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哥还是一个冰淇淋把我哄回了家。

那个时候是晚上九点,天桥玻璃底的路灯个个身旁都围了一圈小蛾子,我从我哥的左肩哭到了右肩,直到脸上眼泪鼻涕全在他衣服上擦得干干净净才抬头揉着眼睛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齐晗抓着我四个手指头往天桥下走,我垂头丧气踩着他脚后跟拖步子,走了没两步,撞上我哥后脊背,他停在了甜筒站窗口。

天桥底下正热闹,我们周围人来人往,套着维尼熊人偶套的大叔在卖气球,街边刚开张的夜市有老师傅摆地铺烙糖人,我哥站在那个定时变色的巨型塑料灯泡前低声问我想不想吃冰淇淋。

我哭劲没过,鼻子被水汽堵得厉害,声音也哑着蒙了层鼻音,看看我哥,又看看排队买甜筒的人,视线里还没完全撤离的泪水让一切都有些模糊,嘴角耷拉着跟他说:“想。”

我哥在成片的闪烁华灯里一下笑了,抬手刮我的鼻梁:“崽崽今年几岁啊?”

归属感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即使父母这么多年对你并没有给予太多的爱,从始至终关心你的只有一个齐晗,这么一个貌合神离的家早就称不得家了,你知道它迟早有一天会土崩瓦解,可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准备,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你依旧会失落得像是被扔出了象牙塔的人,好像撤掉了那一层名叫家的屏障,你就再也没有理由赖在属于孩子的位置上不去长大。

结果我哥拿一个冰淇淋告诉我其实象牙塔一直以来都稳稳地把我罩在里面,那道被称作家的屏障不过是齐晗的另一个名字,里面那个名叫齐野的孩子依旧是他手心里永远不用长大的宝贝。

冰淇淋我最爱的巧克力味,齐晗从售货员手里接过再转身递给我:“走,哥带你回家。”

成鞠说吃甜能短暂地治愈难过,我想我哥今晚一直没太开心起来大概是他忘了给自己也买一份。

晚上抱着他睡觉的时候我试图说点什么让他的呼吸听起来不那么沉重,可我似乎一开这种拿自己寻开心的玩笑就总会弄巧成拙,像上次安慰胡遥,像这次安慰我哥。

我把头使劲往他怀里蹭了蹭,舌头舔着早已被牙膏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齿面,意图将今晚唯一尝到的甜通过玩笑传给我哥:“哥,你看你多得优待,他俩离婚都只等你毕业的时候离。”

我哥呼吸不再沉重了。

直接静止了。

这片刻的静止让我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说错了什么,我屏着气等我哥的审判。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些,嘴唇吻着我头顶,说着今天重复了无数次的台词:“对不起。”

冰淇淋的甜味儿彻底过去了,被咽到肚子里的酸劲被我哥一句话勾引得又涌上来,涌到鼻子眼睛里,我撇嘴:“你又没错,对不起什么。”

岂止他没错,谁都没错。

齐晗下巴抵在我头上,长长叹了口气:“哥以为……至少能瞒你一年的。”

“哥没做到,对不起。”

原来我一直都有不知道真相的特权,是自己不识好歹,要刺破我哥苦心孤诣布好的台面,举着点泪燃烛的灯笼去看。

齐晗报志愿的第二天给所有他兼职的地方请了假,刚开始我以为他终于愿意给自己找个放松的理由休息一下,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未雨绸缪地等待着一场责难。

我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争吵已经接近尾声,但这没有妨碍我在最后的五分钟到达战场边缘并摄取到这场战争所有相关的知识点。

1108周围的毕业生已经搬了出去,属于即将升入高三学子的又一波入驻家庭还没来得及搬进来,这条悠长的黑走廊串起的一个个房间里只有尽头那一间还有活人的气息。

房门没关,里面迸发出的白光顺着过道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和走廊另一头小窗里透进的柔柔月光融合在一起。

我妈尖锐的声音跟着光削弱的方向断断续续飘荡到我还没踏出的核心筒里,阻止了我走进走廊的脚步:“你知道一本线多少吗!超了一百二的成绩你报哪里不好你报建大!你是不是疯了!……医学系?医学系怎么了?它再好再是招牌它也是建大这个牌子底下的!……没人管他?他野成那个样子需要人管吗!你爸不是要养吗?轮得到你来操心他!……那就不读了呀!他那个成绩读不读有什么区别吗!还不都是废物一个!……我是老糊涂了才信你自己挣学费的话!……我不管你!我管不了你了!”

