻子揽在怀里,不忍看他,说道:“他没有回来过,你到别处去找吧,这里没有你的爷爷奶奶,你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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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举一在院门外挥着拳头攻击陆鸿昌,他愤怒而绝望,在他从小的意识里,他只有李砚堂,失去了李砚堂,他就是孤儿,有再多的所谓的亲人,他都是个孤儿。
而如今看来,他的父亲一样也是个孤儿。
即便再早慧,这依然超出了一个十岁孩子的承受力。他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怜悯他那笨拙沉默的父亲,而他又为什么这样固执愚蠢,为了一段无望的感情众叛亲离甚至不顾生死赌了一生。
陆鸿昌挨了他一拳也没反应,回城之后,他几乎拾不起任何东西来,什么人都不见,亦无法投入工作,即使身在公司,也仿佛是个灵魂出窍的空壳子。回城当天淋了几滴秋雨,便轻易的感冒了,此后症状一天天加重,竟还发起了烧。一天深夜,保姆起夜,发现他满身酒气休克在客厅,险些因为酒后大量服药而丧命。
陈润禾万没料到一场打赢了的官司要让她家破人亡。
李举一不肯见她,保镖也没有接到陆鸿昌的指令送他回陆家。猝死边缘的陆鸿昌更拒绝她的探视,同其他无助焦虑的病患家属相比,这个老母亲可怜的姿态显得太过可笑。
她原以为击败李砚堂轻而易举,到这时才觉察到,她的对手就像一棵生命力强盛到诡异的树,她砍断了它,却无法铲除它的根,三十年来它潜伏盘踞在她家里悄悄生长,已经长到足以焚巢荡穴。刀砍到这根上,流血丧命的是她的儿子。
陆鸿昌躺在医院里,浑浑噩噩,睁开眼便不断地回到了三十年前。陈旧杂乱的宿舍,少年全心依赖的目光,纤细的腰肢,惊慌隐秘的喘息,生疏却又欢喜的回应……这一切都像荆棘刺扎着他的心脏,他想抱住那个少年,告诉他是自己蠢笨伤害了他,告诉他他也一样爱他,他不必为他生儿育女,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
别对我这么狠,他在心里求他,再让我见你一面,咱们纠缠了半生了,你叫我往后一个人怎么办。
李举一抱着微弱的希望回了一趟X市,旧宿舍依然还在,老邻居们却都说没见李砚堂回去过。他坐在小时候走过无数次的那个楼道口拼命的忍住哭泣,无法接受他真的就此抛弃了他。他会想念自己吗,如果母子之间真的有感应,他会感受到他快要死去一样的绝望吗,他会因为失去自己而做出决绝的事情吗……李举一宁愿相信他是躲在了一个什么地方,一个让他感到安全的,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的地方,他在等着他回去。
他知道陆鸿昌的人还在满城找,也知道陆鸿昌生不如死,但他依然恨他,根本不接受他的病床上的道歉。
“找不到他,我会死的!”讲完他就崩溃的哭出来了,像每一个伤心的孩子一样笨拙无助,哭声里全是不自觉的对父母亲密抚慰的渴望。
他们已经在几个月里建立起了亲情,这感情同钻石一样珍贵无暇,孩子的哭声让陆鸿昌从灰色的情绪里慢慢清醒,叫他渐渐生出了穷途末路般的反扑的决心。
他捏着他的手缓缓说:“爸爸会找到他的,爸爸保证,一定把他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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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整个城市的人都看到了那条视频。陆氏的老总在镜头前面恳求他的爱人回心转意。他收拾的很体面,所有的疲惫与焦急都隐忍在诚恳的表象之下,讲的话也并不煽情,但依旧让所有路人都侧目。
他说他因为孩子的事情伤了爱人的心,爱人已经出走几天,他报了警,找遍了所有可以找的地方,束手无策。
他说他和爱人是青梅竹马,爱人为他吃了很多苦,他从前做错了许多事,欠了他太多。
他叫着爱人的名字,眼眶泛红。
如果你真的要走,他说,请把孩子带走,他是属于你的。
我也是属于你的,他说,不要离开我。
这位优秀的企业家出身名门,受过最好的教育,多年以来在商界异常低调,从不接受任何采访,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不计后果的将私人生活公布于世。
但他似乎并不想让公众帮他一道找人——他没有公布陆夫人的资料,连张照片都没有给,这视频就像是给陆夫人一个人的忏悔信和检讨书。
可惜的是陆夫人并没有看到。
他在文昌的老房子里。他一直就在那个停水停电的老房子里待着。书房书柜的背后有个暗室,大约一个平方米大小,设计巧妙的像是个藏宝阁,他就像只小型啮齿动物躲在那里面,吃了一些屋子里的过期食品,昼伏夜出,悄无声息。连李举一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他虽单亲,但却有一个视他如珍如宝的父亲——他从未将他关进这个自己小时候被关过无数次的小黑屋。
暗阁里凌乱,却像是地下巢穴一样收集了许多宝贝:李举一小时候的衣服鞋子,他用过的小碗小杯子,他的玩具,相册,还有那个箱子。近一周的时间他都在这个没有一丝光线的暗阁里抱着这些东西度日,如果没被找到,他会慢慢死在那里。
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陆鸿昌都留了人手,他们发现屋子里有人活动的痕迹,耐性埋伏了一夜,终于逮到了他。
被找到时他几乎抵死反抗陆鸿昌的拥抱,像只被端了巢穴的小野兽,尖利的指甲把陆鸿昌的脖子挠破,要不是虚弱,陆鸿昌根本抱不住他。
“我还给你了!我还给你了!”他一半清醒一半魔障,尖叫着想要挣脱,怀里还抱着一件小小的毛衣。
陆鸿昌差点叫他弄出了眼泪。人抱在怀里瘦了一整圈,还不如路旁拾荒的流浪汉精神,拳脚也是毫无力气,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比早年更加孱弱。他受过重创,为了生育他的小孩险些丧命。
他心痛难当:“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李砚堂只知道眼前这个人会剥夺他的一切,他要逃跑,可是陆鸿昌轻易便拽住了他,两个人一同跌倒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他愈加惧怕,察觉到对方撕扯他的衣服,他尖叫着拳打脚踢:“放开我!走开!”
“你让我看看!”陆鸿昌咆哮着,他早已理智全无,人就在他眼前,他便非要剥下他最后一层盔甲,要叫他再没有借口隐瞒逃避!
这副身体是李砚堂最后的秘密了,被剥下来并不是衣服,是他最后的自尊。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的冰凉刺激使他终于再也无法承受,他在一声尖叫后骤然虚脱,失去了意识。
老旧昏暗的屋子里灰尘飞扬,一线阳光中窗台直射进来,横亘在那具洁白的身体之上,使它笼罩了一层温暖的光。几乎瘦到皮包骨了,锁骨凌厉的支撑着整副骨架,每一根肋骨都清清楚楚,左侧肋间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仿佛只要轻轻划破皮肤,它便立刻能跳出胸腔。明明是单薄的男性胸廓,两颗乳头却怪异的呈树莓大小,嵌在一圈茶色的乳晕里,像是哺育过孩子的形状。在凹陷的腹部的正中,一条苍白的刀疤从脐部一直延伸到耻骨联合,两边还有些奇怪的银白色的纵形花纹——皮肤纤维被撕裂后留下的痕迹,这证明此刻干瘪的腹腔曾在数年之前因某种原因被膨隆到极致,因而留下了不可修复的印记。
那里曾经孕育过他的孩子。
陆鸿昌惊奇的伸手去摸那道疤,它冰凉而坚硬,好像一根断掉的骨头,还没有任何想法他便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十年前当他独自一人躺在异乡的手术台上时,他害怕过吗?他是否后悔留下这个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在心里呼唤过他吗,十月怀胎,他是否也曾思念过他,希翼过爱人的呵护与珍爱?
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陆鸿昌俯身颤抖着亲吻那道伤疤,又小心翼翼的将头枕上去听,泪水从他脸上滑落在他的小腹,聚成了一个小水洼。
他难受极了,却又感到无比的安心。他一直被深爱着,不管做了多少愚蠢的事情,他都被这个人毫无保留的深爱着,那孩子就是证明。
他找到他了,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