门被砰的一声砸响,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一个闪身躲进了消防楼道,大气不出地咬牙听着电梯门打开又合上。

禾川的夏天再热,这道常年无人问津的楼梯间也是凉的。我额头上赶回家时冒出的细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了,想把放在墙上的手抬起去擦,反而蹭了一脸的灰。

楼道的声控灯不知道坏了多久,此刻只有印着安全出口四个大字的告示牌散发着绿油油的光和我对视,晃得我的眼睛也绿油油的。

我靠着墙抱膝坐下,把书包摆在第二层踏步上,顺便铺散了这段时间从未好好展开理顺过的思绪。

冷气浇头,我仿佛被冻得连吞咽一口唾沫都要很大功夫。

恍惚之间耳边又响起某个清晨我吃着齐晗早起给我做的早饭时,心里不满他一天到晚脚不沾家的行为方式,像个怨妇一样半开玩笑半讽刺地说他小小年纪就钻钱眼子里,想钱想疯了的声音。

我哥那时候只是笑笑,摸着我脑袋说他男朋友有进步了,会跟钱吃醋了,转身又开始收拾起自己一整天上课要用的课本,后颈的脊骨凸显,头垂得很低。

三伏盛夏未至,我已经在铺天盖地袭来的愧疚里被烧死了。

心思游离得太远,我忘了今晚不兼职的齐晗还在房里等着我回家,直到大门再次被打开,我哥急忙忙的脚步在金属咬合声之后朝电梯的位置奔来,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这里坐了太久,又惹出一场不必要的担心。

可我似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哥。”我盯着自己埋没在黑暗里的脚尖,坐在原地轻声唤他,“我在这儿。”

刚要迈进电梯的步子停了下来,转了个头,试探地顺着墙线蔓延的方向朝楼梯道里靠近。

绿色的灯牌被一截细长的小腿挡住,我抬头看着那个五官隐匿的高大身影,良久,突然开口:“很浪费吗?”

我哥被我没头没脑的发问唬住:“什么?”

“哥的成绩……读建大。”我顿了一下,猛然想起从二十三号到今天,还没对他说过一句祝贺。

大概是齐晗对一切荣誉都太过风轻云淡,致使我把他费心得来的所有成果全看成了理所当然。

我毫无征兆地转了话头,“哥好厉害。”

“……都听到了?”难为我哥竟然听懂了我前后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话,蹲下来把小臂靠在我肩上,又屈起食中两根指头捏我的耳垂,声音低沉有力得让人心安:“妈她不懂,建大的医学系配哥的成绩,绰绰有余。其他的话都别当真,那是妈的气话。”

我其实并没有听进去,顿悟过后的大脑里有块地方被一片空白霸占,里面是接不上头的断线,一如我今晚与我哥所有不见首尾的对话。

呆滞地点了点头,我又问他:“其实他俩都不要我吧?”

我哥的动作凝固了,仿佛让我自己意识到自己现在没爸没妈要的处境是他人生十八年以来最失败的事。

楼道很安静,安静得我听得见他舔唇时心里极速组织语言的声音。

“崽崽,别怪爸。”我哥把头低下去,楼梯间空荡荡的,他的声音也空荡荡的,“他连养活自己都困难。”

“你多容易啊。”我把头扭回去,盯着眼前漆黑一片里摩擦打结的手指,提了提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哥有多少天没睡过午觉了?”

楼道的混凝土地板可以冷却被气温烘热的一切,冷却那些有关我哥却在以往被我忽略的细枝末节,使它们在今晚凝结成这团黑暗里唯一发光的晶体,让我循着记忆一点一点地捡起。

就算是最忙的高三这一年,齐晗每天中午也要雷打不动地睡半个小时,哪怕是在教室的课桌上。可如今一天三个地方跑的兼职似乎打破了他的生活底线,在他来不及坐地铁和公交赶回家的中午里取代睡觉的是对下午补习内容的准备工作。

我从没看到过那样的齐晗,目光却好像能隔着几个昼夜回到高成区的某个正午,穿着衬衫的少年坐在炎炎夏日为数不多的树荫下的长椅里,手里拿着下午的备课本和席卷全身的倦意做着斗争,旁边放着上午和晚上上课准备的东西,在绵长的蝉叫声里全神贯注得像一幅静止的油画。

我又这样透过这幅油画里看到了几十公里外一中教学楼里那个不学无术的齐野,他不识愁苦无脑虚度的光阴就是这么一幅幅油画换来的。

油画怎么会说话呢?油画不会说话,所以他从来听不到齐晗心血流淌的声音,所以他从来都无法无天没心没肺。

我哥每每在我的质问里无语失措的时候就会拿沉默来掩盖一切。

这个在课上课下面对所有科目的任何问题都能对答如流的人,在齐野问他多久没睡午觉的时候,迟疑着答不出来。

只有齐野才能让这个无所不能的齐晗语无伦次。

我在今晚悟透了这个秘密。

夜深了,没心没肺的人醒了,油画里的男孩该休息了。

所以我在他绞尽脑汁想着法子应对我的沉默里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给了他的沉默一个完美的台阶:“哥,地板好凉,咱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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